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商荣在树林里找到昏迷不醒的赵霁,他天不亮出门正为了寻他,昨晚气极抽了他一巴掌,夜里也没睡安稳,觉得自己确实太急躁了点儿,起码应该质问他几句,就那么干脆地动手打人,显得太蛮不讲理,那小子若四处渲染,于自己的名声大大不利。猜他去了唐辛夷处借宿,就想找过去跟他理论清楚,之后要合要散全凭他。
还没走到竹林小屋,就发现赵霁瘫在坡下,走近一看,见他口吐白沫,脸色煞白,蚂蚁爬虫在衣缝发根间进进出出,竟像死了一般。商荣惶悚,探一探鼻息,还有一丝游气,赶忙将他背回客房,先灌了碗热米汤,再按住人中一顿狠掐,好歹把他沉在胸口的那团气掐出来。
赵霁“哎呀”叫唤着抽搐起来,不住喘着粗气,身子像铁板上的烤肉,转眼烧得烫手。商荣瞧着像风热惊厥的症状,忙替他解开脏衣抱上床去,摸到他下身潮湿,才知小便已经失禁,真当他暴病将死,赶紧出门去就近拦住一位路过的神农堂门人,求他前往诊治。
神农堂医者云集,这门人也是杏林能手,观气色,听声息,摸脉象后宽慰商荣:“这小公子受惊过度,又冒了风寒,更兼蚊虫叮咬,内热外寒加上毒气相侵才犯了惊风急症,我先给他服一粒祛风解毒的丸药,再去开几剂定神解表的方子,吃了药,休养几日便可无事。”
商荣听罢擦去满头冷汗,送走这位兄台后替赵霁擦身换衣,上上下下收拾停当了,盯着他那布满红疙瘩的脸犯疑,寻思他为何会晕倒在林子里。
不一时,赵霁忽然抖颤反侧地说起胡话,咿咿呀呀嚷道:“鬼~有鬼~有鬼~”
商荣听方才那位门人说,他这病症常有幻视幻听,八成是夜间在树林里看到什么,一吓成病,得尽快服药才行。
于是拧了块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降温,到那门人所在的药房取了药,赶着熬好,细细滤在碗里,吹得不凉不烫的用勺子一勺一勺喂病人服下,过了一会儿,赵霁果然安静下来,烧也慢慢退了。
商荣看他右手露在被子外,伸手替他盖好,瞥见他手掌上的油墨还未洗去,便舀了水帮他清洗,发现这油墨异常顽固,用无患子揉搓好几遍也不能洗净,担心有毒,又跑去请那开药的门人查看。门人看了说:“这油墨是桐油做的,还加了鱼漂胶和碳灰,得用米汤洗。”
商荣随口问:“这油墨是用来干嘛的?贵庄也有吗?”
门人笑道:“听说大户人家的老人喜欢拿它染头发,晾干了,几个月都不掉色,但这东西也怕油,沾到热汗就脱色,整个头皮都会变得黑黢黢的,我们这里好像没人用。”
商荣更疑闷了,心想赵霁会在哪里沾到这玩意,莫不是在唐辛夷家?可唐辛夷又没长白头发,要这油墨做什么?
一切只有等赵霁清醒后才能解答,他想到莫松是神农堂的医术翘楚,由他出马赵霁的病会好得更快,午后便去求访。
莫松酷爱与药材打交道,终年同药房比邻而居,这是个僻静的独门小院,青砖灰瓦,干爽的石板地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大大小小上百个竹匾,当中晾晒五颜六色的药材,有各种草药,也有动物的皮、骨、鳞、甲,更有蜈蚣、蛇蝎和四脚蛇之类的毒虫,浓郁的药味在空气里杂糅荟萃,形成非香非臭的古怪气味,使人的嗅觉变得麻痹而灵敏。
麻痹是无法在这气味中分辨出任何一种药材,灵敏则是针对药材以外的味道。
商荣一靠近院子就闻到浑浊的药味里掺杂着蔷薇花的清香,小院的南墙上爬满青藤,千百朵粉色花朵正在藤上嫣然微笑,莫松站在花墙下,他身边还有一个如花娇艳的人,看到这人,商荣矫捷地藏到门边,他不想让上官遥知道自己来找莫松求医,以防他又起歹心。
上官遥正饶有闲情的观赏蔷薇,伸手摘了一朵最大最艳的低头嗅闻,鲜花美人互为映衬相得益彰,商荣也不得不承认他此时的形容姿态美极了。莫松凝神注视他,眼神在欢喜和忧虑间流转,少时犹豫地开口:“师弟,那种功夫太危险,你还是……”
上官遥讶异地抬头看他,笑道:“师兄你在对我说话吗?”
