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茅屋比想象中更破旧, 门窗残漏,四壁透风, 屋顶上的茅草所剩无几,屋内的乱草深及膝盖, 赵霁站在这破房子跟前,好像面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只有焦虑愁苦,哪敢奢望它的庇护。
陈抟吩咐谢渊亭和王继恩助他们修缮,先下山买来一堆新茅草,砍了些竹树为屋子加固,再调制泥浆裱糊墙面, 铲除屋内杂草, 夯实地面……练武之人干这些粗笨活不觉费力,但商荣不肯让赵霁闲着,命令他除草,和泥, 敷墙, 搬东西,擦桌椅,从早到晚车轱辘般转个不停,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能有多少力气?等屋子收拾停当,他已累成死狗,脏成臭猴,瘫在地上不能动了。
商荣过去踹他一脚, 扔给他一身干净衣服,命令他去洗澡。
赵霁知道凭自己此刻裹满汗泥的模样休想进屋去睡,挣命似的爬到澡盆前,里面的水是商荣洗剩下的,再兑了些清水,积满大半盆。
赵霁想先拿水瓢冲一冲身上的泥灰,奈何手臂酸痛沉重,舀水时一头栽进澡盆,到了盆里又如同网缚的鱼,双腿挂在盆边乱踢,上身却动弹不得,窒息下大口大口呛水,这澡盆眼看要成葬身之地。
商荣赶来,握住他的后颈,将这条几乎溺毙的咸鱼拎起来,赵霁脱离水面仍保持求生本能,把他当做浮木紧抱,满身泥土沾水成浆,不分彼此地糊到商荣身上。
“臭小子,你又来!”
商荣暴躁地甩开他,见盆里的水已经浑浊,不能用来冲洗身体,气得跺脚大骂。
赵霁呛了水,鼻腔喉管像扎满小刺,疼得涕泪齐下,坐在地上使劲咳嗽,根本没功夫还嘴,想到今日所受的劳苦实属生平所未有,娇养少爷一朝沦为苦力,正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不由得哇哇大哭。
商荣顺手推推他的脑门,不料沾到满手泥,赶紧扯了片树叶擦拭,瞬间生出豆腐挡刀,招架不住的困顿感,憋怒怨斥:“大江大浪都淹不死你,到了澡盆里却溺水,你是不是存心给我找事!?”
赵霁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苦:“我累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别说澡盆,放脸盆里都能淹死。”
商荣看他手脚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白天干活儿时弄伤的,想起师父“循序渐进”地叮咛,后悔不该这么狠狠地使唤他,扯出这堆烂摊子,到头来遭殃的还是自个儿,便说:“你先起来,跟我去附近温泉洗洗干净,我拿药酒给你擦上就不疼了。”
赵霁的双腿像长在地上的萝卜,拔不出来,就是拿鞭子抽他也走不动,相比脏,商荣情愿忍受麻烦,自作自受地背起这个废物徒弟去洗澡。
峨眉山上温泉众多,离茅屋一箭地就有一处露天泉眼,热水有去痛功效,温泉本身又对跌打损伤有好处,赵霁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感觉酸痛渐渐退去,舒舒服服吐出郁气,哭得皱巴巴的脸也像过水的布巾伸展开,恢复嬉皮笑脸的本相。
他哭的时候商荣心烦,贼兮兮偷笑时也讨不来喜,很快挨了一拨水花。
谁知赵霁随手泼还给他,还一连泼了四五下,见商荣双目圆瞪,挥拳扑来,忙做无辜状:“我还以为你跟我闹着玩呢。”
“谁跟你闹着玩?我现在是你师父,你得放尊重了,别跟以前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疼。”
商荣拿出尊长的派头教训他,觉得这师父的头衔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吵架时更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赵霁天生具备识时务者的资质,身在屋檐下,主动把头低,明白现下最要紧的是诓着商荣教自己武功,该做小伏低时绝不含糊,堆笑凑过去问:“那师父准备什么时候教徒儿武功?”
