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霁, 你不想跟我做朋友了吗?”
这是唐辛夷脚跟落定后的第一句话,没有朋友叙谈时应有的铺垫, 更像一场单刀直入的谈判。
赵霁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还不能乱转, 江郎才尽地装傻:“怎么会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发过誓会一辈子好好珍惜你的。”
唐辛夷撑不住眼圈一红:“那你这半年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信?我派人来看你你也随随便便敷衍了事,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我……”
“商荣管你管得再紧,总不会把你的嘴巴封起来吧,你是不想理我,还是跟我无话可说了?”
唐辛夷珠泪纷扬, 越抹越多, 他本是天真率性的娇少爷,继任掌门后被长老们督促着行方就矩,这三年已历练得成熟许多,学会沉重少言, 惺惺作态, 可是心里仍留有一块桃源净土,只对纯挚之人开放。那里山柔水软风光明媚,却也不堪一击,赵霁半年多的冷淡已像数九寒风,使之冰封地冻。今日见面,看他旧貌未改,心中稍稍回暖, 三尺冰雪融化,小小的泪堤如何阻挡得了?
赵霁与唐辛夷初见投缘,又曾共度危难,誓同生死,真心喜爱这个朋友,见他含悲带泪地怨责,顿感愧悔,忙赶到跟前哄劝。
“糖心你别生气,我绝没有不理你,虽然没回信,可是你写来的信我每一封都看过好几遍,有的都能背出来呢。”
现炒现卖背了几段来自证,不停嘴地说:“这半年我也很牵挂你,你派人来看我,我都托他们带话叫你保重,因为你过得好,我才能放心,你千万别以为这是敷衍。”
这些确是如假包换的真心话,恳切的情态也正好能治唐辛夷的疑心病,热乎乎一剂灌下去,立竿见影,呜呜咽咽的泪美人破涕为笑,噘着嘴蹙着眉靠到赵霁肩上,半撒娇半强迫地说:“那你以后不许不回我的信,要像从前那样把生活状况,经历见闻都告诉我,我不知道你的状况就会担心,就会胡思乱想。”
赵霁向商荣立过保证,当时信誓旦旦,自觉几个字说出来能把地面砸出一串大坑,唐辛夷这一要求,那些大坑立马转移到他脑袋上,每一个都砸穿头盖骨,还咕嘟嘟冒着黑烟。
“小霁,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唐辛夷扭着他的衣襟拽了拽,他天生爱撒娇,在外人跟前必须道貌岸然,到了赵霁这儿才有了用武之地,以前在信纸上用兵就够讨喜了,此时声情并茂施展出来,铁石心肠才能坚守不允。
赵霁油锅摊烧饼,急煎煎的,支支吾吾道:“我、我听到了……你让我想想……”
迂回策略立即招致唐辛夷不满,抬起头,双手搭住他的肩膀摇晃:“这还有什么可想的?你是不是怕商荣骂你?他又不是你亲爹,凭什么管你管这么死,我这就找他评理去!”
“别!糖心,我求你给我点时间想办法好不好?别再跟商荣打闹了,我一看你俩闹心里就发慌,一慌脑子就犯晕,比如刚才那阵差点把我的魂儿给吓没了,这会儿心还撞钟似的乱跳呢。”
赵霁拿出最后的看家本领装可怜,这招能唬住冷心冷肺的商荣,对付唐辛夷更不在话下,稍微皱皱眉喘喘气,后者便心疼慌急地扶住他,伸手替他按摩胸口,软语温言不停哄慰。
赵霁苟且偷安地演戏,希望顺利度过眼前这关,背后的草丛猝然哗哗响动,一个人不紧不慢走过来。他以为被商荣抓了个正着,不等问罪贼胆先碎,急忙推开唐辛夷,摇首吐舌地转过身去。
目之所向的是那名叫唐潇的黑衣少年,见面伊始他就是一副泥塑人偶似的僵硬表情,仿佛从富人墓地里挖出的随葬品,从头到脚透着晦气。而赵霁印在他漆黑瞳仁里的形容也鬼头鬼脑,活像盗墓的小偷。
“堡主,我们该上山拜见陈真人了。”
“知道啦,你到路上去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这木头人很听唐辛夷指挥,毫不停顿地执行命令。赵霁等他走远,悄声问:“这人是谁啊?一副破落户神气。”
唐辛夷略带厌恶地回答:“他叫唐潇,是我四叔公的孙子,去年被长老会派来做我的贴身保镖。”
他的四叔公唐静一直觊觎掌门之位,当日曾想支持卢氏篡权,并极力阻止唐辛夷继位,如今让孙子做他的保镖,多半不怀好意。
赵霁不禁担忧:“我刚才看他出手的样子像个狠角色,武功好像比你还高。”
