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跟我说了这么多, 我也答应明晚去赴约了。”
赵霁左腿跪在床沿上,右脚垂地, 向背对他侧躺着扇扇子的老爷交代情况。商荣并没恐吓他,他却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搞成这副悬悬欲坠的难受姿势, 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两人静悄悄等待对方出声,赵霁定力差了一筹,以为商荣不理他,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背心。
商荣赶蚊子似的挥挥手,语气听来心不在焉:“你说完了吗?”
“哦。”
“那就睡觉吧,明天还起得早呢。”
赵霁惊疑,上次商荣为通信的事放泼撒豪, 差点没把彼此折腾死, 这次听说自己要跟唐辛夷单独幽会却平心静气,不过半年时间,他就能洗心革面,大肚能容了?
商荣这么淡定自然不是修身养性的结果, 他心里也有气, 气唐辛夷自甘下贱,想不通一个身份尊贵的掌门人为什么要不顾自尊地缠着人倒贴,怀疑赵霁是不是又花言巧语地勾引过他,才造成这种藕断丝连的局面。
这些只是猜测,不像上次的书信有白纸黑字做凭据,因而不好发作,再则眼下观里住着不少客人, 不能在这里掰扯私怨,天大的怨气也得忍着。
“商荣……你不怪我吗?”
“怪你干嘛?”
“我没经你允许就答应跟糖心见面。”
“呵呵,我不许你去你就不去了?”
“……他只是叫我去说几句话,拒绝好像不大好。”
“哼,假惺惺的话少说点吧,谁管你们做什么,别合起伙来算计我就好。”
“怎么会呢。”
赵霁连忙拖着麻痹的腿爬到商荣背后,贴在他耳边讨好:“我会借这个机会跟糖心好好谈一谈你的事,让他解除对你的误会。”
商荣不值一哂道:“我跟他没误会,就是相互看不顺眼,跟你讨厌苗素一样,没理由的。”
“怎么会没理由呢,我讨厌苗素是因为……”
赵霁戛然住口,假如承认自己讨厌苗素是在为商荣争风吃醋,那等于在说商荣和唐辛夷也在为他拈酸嫉妒,好面子的小师父非得当场打死他。
他能不计较眼前的事就算万幸,还是别往自己身上揽事,见好就收吧。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失望的。”
斟酌半天,赵霁选了这句话结尾,或许显得一厢情愿,但最能表达他对商荣的重视。
商荣脸颊上突然爬满小蚂蚁,热热痒痒的,忙用蒲扇盖住,以带着睡意的声音含糊下令:“别烦我了,快去吹灯睡觉!”
“好嘞。”
赵霁领了什么美差似的跳下床,奔向灯盏的瞬间想起揣在怀里的药匣,这玩意儿可不能让商荣瞧见。
之前薛莲给过他一些烧伤药,他觉得挺管用,又不像唐辛夷给的药气味甜腻,因此不想更换。更要紧的是,唐辛夷借这只玉匣传情,若收下了只会惹来误会,明晚得设法归还,顺便委婉劝说他打消情念。
想罢,他悄悄跃起,将玉匣藏到房梁上,落地时商荣正好翻身看过来,见他举止可疑,质问:“你跳到梁上去做什么?”
“打老鼠啊。”
“哪儿来的老鼠,我怎么没听见动静?”
“就在那边,我刚看它窜过去的。”
赵霁双手比划着,情态逼真得连自己都能唬住。
商荣觉得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挺可怜,这小子以前专会跟他作对,现在却像乖顺的童养媳处处让着他,动不动受气包德行,好像在做良心试金石,真让他有点过意不去了。
“别管它了,快过来睡觉。”
“好!”
赵霁欢笑着吹灭灯火,飞扑上床搂住他,毛绒绒的脑袋直往他颈窝里蹭。
商荣同情心骤灭,烦厌地推搡,这小子却振振有词说:“是你叫我过来的嘛,话还没放凉呢,又撵人家走。”
“我叫你老老实实躺着,没让你粘这么紧!”