商荣昂起头,眼帘半垂,轻蔑地望着他:“让你打打杂就半死不活,真正的修行可比这个累多了,劝你趁早放弃吧,别回头又跑去跟师父告状,说我虐待你。”
赵霁忙指天发誓:“我下定决心才来峨眉山的,绝不半途而废,你既做了我的师父,就该尽心尽力教我武功,不能推三阻四。”
商荣最不耐激将,用力推开他凑到眼前的脑袋:“武功我会教你的,可是在这之前你得学会几件事。”
“什么事?”
“砍柴、挑水、洒扫、生火、烹饪、浆洗、缝纫、磨刀、采药摘菜、整修屋子。”
商荣说一件,赵霁便头大一分,见他数遍十指仍意犹未尽,急忙握住他的双手,阻止他再添加事项。
“这么多差事都让我一个人干?你真打算把我当成奴隶使唤?”
“笑话,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住,日常起居都得自理,你还以为能像过去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些还是最基本的生活技能,你先想办法让自己在这深山老林里活下去再考虑其他吧。”
商荣教起徒弟来有板有眼,赵霁第二天就被迫去与那新砌的炉灶作伴,他初次生火,技巧一概不会,像蹩脚的奶妈把柴火一把一把喂进灶口,那炉灶也很嫌弃他,不是麻木不仁就是狂喷浓烟,他忙活半天,只把自己熏得比张飞牛肉还黑,炉子里没起色,他的七窍先喷出火来,可惜找不到发作理由。
早上商荣劈完柴火又进山打猎挖笋,他做师父的都亲力亲为,徒弟还能干坐着吃白饭?赵霁要学武,先得尽徒弟本分,捡起摔打过无数次的烧火棍,继续与那无法无天的炉灶做战,后经高人相助,成功驯服了它。
“赵师侄,生活杂事我都会,你以后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我好了。”
王继恩一边勉励他一边麻利切菜,旁边的铁锅咕嘟嘟哼着小曲,白白的稻谷正慢慢化身丰盈的米饭,散发出诱人的清甜,这陌生的香味归功于王继恩事先放进锅里的几段嫩竹,赵霁真心佩服他,能把一连串繁琐的活计做得收放自如,行云流水,这也算一门上乘的功夫啊。
王继恩帮他料理完家务便匆匆上山,他前脚走,商荣后脚回来,看到桌上的饭菜就知道王继恩来过,问赵霁为什么不留他吃饭。
赵霁说:“王师叔是偷偷溜出来的,午饭前必须赶回观里,我也不敢留他。”
商荣嗤笑:“段太师叔回来了,他老人家脾气火爆,管我们管得很严,平时观里的炊事都是王师弟操持,今天他跑来帮你干活,定会耽误自己的差事,甘冒被罚的风险也要关心你,对你可真好啊。”
他嘴上刻薄,行动上却是另一回事,解下绑在锄头上的猎物,叫赵霁吃过饭送一对山鸡去观里孝敬长辈。赵霁昨晚软磨硬泡跟他学了一招轻功口诀,正想找机会练练,方才王继恩做饭时他在一旁偷嘴吃了个半饱,不急着吃午饭,提起猎物说:“王师叔刚走不久,我看看还能不能追上他。”
他照口诀御气奔跑,真比前日上山时轻松不少,野兔撒欢似地跑出一里地,忽见王继恩站在远处的崖壁下,正要出声呼喊,发现还有一人与他并立。
韩通师伯。
赵霁停下脚步的那一刻,韩通做了个惊人的动作,伸手卡住王继恩脖子,似在责罚他。
赵霁脑子里猛地敲响一记警钟,扑倒在草丛里,心想:“韩通要欺负王师叔,我露面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白白得罪他,先躲着探听情况,回去跟商荣商量该怎么办。”
他匍匐靠近,附近的猴群叽叽喳喳地啼叫,将树枝摇晃得沙沙作响,正好盖住他的行迹,距离缩短到十丈时,已能听清二人的对话,内容竟与他息息关系。
“前日我说要收那姓赵的小子为徒,你为何阻拦?敢坏我好事,是不是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二师兄说哪里话,小弟还指望你照应,怎敢坏你好事?”