商荣一眼识破他故作茫然地表情,聚集耳力监听,只听莫松继续温柔低语:“你昨晚……”
立即被上官遥打断。
“昨晚我不是一直和师兄在一起吗?你该不会忘了吧?”
那狐媚的人格格娇笑,将手中的蔷薇送到莫松跟前,风情万种地邀请:“这花好香,你也闻闻。”
莫松像是被他的媚术征服,放弃规劝,闭上眼睛用力嗅闻花朵,慢慢吻上被上官遥嘴唇挨过的花瓣,既深情又陶醉……
商荣虽然情窦未开,看到这盈满暧昧香艳气息的场景也止不住脸红心跳,隐约明白了莫松全心全意偏护上官遥的原因,为这咄咄怪事震惊不已。
阵风刮过,掀起他的衣角,正好被莫松瞥见。听他高声诘问,商荣只好佯装淡定地走进院门,见是他,莫松的语气恢复柔和,迎面走来,问:“商贤弟,你有事吗?”
“我……”
也许是冥冥中的警示,商荣咽下真正的来意,借口道:“屋里蚊子太多,我想求莫大哥给我一些驱蚊止痒的药物。”
莫松马上去药房取来一盒丸药送给他,说:“这个拿去放一粒在窗边,一切毒虫都不敢进屋了,带在身上效果也一样。”
上官遥瞧见,巧笑调侃:“商贤弟,你莫大哥对你真好,你可知这丸药名叫‘永清丹’,是用多种名贵药材炼制的,防腐除秽最是管用,放在棺材里,可保尸体百年不腐,拿来驱蚊实在大材小用了。”
商荣听说如此贵重,便婉言谢绝,莫松一定让他收下,说:“峨眉山里的毒虫也多,你拿回去分给师兄弟们佩戴吧,不然白放着也可惜了。”
他的慷慨体贴都是常人少有的,商荣感动之余更百思不解,这么敦厚正直的莫大哥,怎么会对上官遥倾心着迷,难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是错误的?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也能相亲相爱?
一天之后,赵霁清醒过来,前夜的经历好似噩梦,他反复回忆几遍,越发觉得那些景象恢i怪,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所以面对商荣的询问,他答得吞吞吐吐,自己都感觉是在说梦话。
听了这些骇人听闻的描述,商荣的背脊如同冰块滑过,他素来胆气壮,单凭赵霁一面之词还不足以令他恐慌,但昨天无意中在药房小院偷听到莫松和上官遥的对话,这会儿竟没来由的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那日诸天教的薛莲曾指认修炼飞头煞的恶贼就藏在神农堂,赵霁的见闻恰恰佐证了她的说法,如果神农堂门下真有人修炼这种惨无人道的邪功,那最有嫌疑的不就是天性邪恶的上官遥吗?
“那种功夫太危险,你还是……”
莫松当时对上官遥说这句话,明显含有劝说的意味,接着又提到“昨晚”,好像上官遥头天夜里干过什么,难不成“那种功夫”就是指代“飞头煞”?
商荣想到这里,猛地按住脑侧,强行打断自己的推断,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怀疑上官遥,但对莫松不行,尽管赵霁讲到那黑衣人忘情亲吻人头的情景时,他也在不可抑制地联想莫松从上官遥手中嗅闻蔷薇的迷醉姿态,但其中绝不可能存在因果,至少他不愿承认。
莫大哥那么温柔善良,怎会干出为虎作伥的事?即便他喜欢上官遥,处处包庇袒护他,也不会丧失基本的良知吧?
赵霁发现商荣变貌失色,以为他也吓坏了,扯住他的袖子请示:“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告诉纪堂主?”
