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松弯腰扶住上官遥颤抖的身躯, 轻轻搂入怀中,毫不忌讳他满身的血污。
“阿遥, 别哭了,再忍一忍, 明天一回宫我就帮你换血。
上官遥抓住他的手臂哭叫:“我受不了了,这身体就快烂透了,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痛苦,不能睡觉不能吃饭,味觉嗅觉都失灵了,只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尸臭,师兄, 你行行好, 再帮我换一次身体吧。”
莫松柔声哄劝:“换身体你起码一个月不能动,商荣赵霁就在临潢府,如果他二人在这段时间内偷袭,我怕我保护不了你啊。最近改换女人的血, 尸毒侵蚀速度不是减慢了许多么?以前三天就得换一次, 现在能支持六七天,再坚持两个月,等赤云法师来了就不怕那两个小子了。”
上官遥抽泣道:“等赤云法师来了,你求他教我重生术好么?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莫松摇头:“不行,那重生术只能转移记忆,说白了是把另一个人改造成自己,我只爱真正的你, 不接受任何复制品。”
上官遥羸弱地窝在他怀里,声调饱含绝望委屈。
“可是我已经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你就不嫌弃吗?”
“当然不会,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会一如既往爱你。”
莫松温柔地吻了吻上官遥的额头,好像仍把这活着的腐尸当做无价珍宝。
上官遥感动地抱紧他,懊恨道:“我真后悔,真不该练飞头煞,丁阳就是个骗子,当初只说这功夫练了天下无敌,没说会遭尸毒反噬,亏我那么信任他,以为他是我爹的好朋友,谁知他会这样害我。”
莫松开导:“丁阳应该不知道这邪功的危害吧,他是林前辈的结拜兄弟,为帮义兄复仇不顾自身性命,又怎会伤害义兄的遗孤呢?你中毒的大部分原因在于赵霁刺你的那一剑,他在剑身上涂了诸天教的千机蛊毒,才把你害成这样。”
上官遥切齿恨道:“我不会放过那小子的,师兄,你一定要求赤云法师活捉他,吃了他的肝脏,没准能解我身上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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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荣起初提防上官遥,此时见他已是病入膏肓的状态,大概再无威胁,还没出手,是因为莫松后面的言辞太古怪。
当日纪天久身死,他残杀山民为上官遥换头,还让对方吸食自身鲜血,体力不支而被谢渊亭擒获。监\\禁期间商荣曾与他做过一次长谈,那时他承认自己才是林文顾的亲生子,也清楚丁阳的复仇计划,如今为何替始作俑者辩护,把责任全归咎给赵霁?
以前只觉得他受情\\欲迷惑助纣为虐,现在看来此人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且听上官遥的口气,仍不知道纪天久才是他的生父,莫松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怕他难过,还是另有缘故?
商荣已不愿用善意揣测这人的动机,有王继恩的教训在前,他认识到一个恶人越是奸诈阴险,越会营造温和慈善的表象,莫松的种种行径都符合伪君子特征,除害前有必要好好探究其真面目。
想罢大步走出树丛,淡定注视那对警觉的贼人。
“商荣!”
上官遥在莫松搀扶下挣扎站起,惨白的脸配上怨怒的表情真个狞如厉鬼。
商荣微微惊异,沉声道:“上官遥,四年不见你竟变成这副鬼样子,不听声音我都认不出来了。”
上官遥恨道:“这都是你那好徒弟的功劳,你来得正好,今天我们就来算算账!”
商荣发出蔑视的哼声:“别虚张声势了,你已离死不远,还是趁早忏悔,免得死后下油锅。我本可立即取你二人性命,但有些事想先弄明白了,莫松!”
他凛然质问那沉默不语的男人,犀利的眼神足以撕开他僵木的脸皮。
“当年在峨眉山,你亲口说林文顾是你的亲生父亲,并说丁阳利用上官遥对童年记忆模糊的漏洞谎称他是林文顾的儿子,教唆他报复自己的生父纪天久,进而引诱他修炼那伤人害己的邪功。又说你为保护纪天久的名誉隐瞒真相,致使上官遥误信谗言,谋杀生父,这一结果让你很后悔。这些话你不会忘了吧?”
上官遥错愕地扭头看向莫松,这反应更表明他确实一无所知。
商荣马上追问:“假如你不想打击上官遥,继续隐瞒他杀害生父的事实还可以理解,但为什么替丁阳开脱?你明知他才是整起事件的元凶,上官遥落到现下生不如死的状态全是他的毒计,你若真爱上官遥,难道不该恨这个人么?”