“那你为什么跟师父说我不适合教那小子?”
“我看他年纪太小,大概服侍不好二师兄,说不定还会害你操心受累。”
“哼,你该不是在护着他吧?知道我心里的主意,舍不得让他伺候我。”
“我与他萍水相逢,又没多少情分,干嘛护着他,真是怕他拖累二师兄,再说二师兄身边也不缺使唤的人呀,还是,二师兄觉得小弟平日服侍得不够周到?”
“嘿嘿,那我此刻憋了一肚子气,你还不来帮我降降火?”
……………………
那韩通起初语气狞厉,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王继恩不敢说半句顶撞的话,一直柔声下气逢迎,语气近乎献媚。赵霁越听越不对劲,心底漫开猜疑,接下来难以置信的事竟真的发生了。只见韩通将王继恩按在石壁上,撩起他的小衣,仿佛发情的恶犬,把那文弱少年当成了泄欲对象。
赵霁又像当日遭遇飞头煞一般心胆欲裂,爬在草丛里大气不敢透,他年纪虽小,赖生活环境所赐,见识比一般人多,早听说益州城里的达官贵人有豢养娈童的嗜好,这韩通想是与那些人臭味相投,把自己的师弟当做嬖宠玩弄。
这下,他总算明白王继恩为何告诫自己别接近韩通了,照此情形看,前日这歹人是看上了他,想借收徒将他纳为玩物,堂堂名门正派居然有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莫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眼下那禽兽正在坡下肆虐,不堪入耳的淫、糜喘息夹杂着王继恩屈辱隐忍的呻、吟,赵霁仿佛被摆在油锅上煎熬,揪紧手边的野草,任长满锯齿的叶片割破手心,憾恨那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否则定要用它砍下韩通的狗头。
不,即使真有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在他手里也与野草无异,他救不了王继恩,不能帮他减轻一分一毫的痛苦。
对秉性善良的人来说,见义不能为,见死不能救,比刀剑更伤心,此刻王继恩所受的屈辱似乎转嫁到赵霁身上,他愤怒、怨恨、不甘,咬着牙,泪水铺天盖地涌出来。
韩通尽兴摧残许久,松开遍体鳞伤的受害者扬长而去。
王继恩没骨泥鳅似的蜷缩着躺了好一阵,支着手臂奋力爬起,他已习惯这种蹂、躏,相比之下今天还算轻的,做为一个生来不幸的苦命人,早就遍尝人世艰辛,锻炼出含垢忍辱的生存本能,他不觉得耻辱,不觉得痛苦……至少现在不。
当他理罢青丝,用衣衫遮住淤青的身体,一瘸一拐走上山径时,赵霁从草丛里颤巍巍钻出来,撑着红肿的泪眼,又悲又怨地望着他。
王继恩耳边滚过炸雷,轰鸣声中踉跄跪地,赵霁忙跑来搀扶,种种迹象显示,他已经目睹了一切,王继恩犹如在峨眉峰顶纵身一跃,心摔得粉碎,头晕目眩躲避他的注视。
“赵师侄,你……”
赵霁也不管他有多难堪,自顾自地抒发义愤。
“王师叔,我刚刚看见韩师伯欺负你,他一直这么混账吗?太师父难道不管?”
密林无人,王继恩仍下意识捂住他的嘴,虚弱哀求:“赵师侄快别嚷,这事不仅师父和段太师叔不知道,同门的师兄弟们也都不知情,我求你千万别对人说,否则玄真派再无我立锥之地。”
赵霁掰开他的手指,高声问:“为什么?”
他只知道坏人做贼心虚,不晓得受害方也会无地自容,王继恩不指望这少爷出身的师侄理解自己的苦衷,却又不得不解释一番,含泪低诉道:“二师兄这邪癖由来已久,我来峨眉山的第三年就被其奸污。他擅于辞令,得师门喜爱,武功又比我高得多,根本不容我反抗。我若告知师父,他老人家自会为我做主,可那样一来,本门上下都会知道我受人淫辱,叫我今后如何自处?”
赵霁果然不解:“知道又怎样?众位师叔伯只会责骂韩通,难道还会反过来怪你不成?”