有了薛莲的调查和自己的目击,飞头煞出现在神农堂的地盘绝非偶然,那个救助它的黑衣人一定也藏身在这附近,动员神农堂全面搜捕,应该能揪出他们。
谁知一向积极的商荣却反对这一提议。
“诸天教的人还在庄里,没有确凿证据就放出风声,只会给神农堂惹麻烦,我们还是再等等看吧。”
商荣说不上自己这是三思后行还是有别的顾虑,总之认定眼下尚不宜公开此事。
赵霁惶窘:“那飞头煞又出现怎么办?这次我死里逃生,下次大概就没这么走运了。”
商荣见他的脸色又失血色,知道这小子必得有个护驾的心里才踏实,便勉为其难地实行优待,说:“从今往后你别单独行动,要去哪儿我陪你,量那飞头煞还敌不过我手中的利剑。”
不久他就开始为自己的仗义后悔,这赵霁根本不知“客气”为何物,真把他当跟班使唤,连上茅厕都必须他作陪,商荣为守信约强自忍耐,两个人争吵的次数也因此大大增多了。
又过两日,赵霁病好利索了,唐辛夷那边也暂且无事,他在神农庄闷得发慌,要求商荣陪自己去街市游玩,这倒正中商荣下怀,二人吃过早饭便雀跃出发,赶巧今日城中有庙会,商贩云集,百货琳琅,还有许多说书的、唱戏的、演杂耍的,比不上益州城丰富,也够小孩子们欢腾。
其中一家糖饼摊生意最好,摊子上有个大圆盘,上面圈画了十几种动物花卉图案,中间一个可转动的竹竿,竿头绑一块草标,花三文钱转一次,竹竿指到哪种图案,摊贩便依样用糖浇画好了出售,运气坏的只能转到普通糖饼,要是运气好,转到龙凤图案,那就大赚了。
赵霁路过这糖饼摊便不肯走了,缠着商荣要转糖,商荣已经给他买了绿豆糕和麻油果子,岂容他得寸进尺,赶着他快走。
赵霁少爷脾气复发,撒娇道:“才三文钱而已,你别这么小气嘛,等我回家就有钱了,到时几百倍的还你还不成吗?”
商荣瞪他:“都给你买了几百文的零嘴了,还嫌不够?我还是头一回花这么多钱呢!”
赵霁很不屑:“几百文算什么,我在益州下一次馆子就是七八两银,照这么看够你吃一年了。”
他一得安乐就忘记无家可归的现状,活该被商荣骂做不知好歹,见他赖着不走,就用强拉扯,赵霁偏要跟他作对,蹲下身子反抗,脚下的沙地被拖出一道长长深深的印记,像个不听使唤的犁耙。
周围人看了都笑,有人劝商荣:“你这小哥也太狠心了,你兄弟要吃糖饼你就请他吃吃又何妨,何苦逼得他又哭又叫。”
商荣刚捏起拳头,被人这么一说又不便动手了,冲地上的小无赖恶吼:“你到底走不走!?”
赵霁索性一屁股坐地上,扭动浑身关节撒气:“你不给我买糖饼,我死也不走!”
他并不稀罕糖饼,只是借题发挥,想让商荣宠他让他,就把小孩儿能使的花样全使出来,非逼对方妥协不可。
商荣在玄真派时,师兄们成熟稳重,师弟们驯良懂事,几曾遭遇过这种油盐不进的惫懒货?众目睽睽下,也不好丢下他独自走开,最终含恨解囊,扔给他三个铜板。
赵霁目的达成,抹脸收起哭相,挤到糖饼摊前,豪迈地将钱拍在案板上。
“给我转一个!”
他在益州时常玩这个,早练出一手指哪打哪的绝活儿,掐准劲道拨动竹竿,自信那糖龙唾手可得,竹竿开始确实按他心意慢慢转向那张牙舞爪的大龙,却在最后一寸时生生停顿,落在旁边的蟠桃上。
赵霁惊讶,不相信自己会失手,面红耳赤杵在那儿,为这唯一机会的落空懊丧。
没想到商荣从旁伸手又递给他三文钱,吩咐:“拿去再试试。”
他喜出望外,重新抖擞精神,决心这次定要争回光彩,下手时慎之又慎,结果依然失败。
刚一傻眼,商荣又递出铜板,就这么接连转了五次,每次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赵霁羞愧傻眼,不好意思再继续。商荣也终于没再给他钱,转而向那眉花眼笑的摊贩起事,质问他:“老板,你这转盘上有门道啊。”
摊贩神色一僵,矢口否认:“小哥真会说笑,我这是小本生意,童叟无欺,哪儿来的门道?”
