陈抟初听韩通告状, 以为赵霁真在外面结识歹人,万不料他竟使出了商怡敏的独门绝技, 极度震惊下当众燥怒,经韩通提醒迅速冷静, 等赵霁来到他卧房中,左近再无六眼时,他声容和缓下来,不叫他下跪,面对面站着柔声说:“霁儿,太师父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对长辈撒谎, 现在太师父问你话, 你须实话实说。”
赵霁?m怙点头。
陈抟也没再单刀直入地逼问,第一个问题采取旁敲侧击。
“知不知道这剑法叫什么名字?”
赵霁料想说不知情,太师父定不肯信,搜肠刮肚好几回, 总算找到良策, 即刻胡诌了一个名字:“美女照影。”
“嗯?”
陈抟剑眉一抖,面色转严。
“胡说八道,太师父可要重重罚你。”
“这名字是弟子自己起的,真正叫什么弟子也不知道。”
危临一线,赵霁浪里淘沙地逼出机智,口齿利索起来:“这剑法是弟子和师父偶然在九老洞内的石壁上的发现的,至今习练已有两年。”
两年前, 他们为逃避上官遥追杀,躲进九老洞,在一处洞穴里发现商怡敏当年刻下的剑谱。后来师徒俩多次前往洞中修习剑法,赵霁曾将此事告知商怡敏,商怡敏要求他们绝对保密,切不可将《花雨无影剑法》传授他人。
赵霁于是编了套理由说服商荣:
“那洞中剑法深奥无伦,创立者定是穷心竭力才得以完成,我们有幸观瞻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该把人家辛辛苦苦创作的剑法随便透露出去,况且旁边还有她和夫君嬉剑的图画,属于闺阁私密,更不该引人来观看,所以最好别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商荣觉得他言之有理,只一点矛盾。
“我想告诉师父,请他也看看这套剑法。”
赵霁说:“太师父剑法奇绝,哪会稀罕这个?万一看了说这剑法太过精深,以你我的修为尚不足以修炼,禁止我们练剑,那不就惨了?”
这说辞依据充分,陈抟教徒偏向保守,注重正己守道,玄真派前代高人正邪不一,很出过一些鬼才,所创剑法恢诡谲怪,魔气杀意过重,都被封为禁术,要想修炼必须兼习道法,规整心性,到了中年道基稳固方可参详,谢渊亭正是为了学习这些封存的剑法才自愿跟随陈抟修道的。
石洞中的剑法也流于禁术一类,陈抟真有可能阻止他们修炼。
为此商荣才守口如瓶,把这当成与赵霁共有的秘密。
眼下赵霁牺牲这个秘密,以掩护更大的隐情,陈抟将信将疑,正想命人去找商荣对质,未开口,曹操已到。
甘钰宁去报信时商荣正在花田里割草,闻讯卒急而来,手里还捏着镰刀。
“师父,赵霁没撒谎,那套剑法确实是我和他在九老洞里发现的,怕您不许我们修炼,一直未曾禀报。”
商荣肯定了赵霁的说法,还当场演示几招以示证明。
陈抟大为惊奇,命他二人即刻领自己前往查看。
火把照进不见天日的洞穴里,石壁上的小人翩翩摇晃,流光欲活,陈抟凑近剑谱仔细端详,那舞动的图案令他思絮纷飞,恍惚见一位青衣少女剑舞银蛇,身似流云,辉煌剑气穿透峨眉冷月,吹落月中丹桂。
青锋震日月,白刃动乾坤,那人曾是师门最大的骄傲,照亮了玄真派的门楣。
昨夜如歌,前尘若梦啊。
发现师父眼中泪珠凝结,商荣讶然相询:“师父,您知道这剑谱的作者是谁吗?”