冷风哗然,山林也因紧张气氛战栗了,可是莫松瘫痪的脸令他看上去十分镇定,平静道:“我没说过那种话,你在撒谎。”
他一否认,商荣便抓到了掩盖实情的面纱,以往的困惑迎刃而解,怫然而怒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有的地方不合情理,这会儿总算想通了,莫松,真正的主谋是你。”
以前他觉得以莫松的明智和理性,不会在知情的情况下坐视事态恶化,但后来他以宠溺做借口,把自己粉饰成为爱昏头的痴情人。恰好商荣有过类似见闻,知道爱情这玩意能让人犯傻发疯,姑且信了他。
此刻回头想想,那些全是谎话,都是这男人的无耻狡辩。他牢记杀父之仇,大概见到纪天久的那一刻起就决心复仇,这些年隐忍不发,一切行动都交给丁阳这个助手完成,自己躲在幕后操控一切。所有人都被他欺骗,事件发展始终在他算计内,他的复仇还在持续,上官遥目前所受的痛苦就是证据。
这些灭绝人性的推论令商荣出离愤怒,大声提醒上官遥:“上官遥你被他骗了,纪天久真是你亲爹,他怕他夫人伤害你,不敢与你相认,让丁阳那坏蛋钻了空子。莫松和丁阳是一伙儿的,他们教唆你弑杀生父,骗你练飞头煞,就是想害你们父子相残,让你受邪功侵蚀,以此完成最凶残的报复!”
疏不间亲,上官遥自然选择相信爱人,认定商荣在使离间计。他受尸毒腐蚀无法战斗,刚才口出狂言,实则也知绝非商荣对手,拉住莫松胳膊说:“师兄,我们先走。”
商荣岂肯容他们避逃,纵身劈掌,寒气似涛涛巨浪滚过,地面冰冻三尺,河岸飘起浮冰。上官遥本能地护住莫松,替他挡下大部分掌力,半边身子登时冻结,情急下使出飞头煞,头颅脱离身躯飞到半空,以迅雷之势扑向商荣。
商荣始料不及,下意识后跃数丈,上官遥已回到莫松身边,莫松一把揽住他,逃进身旁的密林。
他们逃出两三里,不见商荣追来,停在一块山岩后。
上官遥偷偷飘到高处观察,返回说:“师兄,那小子没跟来,你快去附近找个合适的人为我接头,不然等到天亮我就没命了。”
莫松和身后的岩石一样静默,上官遥以为他受伤了,忙问:“师兄,你怎么了?”
响应他的是一串低沉阴森的笑声,恰似从地缝深处生出的毒蘑菇,爬满潮湿的霉斑。莫松性情内敛,情绪也像他的脸,少有变化,这笑声可说颠覆了他过往的形象,上官遥这种心狠手辣的恶人也不寒而栗。
“师兄,你怎么了?”
他再次发问,恐惧拽紧他的头发,头皮炸出一片栗子。
莫松抬起头,僵脸上镶嵌一双精光曝射的眸子,犹如出鞘的利剑。
“到此为止吧,不用再继续了。”
他慢慢起身伸个懒腰,好像卸下了一份重担,又似乎脱掉了笨重的伪装,气质由内而外改变了。
上官遥慌道:“师兄……你不想救我了吗?”
他脸上脂粉脱落,残存的白遮不住青黑的尸瘢,常人看一眼都会做噩梦。莫松端详那惨不忍睹的面孔,目光中荡漾病态的欣喜。
“救你?那不等于让你活受罪吗?我已经够解恨了,就此免除给你的惩罚,这是对你开恩。”
骇人转折不压晴空霹雳,上官遥一失神,滚到了枯叶里,莫松揪住他的长发提起来放到石块上,他虽发了善心,但最后这一刀绝不能少。
“刚才商荣说得都是真话,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才是林文顾的儿子,而你,是纪天久和□□所生的私生子,也是他唯一的香火苗子。他拿你当宝贝疙瘩疼爱,无底线地溺爱你,最后却被你活活虐杀。当年他和唐震害得我家破人亡,这下场方才配得上他所犯的罪行。”
说完仰头狂笑不止,他面肌僵硬,强行拉扯便会走形,上官遥陌生地仰望他,怀疑他被调了包。
“师兄你是不是疯了?我还记得小时候被纪天久和唐震扔到河里的情形,商荣对你做了什么让你乱说胡话?”
“不对!”