二人呼呼喝喝,嘻嘻哈哈扭缠,忽听陈抟在外面敲窗,问他俩在闹腾什么。商荣怕被师父发现这难为情的丑态,忙装笑搪塞:“师父,我们在打老鼠,没别的事。”
陈抟一直认为自己门下就属这两个孩子最淘气,吩咐他们安静歇息,别吵着旁人。赵霁得太师父相助,顺利粘定小师父,靠着他的肩膀,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次日,陈抟与广智等人大厅议事,唤来赵霁,让他细说与谢岚交手的情形。听他描述对方那奇异的寒功后,有人推测这是当年梵天教降三世明王云飞尘修炼的《玄冥功》。
十七年前天游峰之乱后,降三世明王与不动明王双双出走,此后杳无踪迹,《玄冥功》是他的独门绝技,一旦现世,必定与其有关。
莫非云飞尘重出江湖,投奔了不灭宗?
广智提出异议:“老衲曾与云飞尘打过交道,此人孤标独步,生平只敬两个人,一是他的师父真理佛,二是他的大师兄不动明王陶振海,据说还与赤云有嫌隙,我想以他的脾气就算复出也不会和赤云联手,更不会把自己的独门武功传给外人。”
薛莲说:“此一时彼一时,十七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梵天教遗害未消,如今不灭宗又继续为恶,单是赤云妖僧就够难对付,他还是当年五大明王里武功最末的一个,若再拉他那三位师兄入伙,无疑是为虎傅翼,祸患无穷。”
有人问:“听说赤云座下有十二门徒,除去昨天来那两个,还有哪些?”
这几年不灭宗肆虐频繁,在场不少人或直接或间接地受过残害,七嘴八舌凑数,说赤云法师的十二个弟子都以动物的名称为绰号,其中“冥羊”羊胜、“黑鼠”石温、“蛇姬”柳烟,这三人现已伏诛,剩下的还有“火猿”、“苍狼”、“刚鬣”、“玉兔”、“金蝉”、“灵蛟”、“夜莺”、“骊驹”、“乌犍”等九人,看昨天“玉兔”和“金蝉”的身手,就知道他们那些师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若合力作乱,真能把武林烧个鬼烂神焦。
赵霁心想他们算漏了一个,“夜莺”王玉英已死,赤云还剩八个徒弟,羊胜、谢岚等人都是心理畸形,怀有残忍癖好的恶魔,其他人想必也是一丘之貉。
这次事发突然,玄真派身为东道主戒备不严,致使贼人登堂入室,在参会人士中造成重大伤亡,逃不开失察之责。为弥补过错,陈抟承诺日后将全力抗击不灭宗,并与几位宗派领袖歃血为盟,相约明年在泰山聚义,推举武林盟主统领此事。
午后赵霁回到客房,见乐果儿蹲在房门口,看到他便一瘸一拐迎上来,脸上身上全是抓咬留下的伤痕,血淋淋的惨状吓坏赵霁,忙抱它回屋上药。乐果儿长大了,这几个月逐渐表现出成年公猴好斗的野性,常与山里的猴子打架,今天想是遭遇猴群围攻,寡不敌众才伤成这样。
赵霁既心疼又生气,替它上完药,虎着脸训斥了半天,猴子垂头搭脑,吧嗒吧嗒直掉眼泪,看来羞愧知错了。
赵霁喂它吃了个馒头,趁商荣不在,去房梁上取药匣,可摸遍整根房梁,只摸到两手黑灰,那小小的玉匣不翼而飞了。
回来时门是锁着的,就算有贼,又怎会知道房梁上藏了东西?疑问在脑子里打了个滚,有了半生不熟的结论。
一定是商荣。
昨晚他瞧见我在房梁上放东西,以他的疑心病,事后多半会去查看,那玉匣上刻着我的名字,他一看就知道是糖心送的。
赵霁猜玉匣是被商荣拿走扔掉了,登时急得起火,这时商荣刚好从伙房回来,赵霁拉住他劈头就问:“你、你是不是拿了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我昨晚放在这梁上的白玉药匣。”
他不打自招,商荣又奇又疑:“原来你昨晚上梁是在藏东西啊,还骗我说是打老鼠。”
赵霁没功夫跟他磨,伸手道:“先不说这个,快把玉匣还给我。”
商荣压根没见过玉匣,拿什么还他,心里郁恼便语带愠怒,如此一来赵霁又误以为他在赌气,急道:“你先别顾着发火,那匣子很重要,我要还给别人的。”
他要婉拒唐辛夷,先得归还这所谓的定情之物,如今东西丢了,他怎不发慌?