他的目光像灯油浇在陈抟身上,让他浑身煎烫难熬,牙关镇守不住,一时松口。
“她是我的师妹……你的师叔商怡敏。”
他意外地口吐真言,赵霁也吃了一惊,商荣惊喜:“我看这石刻有十来年光景,想是她少年时代刻下的,这么年轻就创出如此神妙的剑法,这商师叔果然惊才绝艳。”
倾慕随即转为叹惋。
“可惜她失踪多年,若还健在,武功更是高到鬼神难测了吧,真想当面一睹她老人家的风采。”
陈抟蓦地心如刀绞,一语双关道:“但愿能有那么一天吧。”
他敛色藏情,商荣对他不存杂念,当然看不穿。忽而想起对面的石壁还有图像,忙引他过去。
这壁石刻带给陈抟的震动比前一幅大得多,尤其看了图像后的小诗,他恰似天眼顿开,洞穿了深藏在事物表象内的隐秘。
“师父,您知道这男人是谁吗?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兵器啊?”
商荣以为这困惑他两年的问题今日能得以解答,岂知陈抟自己尚不能消化真相,怎敢说出来示人,徐徐摇头:“为师也不知道,你商师叔的私事,为师一向是不知情的。”
赵霁顺利混过一关,事后一想,幸亏自己只使了“花雨无影剑法”,还能用九老洞的剑谱糊弄,若用了“碧霞寒天”、“升龙冲虚”这些剑法里的招数,就打死瞒不住了。且不说实情败露后太师父会怎么罚他,单是商太师叔就可能终身走不出那座石牢,商荣也或许永远见不到母亲了。
福生于微,祸生于忽,今后他真得处处小心在意,免得连累他人。
出于这个考虑,他一连七天没去雷洞坪下的石室。第八天捉了一条青竹标带过去,商怡敏见面便责问他为何爽约,他惶悸陈述此事,不得不提到九老洞的壁刻。
当年他刚发现那处遗迹后便兴冲冲向商怡敏说起,不曾想商怡敏大发雷霆,峻声命令他立刻去毁掉那幅男女舞剑的石刻,赵霁敬其威,畏其严,不敢动问,事后谎称完令,从此绝口不提这茬。
商怡敏听说他差点被陈抟识破,倒没怎么发火,只怨他处事蝎蝎螫螫,应该悄悄杀了韩通完事。
赵霁和她感情融洽,闲聊时曾说到过韩通的劣迹,商怡敏当时就提意除害,她行事追求畅快,不留余地,有些偏执想法惊世骇俗,的确很容易遭人误解。
比如这次,赵霁准备防患于未然,请示她:“要是以后我真被太师父抓了痕迹,该如何应对?”
商怡敏想也不想说:“那也没什么,他若知情定会找我说话,我就用掌风毒他个周身瘫痪,逼他交出‘巨鲸链’的钥匙。”
她的《万毒经》已练到第七重,配合炽天诀的炎气,相隔三丈也能杀人,陈抟如无防备,必然中招。
赵霁惊心掉胆,流着冷汗嗫嚅:“真到了那时,太师父恐怕也不会让步。”
“哼,不怕他嘴硬,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只要你替我去苗疆捎个信,把那姓蓝的贱人叫过来,我就不信陈抟还会袖手旁观。”
陈抟迷恋蓝奉蝶赵霁是知道的,顺着商怡敏的思路一捋就明白过来。
蓝奉蝶和商太师叔有仇,知道她在这里定会杀上门来,商太师叔被巨鲸链锁住,对阵时必然吃亏,太师父若不为她解除枷锁,就成了蓝奉蝶的帮手,背上重色轻义的污名,以他的性情是万万不肯的。
商太师叔答应过我只要太师父今后不同她作对就不会采取报复,看来为了太师父的安全我也得小心保密。
商怡敏取出青竹标,采毒练功,吐纳中脸上红气逗留得越来越久,最开始只有一柱香时间,现在半个时辰才能消散。山中四季分明,过了秋分虫类绝迹,要到次年惊蛰后方见踪影,因此这两年半来,她实际只有一年能练功,至少到明年才可功行完满。
赵霁照旧守着她完功,收拾东西准备归去,商怡敏忽然低吼:“不好,陈抟来了!”
她耳力超群,能谛听方圆一里内的动静,陈抟固然轻功非凡,近到十丈内也会被她捕捉声息,以往他都是半夜前来,今天白日造访,莫不是仍心存疑戒,想来个突然袭击?