王继恩苦笑:“他们当然不会怪我,只会怜悯同情,顶多再添一两声嘲笑,可是人活脸树活皮,我命运不济,已活得够低微了,不想再背负人尽皆知的耻辱,你还小,又一直享福享惯了,怎么会明白这些呢。”
赵霁还欲辩解,又被他轻轻捂住嘴。
“赵师侄,王师叔待你好不好?”
他眼神温柔似水,但滴在伤口上仍是刺人,赵霁哽咽道:“整个玄真派就你对我最亲切,所以看你受欺负我才这么难过。”
王继恩又悲又喜,扯住袖口替他拭泪,柔声央求:“那你答应我,绝不将此事告诉旁人,连你师父也不许说。”
“那韩通再欺负你怎么办?”
“……目前只能忍耐,等我武功超过他的那一天,他自然不敢再侵犯我了。”
赵霁与他同仇敌忾,信誓旦旦说:“我也要好好练功,王师叔,你等我三年,三年以后我一定打败韩通,让他发誓再不动你一根手指。”
他一派天真义气,却胜过任何安慰,王继恩破涕为笑,细心地帮他清理脸上发间的草叶泥屑,庆幸而惊奇地发现自己孤?j了那么久,遍寻不得的依托感,竟在这孩子身上找到了。
赵霁回到茅屋,商荣已吃过饭,仍像住在神农庄时那样给他留了一碗米饭一盘菜。赵霁坐下吃饭,沉默和尚未消肿的双眼挑起商荣注意,坐到桌边审问他。
赵霁谎称路上摔了跟头,忍不住疼,大哭了一场,商荣哈哈大笑:“瞧你这点出息,还说要当大侠,我看大虾都比你勇敢,人家下油锅都不带眨眼睛的。”
“你见过会眨眼睛的虾吗?我只见过专爱咬人的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臭小子,又想挨揍!”
商荣巴掌已挨到赵霁面庞,却不见他躲避,反学鱼虾瞪大眼睛,黑漆漆的瞳孔里精光四射,映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师父,徒儿保证在十日内学会你昨晚交代的十项技能,你也要答应徒儿,到时马上教我武功。”
赵霁说完埋头吃饭,商荣奇了怪,认真问他:“你到底怎么了?这么严肃可不像你啊。”
赵霁扒了两口饭,忽想韩通如此淫猥,只怕对商荣也心怀邪念,不知有没有欺辱过他,忍不住小心试探:“你在玄真派呆了这么久,可曾受过欺负?”
商荣先愣后笑:“你看我像是会受欺负的人吗?我在同门中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连大师兄都不敢惹我。”
赵霁也觉得眼前这人的性情与王继恩有天壤之别,他若当真命格属水,也是一锅沸腾的开水,挨一挨掉层皮,可即便是这样,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总要提防那个畜生。
“今后谁要是欺负你,千万别瞒我,我一定帮你打死他。”
他真心实意的表白被商荣当成笑谈,冷嗤道:“能欺负我的人也一定能加倍欺负你,师父把你交给我,我自会遵照他的指示认真教你武功,你用不着拍马屁糊弄我。”
赵霁顿下碗筷大声说:“我没拍马屁,你现在信不过我不要紧,日后我会好好证明给你看!”
他闹不清自己为何激动,只是设想今天受辱的人换成商荣,怒气就加倍膨胀,或许要强的人被欺凌,更能激发他的愤慨吧。
商荣见惯他的油嘴滑舌,乍一正经很不适应,但被人真心关怀总是件开心事,所以刚刚故作严厉地数落他“不准摔碗筷!”,又貌似淡然地问:“我熬了鸡汤,你要喝吗?”