唐辛夷郁闷承认:“是啊,他的功夫是唐门少一辈里最强的,刚刚你也瞧见了,我估计他不用暗器也能和商荣打成平手。”
赵霁忽略了他话中的奚落之意,诚心告诫:“你四叔公不待见你,他的孙子估计也靠不住,你平时多加小心,别让这些人有机可乘。”
小小关怀,胜愈千金,唐辛夷像九月里的甘蔗甜到心,用力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开开心心走出树林。
赵霁怕商荣瞧见,几次三番想抽手,无奈那小少爷双臂像青藤绕树缠个死紧,强行挣脱定会惹他生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要遭殃,只好吊胆提心走一步算一步。
天可怜见,回到山径上,商荣已返回道观去干活儿了,唐辛夷想让赵霁陪自己上山,拿出最亲和可爱的笑脸央求慕容延钊放人。
慕容延钊早听说这位唐掌门和自家赵师侄交好,玄真观和唐门同为蜀中大派,关系却稀松平常,若能通过赵霁增进双方的交情,于本门有利无害,便抱着功利目的成人之美,对赵霁说:“唐掌门初次来,不熟悉路径,你去为他引路,小心陪侍,不要怠慢了人家。”
三人一同上山,没走多远,唐辛夷自称要与赵霁商谈要事,把唐潇远远地赶到二三十丈外。赵霁陪他观山玩水走走停停,佳景当前,俊友在侧,心情十分愉悦,可每次不经意回头,看到那幽灵般缀在远处的黑影就忍不住背心发凉。灵敏的直觉警示他,这个人很可能对他怀有敌意,那双情不外露的眼睛在偶尔对准他时会电射出慑人的锐光,犹如乌云下滚动的闷雷。
今日陈抟已接见了三拨客人,唐门、神农堂和另外几家门派的代表是第四拨。宾主于大厅茶话,交际场合不便论亲疏远近,都打着统一的官腔你唱我合,长袖善舞的如鱼得水,不喜逢迎的左支右绌,陈抟就属后一种。两天来的大小应酬让他疲于奔命,比打了一百场架还累,幸好他阅历不浅,不久摸索出周旋诀窍,让客人们引出话题,再由他们七嘴八舌议论,自己乐得做陪衬养精神,如遇争论只须和和稀泥,打打圆场,如此一来倒在是非场上看了几出好戏。
谁成想,这计策延续到这一场便不灵光了,有人存心找茬,要在他眼皮底下挑事。
由于走神,他也搞不清事情是如何发端的,就记得少林寺的广智大师赞叹当下武林新秀辈出,众人随声附和,顺势夸到在座的唐辛夷头上。
这时神农堂的上官遥突然越级插话:“要说少年英杰,玄真派的商荣商贤弟也不落人后,还和唐堡主同年,将来定会兰桂齐芳,各领风骚呢。”
按社交礼节,陈抟应该谦虚几句,他也一板一眼地照办了,挥手笑道:“上官贤侄过奖了,劣徒才疏少学,岂能和唐堡主相比。”
这么一说,纪天久也按常理出牌,加倍地夸赞商荣:“陈掌门不必过谦,商贤侄智勇双全,从小就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剑术上又得了你的真传,日后还怕不出人头地,鹏程万里?”
广智大师念声佛号,笑道:“贫僧的师弟广济也曾在信中称赞这位商少侠,去岁他在襄阳力挫妖僧赤云的爪牙,协助江湖正义之士消灭了不灭宗在当地的势力,少年英雄,可敬可佩啊。”
此事业已传遍武林,提起来众人有口皆赞。唐辛夷嫉恨商荣,气他得势,越听越恼,决意与他一较高低,笑颜清扬,当众言道:“在下和这位商少侠也算旧识,初次见面时还曾相互小小切磋过,当时似乎不分胜负,多年不见听说他功力大涨,很想见识见识,难得今日有幸登门造访,不知陈真人可否满足晚辈这一心愿,请商少侠出来,当着诸多前辈名宿的面与晚辈比试几招?”
他身为掌门,向别派的门徒挑战委实大失身份,在场人都有些尴尬,也都看出他用心不良,不是针对玄真派,就是针对商荣。
陈抟知道这比试输赢都对己方没好处,婉言笑拒道:“贫道的徒儿功力浅薄,技无所成,怎配与唐堡主过招,而且时缝蔽派百年祭典,恐不宜在这山门里动武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唐辛夷提出比武,不争取一个结果势必见笑于人,正色道:“陈真人太客气了,据晚辈所知,商少侠自幼投师,在贵派修炼十余年,方才又听众位前辈说了他许多英雄事迹,如果这都算功力浅薄,技无所成,那放眼武林,又有几个同辈人敢出来行走江湖?”
他以玩笑的口吻道出来,众人哈哈齐乐,连声道:“不错不错,陈掌门何必一味温恭自虚,令徒若当不得优秀,我们手下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就都成歪瓜裂枣啦。”
唐辛夷趁势递进:“玄真派乃武林剑宗,历朝历代英杰辈出,若庆典时只闻香烛鼓乐,不见刀光剑影,跟寻常道观有何区别?”