莫松爆吼震住他,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眼睛干痛,嗓眼腥燥,浑身火热欲燃,囤积多年的怨念一经释放,连他本人都难以承受。
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止他贯彻残忍的道白。
“你幼时被纪天久的老婆丢进水井,从此害了失心症,一见到水井和女人就抽搐犯病,纪天久想方设法医治你,还试了不少巫术偏方。丁阳那时就投靠了不灭宗,知道此事后向赤云法师求助。赤云法师应他请求易容成西域胡僧来到神农堂,骗纪天久说能清除你落水时的记忆,治好你的心病。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对你灌输了新的记忆,让你把纪天久和唐震当做了杀父仇人。”
他弯腰平视上官遥的双眼,故作神秘地笑问:“知道那段记忆的来源吗?那其实是我的真实记忆,那个被丢入水中的孩子就是我!”
“你撒谎!”
商荣高呼一声跳出来,方才上官遥抛弃旧躯,与莫松逃离,他预感莫松会有行动,悄然尾随他们来到这里,躲在树丛里静听,果见这奸人露出真实嘴脸。他耐心待他吐露犯罪历程,等听到与已知事实不符的情况,忍不住出面揭发。
“纪堂主临死前向赵霁交代过,他的确和唐震合伙绑架了你们母子,但是,是你娘抱着你们姐弟俩投河自尽,他们没这么做。”
莫松全身心沉浸在复仇的快乐里,巨大的兴奋麻醉了神智,见到敌人竟不想逃跑,厉声驳斥:“你又不是当事人,你知道什么?撒谎的人是纪天久!他和唐震以为能从我娘身上套出秘籍,把我和姐姐扔到河里,胁迫她说出避毒功的秘密,否则就淹死我们。我娘跳水拉住我们向那两个贼人求救,本来唐震已经心软,把篙杆伸给我们,可是又被纪天久这个畜生拦住了,他对唐震说不下狠心就得不到秘籍,非逼我娘招供。我娘哪里知道什么秘籍,托着我俩挣扎哀求,眼睁睁力竭沉入水中!”
他手脚乱舞,激动地咆哮着,控诉完毕指着上官遥说:“不信你问问他,这段记忆是从我脑子里复制给他的,你问他我有没有说错!”
上官遥的神情就是答案,商荣唾弃纪天久的虚伪,却仍觉得莫松的报复太过歹毒。
“当年你被人误当做尸体埋进坟墓,纪天久去你爹坟前祭拜,听到你的哭声把你挖出来,又花了大力气为你治病,你即便要报仇,也该挑个痛快利索点的方式,不该想出这丧天良的毒计。”
莫松气急败坏地笑:“你又被那老畜生骗了,他当时哪里是去祭拜啊,他得到避毒功秘籍,先背着唐震偷看一遍,知道吃练功者的肝脏能够速成,怕唐震跟他抢,将这页撕掉,半夜跑到墓地盗尸。我家没有亲戚,乡邻们将我一家四口埋在一副棺材里,那晚我迷迷糊糊爬起来,正好看到纪天久剖开我爹的肚子挖出肝脏啃食,当场吓瘫了。若叫纪天久发现,我早没命了,幸好天不绝我,唐震找了过来。这贼人看出纪天久行迹诡异,怀疑他有事相瞒,到墓地来查探。纪天久吃光我爹的肝脏,发觉有人靠近,急忙用泥土封住我爹肚子上的伤口,把遗体放回棺材,刚好看到正在哆嗦的我。他将计就计,对唐震说他听到地下有小儿哭声,是以挖坟救我出来,唐震倒也信了。他比纪天久有良心,叫纪天久为我治病,纪天久被迫答应,后来他把我带回神农庄,收我为徒,也是唐震极力说服的。事后他还再三问我是否看到那晚的情景,我若吐露半句真话,绝计活不到现在。唐震也是我的仇家,但是无意中救过我,所以我没怎么折磨他,让他痛痛快快死去。对待纪天久可不能这么仁慈,我不仅要他死得惨不可言,还要拿他最心爱的儿子陪葬!”
商荣见上官遥亦然懵神,替他诘问:“所以你从小到大都在演戏,对纪天久假孝顺,对别人假仁义,这么做的目的还只是蒙蔽他人,对上官遥却另有用意。你千依百顺地惯着他,不光想骗取信任,更是推动他自我堕落,慢慢误入歧途。”
他如此快下结论,只因突然联想到《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郑庄公早知弟弟公子段有反心,不但不加以制止,还一再满足对方的无理要求。在他的纵容下,公子段贪欲膨胀,最终利令智昏,发兵造反从而自取灭亡。
郑庄公的步步为营,精到算计与莫松的心机何其相似,相信后者正是借鉴了这桩典故,将仇人一步步诱入彀中。
这推测赢得了莫松的掌声,他同时也为自己的耐心毅力鼓掌,耗时二十年才得以实现的复仇怎么能不精彩呢?