他心口不一的坏毛病,赵霁直到很多年后才琢磨透彻。
山居幽寂,最宜读书学艺,不用十日约期,商荣就将玄真派基础的内功心法提前教给赵霁,告诉他砍柴,挑水这些粗活儿也是修炼的好方式,持之以恒用心练习,指日定能看到进步。
赵霁信念坚定,意志坚强,每日闻鸡起舞,干活儿练功,临睡前运功吐纳,修炼内息,如此勤奋不缀地苦练数月,真个身轻体健,耳聪目明,可与猿猴飞鸟赛跑,负重百斤以上也不觉疲累。那望而生畏的陡峭山路皆成阳关大道,上下飞驰浑如散步,一天三四个来回也很容易。
商荣看他基本功已小有规模,再教给他一套入门剑法,等他练到七八分火候,找了把铁剑供其使用。这是赵霁人生中的第一把剑,他爱不释手,搂在怀里连剑鞘一起擦得锃亮,恨不得立即有机会一试身手。
第二年初冬,机会来了。
十月末,峨眉山上细雪纷飞,银装素裹,初六这日商荣和赵霁下山采买粮食杂物,在山脚下遇到几名猎户,他们人手拎着一两只成年死猴,其中一人肩扛长矛,矛尖上绑着一只小猴子,那小猴大概刚满月,体长不盈一尺,身上落满雪花,抓住长矛不住口地尖声哀嘶,想来那些死猴里有它的生身父母。
赵霁喜欢猴子,至今对死掉的喜糖儿念念不忘,见着这只小猴子鞋底便粘在雪地上,目视它由远及近,掠过身旁。
那小猴子似乎与他有缘,也拿两个乌溜溜湿漉漉的眼珠瞪着他,脖子随之转动,依依地向着他哭号,赵霁读懂其中的哀求,拔腿追上猎人。
“几位大哥,请问你们为什么打死这些猴子?”
峨眉山猴子多,也特别聪明,山民相信它们是山神的家奴,一般不会伤害,像这样大规模的猎杀尤为罕见。
猎户们正满心躁郁,有人动问,正好诉苦。
“我们奉了山下县太爷的命令,七日内必须猎到一只大马猴,不然就得去衙门里挨板子。”
商荣也跟了过来,问道:“那只大马猴有什么异处?县令抓它作甚?”
他们久居深山,入冬以来已有一个多月没去山下市镇,不知道就在这一个月内,峨眉县出了件百年不遇的凶事,一到夜里,居民家的女儿便接连失踪,隔天尸体就赤条条出现在附近山林里,都系奸杀致死。
见过凶手的人说那是只一人高的大马猴,飞檐走壁往来如电,必是成了精的妖怪。从第一次案发至今已死了十多个女孩子,全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女,最大的也不过十六岁。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将女儿东掖西藏,送离家乡,有的入夜后全家人不敢安眠,轮流守着家中女眷,生怕遭那妖猴劫持。
民怨沸腾,县令也坐不稳他的太师椅,命令全县猎户协力追捕犯案的马猴,七日内不能交差,一律用刑处罚。
猎人们担惊受怕,没日没夜守在县城附近的林子里,见着体型稍大的猴子便弓、弩齐发,宁肯错杀不肯放过,三天下来已打死两三百只猴子,就是没逮到传说中的淫猴。
商荣在峨眉山土生土长,没听过猴子成精的传闻,当场表示质疑,一个站他跟前的汉子说:“我们也疑心呢,若真是猴子干的,为何我们在林子里守了这么些天连个影子都没瞧见?也有人说凶手是个武功高强的采花贼,只盼县太爷快些醒悟,早日抓获歹徒,我们这些无辜的猎户也好躲过这场祸事。”
赵霁更关心那只小猴子,问逮住它的猎户将如何处置。
那人说:“先带回家养几天,要么卖给耍猴的,要么杀了取猴脑吃。”
赵霁惊道:“杀不得!杀不得!卖给耍猴的,任人打骂折磨也是作孽,不如卖给我吧。”
那人性子奸滑,看他是个爱家,张口就要三两银子。
赵霁哪里有钱,回头眼巴巴望着商荣,商荣也可怜那小猴儿,却不愿被猎户讹诈,跟他议价:“这么小的猴子哪儿值得了三两银?你这么漫天要价太不公道。”
那人说:“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没有强买强卖的理,你嫌贵大可不买。”
商荣弯腰捞起一团雪,捏得结实,挥手打断五六丈外一截松树枝,说:“我也常在山里打猎,想抓一只猴子还不容易?并不是非要买你这只不可,只不过有缘遇上了,有心救它一命,还请你行个方便,我们就用一吊钱做成这桩生意吧。”
那人深谙买卖经,商荣越说他越不肯杀价,故意吓唬他们:“猴子是我抓到的,我说它值三两银,就不能少一文钱,你不安心买也别来罗唣,我老婆快生了,正需滋补,我今晚就回家杀了它炖汤吃。”
赵霁不知是计,跺脚说:“你这人心肠忒毒,就不怕你老婆喝了汤生出一只猴子来?”