别人知他意在逼迫,都不接话,唯独上官遥流利帮腔:“唐堡主此言极是,武林中人的庆典就该带点刀兵之气,以武会友,助兴添彩,方不负这百年大庆。”
纪天久心知这不肖徒弟又在煽风点火,却不便当众呵斥,勉强糊住笑脸,低声道:“长辈们说话,小辈少接嘴,免得人家说你不懂规矩。”
陈抟眼看再相持下去,气氛必然僵掉,对身后侍立的谢渊亭说:“既然大家这么有兴致,就去叫你五师弟过来吧。”
他回头丢了一记眼色,谢渊亭年少老成,识得大体,对当前局势相看分明,看了师父的暗示心中已有分寸,忙赶去伙房通知商荣。
“商师弟,唐堡主公开约你比武,师父被迫应了,你赶紧装病,回家避这场风头吧。”
赵霁正赖在商荣身边,听闻此讯,脑袋像被九把飞刀贯穿,十八个窟窿前后透风,吹得他晕头转向。
“糖心要跟商荣比武?他们是怎么聊到这上头去的?”
谢渊亭忧叹:“长辈们先是夸奖当今武林后起之秀众多,神农堂的上官师兄顺口夸了商师弟,少林寺的广智大师便说起去年你们在襄阳对抗不灭宗的事,唐掌门想是不服气,提出和商师弟比武,师父原是拒绝的,被他和上官遥一通歪理堵得下不来台,其他人也多跟着起哄,师父没辙,只好派我过来。他老人家虽没名言要商师弟装病,但给我的眼色里就是这个意思。商师弟,唐堡主地位比你高,又是咱们的客人,你和他过招,输了玄真派跟着丢脸,赢了又必定得罪唐门,要保两边不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
赵霁听说是上官遥使坏,气得抱头大骂。
王继恩也跟着着急,忙劝商荣:“商师兄,谢师兄说得对,你不能跟唐堡主比武,快从后门下山,回家躲一躲吧。”
他们好像忘了商荣刚愎好斗的脾气,又不了解他和唐辛夷之间的恩怨,劝阻的话句句适得其反地起了鼓动作用。见商荣系上宝剑,扎好袖口裤腿,谢渊亭跺脚惊诧:“商师弟,你这是做什么?难道真要去大厅比武?”
商荣平心说道:“谢师兄你有所不知,唐辛夷不久前才在山下见过我,他执意与我较量,我若称病不出他定然知道我在装病,肯定又会说出难听的话来奚落,到时更加有损玄真派的颜面。不如我前去应战,打不过他是我学艺不精,事后自会向师父请罪,若打得过,也会给唐门留些面子,不教他败得太惨便是。”
谢渊亭和王继恩知难而退,赵霁却不能坐视这最糟糕的情况,张开四肢堵住门口,苦脸哀求:“你别去好不好,糖心这三年跟着他三叔公勤修苦练,已是顶尖的暗器高手,万一伤了你可怎么得了?”
商荣神情自若道:“我刚跟他交过手,谁先受伤还不一定呢。”
赵霁脑袋晃如拨浪鼓,双腿乱弹土琵琶,脸上能拧出三斤苦瓜汁。
“他伤不了你那是最好,可你要是伤了他也不妙啊。”
商荣抱臂冷嗤:“怎么个不妙法?”
“他、他是唐门掌门,被玄真派的小徒弟打伤了,唐门能饶得了你?他们家大业大,人多势众,今后行走江湖随便使点绊子也够你受的。”
还算赵霁脑瓜灵便,找了个大公无私的借口,商荣挑不出毛病,生拉硬拽清除路障,影子轻晃来到大厅上,向陈抟躬身一拜:“师父,徒儿来了。”
他旋风似的刮进来,停顿时稳若磐石,飘舞的衣袂缓缓垂落,真像乘云而下的仙童。有人当场喝彩:“好俊的轻功,老夫也自愧不如啊。”
陈抟见这倔徒弟真个来了,暗中苦笑,只得随机而变,先命他向诸位宾客问好,而后沉定相告:“唐堡主有心抬举你,想在功夫上指点指点你,你若不怕出丑,可虚心向他请教。”
商荣瞄一眼倨傲旁顾的唐辛夷,冷笑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端肃答话:“贵客美意,徒儿求之不得,现在就请唐堡主指点一二。”
陈抟点点头,转而笑请唐辛夷:“那就有劳堡主费心了。”
唐辛夷面子活儿也做得极好,微笑致意后济济彬彬起身走到商荣跟前,间隔不过两个时辰,相看两厌的冤家再度对峙,处境变化迫使他们藏好红眼黑脸,用风度礼仪修饰敌对,以假公济私的方式泄愤。
“商少侠,请。”
“唐堡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