殊不知这态度令商荣大是犯疑,立马揪出那匣子的来历。
“急成这样,那东西是唐辛夷送你的吧?你个两面派,昨天还在我跟前装老实,转身就窝藏赃物,又想把我当猴耍?”
语焉不详,加深嫌疑,赵霁跺脚道:“那不是赃物,你快还给我,不然就糟糕啦!”
商荣火冒三丈:“不是赃物你干嘛偷偷摸摸藏起来?说实话,姓唐的给你那玩意做什么用的?你是不是想当成传家宝供起来?”
赵霁豆腐掉进灰堆里,白惹一身脏。不是他不诚实,这原因解释不得,假如坦白唐辛夷对他有情,寄情于物约他夜会,事情更要一发不可收拾。
“我没有,你别瞎想了,求求你把那匣子还给我吧,不然真会有大、麻烦。”
商荣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咬定自己是小偷,怒上加怒道:“我没见着什么鬼匣子,就算见着了,知道那是唐辛夷送你的,碰都不会碰一下。你跟姓唐的那么好,再去找他要一个呀,缠着我闹是什么意思!”
他气愤欲走,被赵霁拉住袖子,于是干脆地赏了他一巴掌。
“你、你又乱发脾气!”
“发脾气怎么了?总比你这颗不会开花的水仙,只会装蒜强!”
想到赵霁的百依百顺都是唬人的,背地里仍和唐辛夷眉来眼去私相授受,商荣气涌如山,他宁愿赵霁明里跟他使坏,也不能忍受被人当成傻子欺骗,惊涛怒浪一阵翻滚,双手左右开弓地抽上去。
赵霁挨了几下,见他没有停手的意思,被迫躲避,心中同样恼怒。
“你不高兴就说不高兴,昨晚何必装大度,亏我还在感谢你,结果你这么虚伪!”
恶言一出,精心维护数月的和平就被打破了,师徒俩操起闲置已久的唇枪舌剑,专挑对方的痛处戳刺,竞相为误会添砖加瓦。
还算他俩顾及形势,争吵时都压着嗓子,狭小的房间也不便于动手,几个回合下来都觉不过瘾,要到观外去解决。出门发现观门口闹哄哄的,几个江湖客正口沫飞溅议论什么,谢渊亭也在场。
“商师弟,听说前面的林子出了怪事,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大敌当前,任何异动都不容忽视。商荣赵霁各自藏好情绪,跟随众人来到五里外的松树林,赵霁常打这里经过,今天觉得林子里好像突然少了点什么,随后反应过来。这林子长年栖息着一群猕猴,行人路过总能看到它们嬉闹追逐的踪影,此刻未见其影未闻其声,是不是近日山上人多,把它们吓跑了?
猴子们不曾迁移躲藏,它们仍在林子里,却不会动也不会叫了。
第一只死猴瘫在路边的岩石上,它的同伴很快接二连三出现在人们视野中,都以僵死的姿态。到了松林深处,满山遍地都是死猴,少说有七八十只,此间另有十几个武林人士,正三五成群查看情况。
赵霁喜欢猴子,冬天大雪封山,还时常背着苞米谷子前来投喂。这里有几只猴子常跟乐果儿打架,却对他十分友好,见了他就会拖家带口,叽叽喳喳跳出来打招呼,一朝惨死,直令他触目痛心。
他弯腰翻看一只死猴,猴尸上没有外伤,七窍里也不见淤血,看不出殴打中毒的迹象,若只是一两只,还可能是疾病暴毙,同一时间内群体灭亡可就说不通了。
商荣在人群中发现薛莲,她午饭后已告辞下山,想是途径此地,被怪异的惨景留住了。商荣心想她应该能看出原因,忙上前询问。
这回经多见广的女人犯了难,望着地上的死猴皱眉摇头:“我只能确定它们是中毒死的,至于是什么毒还看不出来。”
她掏出一个荔枝大的小金盒,里面爬着一只黑色的肉虫子,她说这叫“水晶蛊”,是专门用作鉴毒的,平时虫身呈透明状,会根据摄入的食物改变颜色。刚才她喂了它几滴死猴血,暗红的血液进入虫体后变成了黑色,说明猴血中含有剧毒。
“是什么人下的毒,他为何毒杀这些猴子?”