“快走!”
商怡敏拎住赵霁衣领,带他跳入温泉池,手臂一挥,池边纱帐垂落,制造出沐浴的景象。
之所以一起入池,是因为陈抟的听觉也很出色,这么近的距离内定会听到赵霁入水的声响,不设法掩饰,池下的秘密通道多半会就此暴露。
赵霁潜入水底,却并未马上离去。他没见过陈抟和商怡敏会面的场景,好奇这两位长辈会如何对谈,便运起龟息功,躲在水下一丈深的地方偷听。
铁门哐当一响,陈抟履下无声地走进来,见帘幔低垂,池水荡漾,连忙止步转身,歉意道:“对不起师妹,愚兄不知你在洗澡,过会儿再来吧。”
商怡敏冷笑:“师兄何必拘谨,你是断绝□□的真人,天仙美色在你眼里也不过臭皮囊,无须回避。”
陈抟真个立住脚跟,不为她这句“无须回避”,只为这是她十年来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仿佛喜从天降,他激动欢叫:“师妹,你终于肯同我讲话了!”
商怡敏连那似是而非的笑意都收拾干净,厌烦道:“你怎地不守信用,这时候跑来?”
陈抟赔笑:“非是愚兄有意违约,自今日起往后七天,我每晚都会往这里搬运食粮,期间无暇叙谈,只好趁此刻之便提前知会你一件事。”
“你要远行?”
以前陈抟有事离山,都会给商怡敏置办足量的粮食干菜和饮水,一次输送太多会惹人疑心,是以陆续分批运来。这次要分七天搬运,可见他离开的时间很长。
陈抟说:“荣儿已年满十六,是时候传剑给他了,他久居山中,江湖阅历不足,我想趁便领他出去游历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一说传剑,赵霁便猜到了出行方向。
相传江南龙泉七星井曾有春秋时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剑庐,南北朝时一群自称欧冶子后裔的风姓族人到附近深山定居,以铸剑为业,所铸名剑誉满天下,号称“神冶门”
隋末,隋将宇文化及在江都发动叛乱,绞杀杨广,意欲自立为帝,在江南大肆搜集精锐兵器,恐神冶门为其他势力所用,派大军往其驻地诛剿。
神冶门几遭灭门之灾,幸得玄真派鼎力营救,保住一脉香火,此后重振家园重操旧业,一代神匠总算后继有人。
神冶门感念玄真派恩德,立下规矩,以后玄真派历代掌门一生可在神冶门铸剑十次,不得收取任何报酬。
立这规矩是因为玄真派也有个延续数百年的传统:师父必须为每名徒弟铸一把剑,而徒弟只有在得到这把剑以后才算得上独当一面的剑客。
这也是陈抟为什么只肯收十个徒弟的原因,虽说祖师没规定师父给徒弟的剑必须由神冶门铸造,但珠玉在前,十次限额用尽,又怎好意思让后来的徒弟用次品,是以拿命数做借口,从此收山。
在这之前,慕容延钊、谢渊亭都已获赠宝剑,取得出师资格,今年轮到商荣了,这也是他欣欣期盼的。
赵霁听到这消息很替他高兴,也巴望他早点为自己铸剑,成全怀抱多年的侠客梦。
商怡敏不咸不淡回复陈抟:“你都已经计划好了,还问我作甚?不知神冶门那块祖传的落星铁还在不在,你让他们用那个给商荣铸剑吧。”
陈抟苦笑:“那是人家的传家宝,我怎好意思开口?”
商怡敏讥谩:“你对外人倒客气得很,也罢,我身上这巨鲸链和那落星铁是同一材质,全部合起来定能打一把好剑。”
陈抟亦惊亦喜:“师妹这是想通了?愿意尽释前嫌,不再寻仇?”