他恶言诅咒,那人便要跟他急,旁边精明的猎户见商荣会武功,赶忙劝阻同伴,问他们:“二位小兄弟可是玄真派弟子?”
商荣点点头,峨眉山只有玄真派一个武林正宗,左近老少皆知,他顾惜师门名誉,与乡里接触时分外谦慎,若在别处遇上这样的奸贩,早动手教训了。
那问话的猎户听说是玄真派的,便心生一计,笑眯眯说:“你们喜欢这小猴子,我可以做主叫我这朋友分文不取地送给你们。”
赵霁闻言惊喜,商荣却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对方定会讨价还价,先敞快明言:“你想让我们帮忙的话,得先说清楚做什么事,坑人害人的我们可不干。”
猎户赔笑道:“小兄弟是个精细人,你看我们哥几个都是老实巴交的山民,世代在此居住,怎敢干那坑人害人的勾当?正经是想求你救人哩。刚才都把话告诉你了,我们受县太爷逼迫,七日内抓不到淫猴就要受重罚,如今离期限只剩四天不到,板子看看已经近身了,到时被打伤打残,如何能进山打猎供家养口?家里老小都会一起饿死。”
赵霁听明白了,插话道:“你们想让我们帮着抓那只大马猴?”
猎户抓紧时机恳求:“这一带的人哪个不晓得玄真派门下个个是行侠仗义的好汉,见着这起不平事还会放手不理么?请二位跟你们的陈掌门说说,求他派人下山捉拿那奸杀少女的淫贼,为地方上除一大害。”
赵霁跃跃欲试,但不能擅自做主,再次回望他的小师父。
商荣说:“我们住在山里,不知道城中情形,否则不会任那淫贼逍遥至今,诸位可随我上山禀明师父,他老人家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众猎户听说陈抟肯出马,如同天降救星,忙依约将小猴送给二人。那小猴子极通人性,赵霁抱它时它不避不躲,一头钻进他的衣襟,偎在他怀里,再不肯出来。
赵霁欢天喜地,右手捂住它的小脑袋,替它遮挡风雪,正琢磨该给它起什么名儿,一阵北风刮过,送来几个衙役打扮的男人。
猎户们以为这几人是来监工的,多数唬得落荒而逃,留下的也低头弓背,不敢抬头观望。商荣却认得领头的中年人名叫张清,是县衙的捕头,为人豪爽厚重,对陈抟非常敬慕,逢年过节都要上山拜贺,跟门下弟子早已认熟了的,见着商荣便紧赶几步过来打招呼,自称要去找他师父。
商荣以为他也是来求助的,却又瞥见他身后的差役腰间挂着镣铐铁链,像个拿人的架势,须得仔细问一问。
张清面带焦色:“商少侠今日可曾瞧见你的大师兄慕容延钊?”
听说是冲大师兄来的,商荣越发狐疑:“我们师兄弟不常见面,只知道他这几日进城游玩,是不是沾上什么事了?”
张清顾及玄真派颜面,特意拉住他的手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赵霁也跟了来,见他苦着脸告知:“我今天是奉命去玄真观抓人的,慕容少侠这次怕是要吃人命官司了。”
二人相顾大惊,商荣忙问:“我大师兄怎么了?”
张清说:“昨日城里翠香楼一名姐儿被人奸杀,死时手里拽着一块吉祥纹玉佩,上面写着你大师兄的名字,翠香楼的人都说他是凶手,今天拿不到人,县衙就要张告通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