“兴许是试毒吧,这毒、药无色无味,毒发后也看不出异常,连我也是第一次遇见。”
赵霁听完薛莲解说,悄悄将商荣叫到一边,目的当然不是继续吵架。
“凶手如果不是不灭宗那伙王八蛋,就肯定是上官遥,只有他才会起这种黑心。”
上官遥以下毒为乐,一贯残害无辜,商荣也首先想到他。这瘟神跑来峨眉山做客,还要杀生留念,实在可恨。
“我们带几只死猴回玄真观,待会儿纪天久回来就拿给他看,让他去审问上官遥。”
他俩协助众人将死猴堆积掩埋,留下两只,一人提了一只返回玄真观,先向陈抟禀报。陈抟虽认同上官遥嫌疑重大,但慎重起见,命弟子们不可胡乱揣测,等纪天久到场再行查勘。
纪天久昨日留在山下的客舍救治伤员,傍晚方回到玄真观,陈抟见他面色凝重,像有晦气临头,将死猴的事暂放一边,问他出了何事。
纪天久不愿当众言明,请他去书房面商。
上官遥和余人一块儿呆在大厅等候,他也是坐不住的人,转来转去走到门外,看见摆在廊下的死猴子,奇道:“呀,这里怎么有两只死猴儿?”
商荣赵霁一直暗中观察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是演戏,将计就计前去试探。
“上官大哥,你看这猴子是怎么死的?”
商荣当着上官遥的面摆弄死猴:“它浑身骨骼完好,没有外伤,眼耳口鼻也不见淤血,既不像受伤也不像中毒,死得好生奇怪。”
上官遥笑道:“不是横死的就是病死的咯,再不然就是老死的。”
单是冷酷的嘴脸就够让赵霁愤恨,当即抢白:“你好好看看,这猴子还很年轻,怎会老死?要说病死的,今天林子里死了八、九十只猴子,都是这么个死法,疾病致死总有先后,不会同一时间一起死吧?”
上官遥凤眼扑朔,笑眯眯反问:“那你告诉我它是怎么死的?”
赵霁到底有些怕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翻脸,商荣见他犹豫,替他回答:“诸天教的薛掌堂说这些猴子中了一种罕见的奇毒,此毒无色无味,毒发后尸体也无异变,用她秘制的‘水晶蛊’才能验出毒性。上官大哥,你是制毒的行家,想必对这种毒有所了解。”
他的质疑只隔着一层薄纱,语气也很尖锐,上官遥听了不恼不慌,喜色盈面道:“竟然有这种毒,那可不能错过。”
他掏出一只象牙做的小盒子,又取出匕首,下手如飞地将死猴的眼珠剜出来,装进盒子里。
赵霁大怒,喝问:“你在做什么!”
“带回去研究啊,按理应该采血的,可是猴子死得太久,血都凝固了,只好拿眼珠子代替啦。”
上官遥的神情宛如无邪稚童,眼睛里只看得见单纯的好奇,没有十足的证据和准确无误的直觉,还真不好判定他是否是凶手。
不一会儿,两方师长结束密谈,返回大厅,上官遥拎起死猴迎向纪天久。
“师父,您快瞧瞧这死猴子中的是什么毒。”
纪天久正是焦愁,不耐烦地盯着死猴看了两眼,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接过来仔细翻看,迷惑不解道:“这种毒从未见过,你采一些皮肉内脏,带回去细细检查。”
“徒儿已经采好啦。”
上官遥晃动手里的小盒子,用意不明地乜了商荣赵霁一眼。
“听商贤弟说,今天附近一个林子里死了几十只猴子,都是中了这种毒。”
纪天久惊忙看向陈抟:“此事委实蹊跷,贤弟还须仔细追查。”
看他的反应,对这种毒全然无知,丝毫没怀疑到上官遥头上,商荣猜师父方才并未跟他说起此事,要提出质疑还得另寻时机。
然而这时机永远等不到了。
陈抟安排好宾客们的晚饭,将几位没受伤的弟子唤到书房,通报了一件在多数人看来比谢岚大闹庆典更糟糕的消息。
“神农堂的人刚刚送信给纪堂主,说莫松暗通不灭宗,日前已畏罪潜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