“哼哼,你多心了,我的意思是等我找到法子离开这儿,就用这该死的铁链造一把剑,杀尽那些害我的人。”
商怡敏说到后半句,声调粗粝?人,像含着一口恶血,恨不能喷吐。
尽管有数不清的失望做铺垫,陈抟仍惆怅不已,默了片刻,话题一转。
“师妹,前日我在测试门下一名弟子剑术时见他使出了你独创的‘花雨无影剑法’,询问后得知他和荣儿在九老洞找到了你当年刻在洞中石壁上的剑谱,还亲自前去观看了一番。”
商怡敏冷嗤不语,他又说:“愚兄看了那剑谱大为叹服,师妹资质之高,我就算苦练百年也难望项背,假如当年你没有拒绝师父,依他老人家的意愿继任掌门,玄真派的名头会比如今响亮得多。”
赵霁听了暗暗可惜,陈抟名望虽高,但霸气不足,武功也较商怡敏差了一截,按能力而论,确实不是掌门的最佳人选,可实事求是地说,商怡敏也根本不适合坐这个位子。本门规定,修道者方有资格传承衣钵,上位者还得外方内圆,顾全大局,这么看来陈抟又比商怡敏合适多了。
水流阻隔,他将耳朵贴在石壁上,以便听得更清晰。
陈抟怀旧只是前奏,接着便说起一桩能让他连带遭殃的尴尬事。
“那石洞里还有另一样东西,看了那个,我才明白师妹真正的心意。”
闪电横过商怡敏心头,劈开冷傲。
“什么?”
“师妹……你真正倾心的人其实是蓝奉蝶对不对?那副戏剑图是想象之作,还是真有其事?难道你和蓝奉蝶曾经……”
赵霁离昏死只隔着一声惊呼,这惊呼被他捏住鼻子使劲憋回肚子里,故而没有晕过去,还像通筋活络般开了窍。
那石刻上的小诗,第二句是“喜见彩蝶槛外过”,难不成“蝶”字就指代蓝奉蝶?
图像里与商怡敏舞剑的人原来是他?
没错,画中男子手中所持的棍不像棍,剑不成剑的奇特兵器形状更像一把长笛,蓝奉蝶擅长吹笛,当日在襄阳一曲清音美如凤鸣鸾唱,那乐器既可以音律制敌,想必也能用在打斗实战上。
商太师叔竟然喜欢过他,我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到这上面去。
不待陈抟说完,商怡敏勃然大怒,猛地跃出水池,纱帐被她偾张的罡气刮得翻飞起伏,若无巨鲸链束缚,她定要捉住陈抟狠狠暴揍。
“滚出去!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她的气势战无不胜,陈抟也怕她口沸目赤的模样,匆匆避退而去。
赵霁受惊过度,省悟得慢了些,等意识到应该逃走,顶上泉水都被商怡敏的内力震开,她瓮中捉鳖似的揪起他,朝地上随手一掼,摔得他筋骨欲折。
“混账小子,我不是叫你毁掉那些石刻?你敢骗我!”
她湿淋淋站在赵霁跟前,凶似龙宫里的巡海夜叉,赵霁战兢兢跪地讨饶,险些憋不住尿。
“毁掉石刻,商荣定要追问原因,我、我没法圆话呀。”
他只敢辩解一句,剩下的全用响头代替,咚咚咚咚,顺便念经祈福。
额头磕得青一块紫一块,暴怒的吼声却迟迟未来。
过了一会儿,商怡敏走向石床,铁链在地上慢慢拖动,声响听来有条不紊。
赵霁斗胆偷望,见她端端坐在床边,身上衣衫已经烘干了。
“商太师叔……我……”
“算了,木已成舟,打死你又有何用。人啊,真不能做蠢事,否则有多少人知道,就会丢多少次脸。”
商怡敏怒气似大水泻闸,洪峰已逝,见赵霁??惶惑地伏在那里,想走不敢走,想问不敢问,活像雨打的□□,怪可怜的。
“过来,我不罚你。”
她微微招手,把那软筋酥骨的小子唤到跟前,他刚才偷听到了她和陈抟的对话,指不定会怎么瞎猜,不如自己亲口解说实情,还可免受曲解。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和蓝奉蝶是怎么结仇的么?我现在就来告诉你吧,因为那个贱人愚弄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