商荣不跟他废话,动手拆下竹竿上的草标,摊贩阻止不及,已被他将草标握在手里。商荣取出藏在中间的黑石片,又弯腰在转盘底部摸索,从龙凤图案下各摸出两块同样颜色的石片,举在手里教训那摊贩。
“这三块石片叫磁石,分阴极和阳极,阴阳两极见了相吸,同阴同阳则会相斥,你在草标和龙凤图下安放了同极的磁石,草标转到这两个图案就会弹开,任是什么样的好手来都转不到。”
他当众拆穿摊贩伎俩,左右孩童都不依了,大骂摊贩无耻狡猾,连小孩子的钱也骗。摊贩怕他们闹腾开来,砸了自己的生意,急忙求止,承诺赔他们每人一条糖龙,到了赵霁这里,商荣说:“你把开始骗我们的钱还来,我再给你三文,让这小子重新转,这次转到什么就是什么,绝不跟你罗唣。”
赵霁没了磁石阻碍,大显身手,成功转得一条龙。他欢呼蹦跳,鼓动商荣也试试。他自以为巧妙的绝招在商荣看来不过雕虫小技,打算泼他冷水,也出三文钱转了一次,因糖龙见多了,想看看糖凤是什么样的,手指轻轻在竹竿上一拨,凤凰信手拈来。
片刻后龙凤俱已浇好,赵霁用自己的龙比着商荣的凤,边走边瞧,越瞧越喜,问商荣如何能识破摊贩的花招。
商荣嗤笑:“那种下九流的手法一看就知道啦,我让你试那么多次就想看看他会不会良心发现,主动劝你罢手,结果他贪得无厌,那我也只好当众拆他的台了。”
他越轻描淡写,赵霁越刮目相看,认为这小混混聪明机智,将来定是个有大能耐的人,关键模样还这么美,于是亲近感油然而发,厚着脸皮说:“我们做好朋友吧,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商荣仍嘲他没自知之明,说:“就你这样的只会拖累我,福都被你享了,难才留给我。”
相识以来他随时随地流露鄙薄,赵霁郁闷生气,苦于无一技傍身,挺不直腰板,一面暗下自强决心,一面声言:“我也要学武功,今后变得比你还强,看你还敢不敢瞧不起我。”
回到神农庄,他偷偷装了几块糖果糕饼去找唐辛夷,想哄他开开心。
唐辛夷正坐在茅屋外的大树下发呆,巨大的焦虑折耗着他的身心,数日间已清瘦到弱不胜衣的地步,一只彩蝶落在他肩头,触须微微舒卷,似乎也在为他孤立无援的处境喟叹。
赵霁远远看到他孤寂的背影,心尖有些做疼,悄悄走过去,预备给他个惊喜。
他不会轻功,下脚再轻也会踩碎地面的枯叶,唐辛夷正值草木皆兵,听到背后异动,随手射出一支袖箭。他以为来的是个成年人,照着头颈的高度发射,刚好从赵霁头顶飞过去,又让他侥幸捡回一条命。
因袖箭速度太快,他只听到头上风啸,还不觉怎样,只把唐辛夷吓个半死,急吼吼跑过来摸着他的脸和肩膀查看,万分歉疚道:“对不起小霁,我还以为是坏人,不是故意拿暗器打你的。”
赵霁方才回过神来,脑袋用力甩了甩,拉住他的手说:“我见你一个人坐着那儿,想悄悄过去吓吓你,没想到真把你吓坏了,你害怕就该待在屋里,干嘛到露天里来?”
唐辛夷怏怏地垂下眼帘:“我在等丁叔叔,他昨天就该来的,可到现在都没见人。”
他寄居神农庄的这半年里,丁阳每三日探视一次,向来风雨无阻,上次见面适逢自己行踪败露,丁阳酒醉时扬言要为他铲除祸根,当时还以为是酒话,可昨天他无故失约,至今音讯全无,这就不能不让人妄加揣测了。
“小霁,我觉得我家里一定出事了,否则丁叔叔不会不来。”
“能出什么事呢?”
“那天丁叔叔说要杀我后娘,这话你听见了吧,我担心他真的一时冲动去找那淫、妇,若果真如此,我爹绝不会放过丁叔叔,肯定会杀了他。”
赵霁一听着慌,忽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握住唐辛夷双手说:“糖心,要是丁叔叔真杀了你后娘,你爹会不会以为是你在背后怂恿啊?我继母就常用这法子挑拨我爹打我姨娘,你那个后娘和她半斤八两,估计也会来这招。”
唐辛夷白纸似的脸微微透着青,已被他说得六神无主,哭丧道:“小霁,看来这里我是待不下去了,我想连夜动身去襄阳找我哥哥,你愿意和我一道走吗?”
赵霁先前觉得自己也是个有家难回的孤儿,曾允诺与唐辛夷同舟共济,这时本待一口答应,却忽然没来由地想到商荣,那小混混动不动打他骂他,防他像防贼,可也尽心照料保护过他,想到这一走今后可能永无再会之期,心中便有些割舍不下。
唐辛夷见他面有迟疑,以为反悔了,哀凉试探:“小霁,你不肯吗?”