“商荣,难怪我师父老是夸你,你实在太聪明了,有一点线索就能动悉全局。我一开始正是这么打算的,自古慈母多败儿,纪天久的溺爱已足够养废上官遥,再加上我的辅助,他就会坏得更彻底。从小到大,不管他做什么坏事,我都事前不阻止,事后不责备,任他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他变得越坏,我越开心,因为这样他就离毁灭更进了一步。后来丁阳鼓动他修炼飞头煞,这邪功残忍无比,稍有良心的人也不忍心练,可是他毫不犹豫地行动了。呵呵,这固然是我精心培育的结果,也是血统使然,他是纪天久的儿子,天性里继承了他老子的凶狠,又被我完全发掘,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报应!”
他说着说着,视线转向上官遥,延续他的杀手锏。
“你以为我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对你唯命是从,错!是你一直被我玩弄于股掌。练邪功,杀唐震,杀纪天久,每一件事都是我安排的,我要让纪天久被自己的独生子活活折磨死,再让你接着替他受罪。我为什么研究换头术?就是想让你活久一点,不停体验尸毒腐蚀,全身溃烂的痛苦。换头很痛吧?换血也很难受吧?每天泡在尸臭里,手脚腐烂生蛆,这些滋味如何啊?哈哈哈,你一边被我折磨还一边感谢我,爱着我,我也一边忍住恶心一边照顾你与你亲热,所有努力只为这一刻的,我不仅要你死,还要碾碎你的心,让你知道你只是我复仇的棋子!”
“够了!”
商荣这旁观者也受不了他的病狂,怒斥:“世上怎会有你这么狠毒的坏蛋,纪天久是畜生,你就是魔鬼!”
莫松笑道:“要报仇就得狠,我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是。你当我真是为这贱人试毒才弄残自己的脸?非也非也,我是怕我定力不够暴露情绪,特意调制□□把自己弄成了面瘫,这样可以藏好喜怒哀乐,遇到突发情况也不会露马脚。”
商荣见过众多恣凶稔恶的暴徒,吃人的羊胜、剥脸的白星河、奸杀少年的谢岚、挖小儿心肝的紧那奴兄弟……这些人的恶直观粗暴使人厌恨,却还吓不倒他。可是莫松的坏刷新了他对人性的认知,这个人不仅善于玩弄人心,更能随意调配自身情感,把假戏演得浑然天成,毫无雕饰。大凡人心都易受时间、环境、人情的影响而改变,他却能二十年如一日心如铁石,绝不动摇,这可怕的执着仿佛来自地狱深处,让商荣感到刺骨寒凉。
不想再听恐怖言论,他正要出手杀死着恶魔,上官遥的头颅忽然飘起。商荣右掌蓄势,即将发出致命攻击,却见那妖人眼角流下血泪,紧跟着七窍喷血,头颅像爆竹开花噗嗤地炸开。
这是飞头煞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终极招数,骨片化作利器八方飞射,击碎岩石射穿树干。商荣以内力震开攻击,莫松功力远不如他,身上瞬间多出十几个血窟窿,倒退数步跌倒,事发突然,他想是还未做好准备,茫然地望着半空中尚未消散的血雾,没有呻\\吟,忘记挣扎。
“商荣!”
背后突然响起赵霁的呼唤,商荣猛地回头,见少年站在数丈外,冲他忧急叫嚷:“可算找到你了!”
商荣惊疑地盯着他:“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暗中偷看你,今天见你出门便悄悄跟来了。刚才你和这两个坏蛋动手,我本想帮忙,谁知眨眼的功夫你们都不见了,我转了好久才找过来,怎么样,事情都解决了吗?”
赵霁兴冲冲靠近,寒气蓦地扑面而来,他望空一跃跳上树梢,朝下急呼:“商荣你要杀我?”
商荣冷若冰霜道:“别装了,你不是赵霁。”
赵霁诧异苦笑:“你疑心病又犯了,以为我是坏蛋易容的?那你过来检查一下,看我到底是真是假。”
商荣冷笑:“一个人的长相与另一人再接近,声音举止模仿得再相似,其他部位也会有细微的差别。你的脖子比赵霁短了一点,双手又比他稍长,最明显的区别在耳朵,赵霁的上耳廓很圆,你的略尖,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他飞身跳上枝头,面对面詈诘:“上次在开封骗奸唐辛夷的人也是你吧,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