赵霁知道唐辛夷现在只得自己这一个知心伙伴,不忍害他伤心,立马果决表示:“我跟你走……可是,可是我得先去跟商荣说一声,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不告而别。”
唐辛夷欢欣鼓舞,也抓住他的手摇晃:“那我马上收拾行囊,然后跟你一块儿去见他。”
人生如棋,一粒子出现偏差,今后的棋局就会南辕北辙。然而命运的经纬牢不可破,有个人从天而降阻断了他们的行动。
这人真是从半空的树梢上掉下来的,是个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女孩。
看到那女孩摔落身旁,浑身抽搐,喉头里发出挣扎的嘶声,赵霁和唐辛夷差点和受惊的鸟儿一起飞到树上,彼此抖战着注视女孩,见她片刻后就僵躺不动,还以为出了人命,汗毛全部竖成细针。
这两个少年胆儿都小,一个如嫩鸡,一个似小鼠,相比之下还是赵霁这个小老鼠稍稍强点,就地捡了根树枝,鼓起勇气去挑女孩的手,看她是否还活着。
树枝一分一毫靠近女孩的手,赵霁也在心里一二三四五六……的计数,数到十一终于挨上了,不料那女孩竟像点燃了火线爆竹,猝然睁眼尖叫,同时一个鲤鱼打挺跳过来,吓得他俩屁滚尿流,争相逃向茅屋。到了门口,却见那女孩亭亭立在门前台阶上,咧着嘴俏皮一笑,又让他们发出活见鬼的惨叫。
“亏你们还是男人,胆子这么小,是不是当年投错胎啦?”
女孩生得柳眉大眼,细巧清秀,看骨相聪明外露,左边下巴上一颗小黑痣,更添几分精灵古怪。赵霁看她的言行举止像野丫头,身上衣衫却是富贵人家才有的上等绫罗,可富家千金怎会独自跑到野林子里来玩耍?而且她方才明明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竟毫发无损,这就更叫人怪讶了。
唐辛夷看清是个大活人,连忙收起虚惊质问她:“你是谁?干嘛跑到人家家里来捣乱?”
女孩反问:“你凭什么说这里是你家?先把地契拿出来瞧瞧。”
她抬杠的样子极为熟练,薄嘴皮翻得老快,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唐辛夷打小烦这些聒噪的小丫头,惦记着逃跑大计,就要开口撵她。
这时,身后响起一阵咚咚咚的敲击声,三个孩子一起循声看去,见一个葛巾道袍的清癯男子拄着一根银晃晃的拐杖徐徐走来。男子至多四十岁,形容俊朗气度超逸,年轻时定是个一流的美男子,可脸上略带病容,几步一咳嗽,多半是个药罐子。
唐辛夷像认识对方,一惊过后,快步相迎,抢到男子跟前深深一揖。
“苗叔叔,您怎么来了?”
男子面色喜然,拉住他的手说:“我领你世妹随处闲游,逛到蜀中,想趁便拜访各位好友,今日来到青城县,听说你在这里,就先来过来看你啦。”
说罢向那女孩招手:“素素,还不过来见过唐世兄。”
唐辛夷也忙向其引见赵霁。
叙话后赵霁得知这男子是杭州天枢门的门主苗景,也是武林中一方豪杰,与唐辛夷的父亲交情甚笃。那女孩名叫苗素,年方十一,是苗景的爱女,家中排行老九,自幼习武,已得乃父真传,因而从高空坠落也安然无恙。
苗景听唐辛夷说起苗素装死吓唬他们的事,无奈苦笑:“这丫头惯爱用这法子戏弄人,在家做过太多次,别人都不上当了,她自己没趣也不玩了,这回到了新鲜地界又拿来捉弄陌生人,确是该打。”
他说着“该打”,手心却在苗素头顶轻轻摩挲,一看就是个口是心非的慈父。
唐辛夷正要请客人进屋,那日常照顾他起居的神农堂门人突然飞奔而至,不顾有生人在场,慌张慌智地冲着唐辛夷抖袖急呼:“唐公子不好啦,令尊被人杀害了!”
唐辛夷眼珠一下子定住,魂魄已然离体。
苗景惊疑追问:“我早上还见过唐掌门,怎么才半天就遇害了呢?凶手是谁?”
那门人以为他是唐辛夷的长辈,想据实相告吧,又犹犹豫豫看着唐辛夷,似乎顾虑重重。
苗景料到此事与唐辛夷有关,做主请那门人直说,门人先替唐辛夷做出苦瓜脸,唉声道:“就是时常来这里探望唐公子的丁阳丁大侠。”
这句话像后羿的飞箭直接射落天边残阳,黑暗在狂风簇拥下汹涌袭来,赵霁等人都感到天昏地暗的压迫感,而唐辛夷已然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