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目睹“火猿”血腥狰狞的死状, 意识到商荣已习得传说中的“玄冥功”,功夫自然是云飞尘传授的, 此人刚才还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死掉?
未及询问, 门外涌入滚滚浓烟,贼人们在洞口生火熏烟,企图逼出洞内的人。
商荣沉着指示:“你护好云前辈的遗体,外面的人我来收拾。”
他得到云飞尘的内力,丹田气满,整个人脱胎换骨,功力激增十倍不止。运气发功, 寒气如云海蒸腾, 囚室立时冻成冰窖,冰霜顺着石壁飞速扩散至洞外,火堆也被封冻,几个添柴扇风的仆役躲避不及, 一下子凝成冰雕。
白星河以为动手的是云飞尘, 朝左侧树丛呼喊:“狼师弟,云飞尘逃出来了,快来帮我拦住他!”
一团白影闪出洞口,白星河下身骤然麻木,双腿被厚厚的冰层禁锢,就此动弹不得。那白影幻化成飞虹银龙,所过之处怒涛卷霜雪, 暑天扬朔气,在场数十个喽??挥惺奔涮优埽??弈芰Ψ椿鳎??凑u鲅?В??唇嵛?br> 商荣屠杀恶贼时,山洞右前方的大树上乍然射下疾雨般的毒针,他手臂挥扬,内力化作凌厉的寒风搅落针丛,钢针三三两两落地,形成一撮撮白花花的冰簇,不仅未受伤还顺势找到敌人的踪迹,飞身上树,蓊郁的树枝转眼飘白,挂起厚厚的雾凇,可是那狡猾的“苍狼”释放暗器后即刻逃离原地,此贼熟悉园中地况,钻入地面的植被不知去向。
赵霁背着云飞尘跑出山洞,眼看遍地冰雪僵尸,惊愕得迈不开步子,心想:“商荣内功未复,按说不该有此功力,一定是云飞尘对他做了什么。”
他大致猜出云飞尘的死因,商荣此前磨难不断,能借此机缘突飞猛进,估计时来运转了。
又见白星河立在冰盖上,下肢遭封冻,正拼命挣扎,可不管怎么运气都不能打通下身血脉,细针利齿似的寒气还在持续向上侵袭,慢慢吞噬他的身体。他戴着人、皮、面、具,脸色看不出变化,脖子和双手已惨白泛青,身体抖得像个伤寒病者。
商荣回到他跟前,衣衫被内力吹得腾起,洋溢森森寒气和杀气。
这杀人如麻的歹人可能觉得自己死也够本儿了,全无惧意地盯着赵霁背上的人,根据云飞尘的状态辨认出那是具尸体,马上对着商荣狞笑:
“原来是你这姓商的臭小子,看样子那白毛鬼把功力都传给了你,哈哈哈,豁出命也要扶植你,他真巴不得你是他儿子呀。”
商荣察觉他话里有话,先不忙找他算账,白星河继续猖狂讽刺:“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抓到他的?师父说云飞尘喜欢商怡敏,当日在上党郡我们找了一名女子假扮她,骗云飞尘说商怡敏被我们俘虏,云飞尘赶来救人,那冒牌货趁其不备用毒针刺中他的死穴,让他乖乖做了我们的阶下囚。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有今天都拜你母亲所赐。”
盗亦有道,寻常坏人也有不能违犯的操守准则,而不灭宗却无恶不作,使尽一切为人不齿的卑劣阴招,实是一群蝇营狗苟的渣滓。
商荣一脚踢中白星河盆骨,他惨叫一声,身体从大腿处咔嚓折断,与云飞尘所受伤势一模一样。商荣有意让他尝尝害人终害己的滋味,再上前一步踩住他的左手,脚踝轻轻转动,白星河的五颗手指像松脆的冰块在他脚底一一破碎,疼痛撕裂他美好的声音,非人的惨叫刺人心魄,而这些惩罚相比他的罪孽而言还远远不够。
商荣要为那些惨死的人讨回公道,厉声宣判:“你剥了那么多人的脸皮,今天我要把你浑身的皮一寸寸全撕下来,让你知道什么叫报应。”
白星河身受酷刑,仍无半分悔意,一得到喘息间隙便格格阴笑:“我就是变成鬼,到了阴间还会那么干,老天待我不公,哪怕下到十八层地狱也不能消除我心中的怨恨。”
赵霁忍受不了这份深入骨髓的恶毒,劝说商荣:“这混蛋入魔已深,死都不会悔改,你别跟他浪费时间,一刀了账得了。”
“少侠且慢!”
一个苍老的声音追着赵霁的话尾赶到,赵霁扭头看向东边的石径,广德方丈正匆匆奔来,他不禁忧急埋怨这胡须沾血的老和尚:“方丈,您伤得不轻,怎么又来冒险?”
广德笑道:“老衲放心不下赵少侠,想来接应,看样子是多虑了。”
他走到商荣跟前,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商少侠,两年不见,你的伤势可都复原了?当日老衲误伤少侠,一直万分愧悔,今日得见还请少侠给老衲一个补过的机会。”
那次在东马棚,他为阻止商荣行凶,打断他的任督二脉,致使他内力尽失,商荣也曾心怀怨恨,后来听赵霁说这老和尚明辨是非,在郫邑多亏他积极争取,他和苗素才能顺利查验甄兴涛一家的尸体,为商荣洗清冤屈。将功补过,商荣也不打算再同他计较,见面后以礼相待,客气道:“那件事方丈也是受人蒙蔽,误会一场,不必再提。”
广德笑赞:“少侠宽宏大量,老衲感佩不尽,在此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侠可否应允?”
他想试一试能否说服白星河悔罪,请求商荣暂留此贼性命。
赵霁抢着劝阻:“方丈,这贼人先前差点害死您,您还救他作甚?”
商荣也觉得他这是在白费功夫。
“这厮冥顽不灵,无药可救,方丈何必为他费口舌?再说他罪大恶极,纵是悔过又不能饶恕。”
广德解释:“他固然该死,带若怀着恶念死去,必堕无间地狱,生前如能真心忏悔,死后还可减轻罪罚。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只要有一分可救,老衲也当尽力。”
佛教普度众生,当年襄阳龙兴寺的广济大师也曾不遗余力挽救水贼愚民,商荣敬其为人,因而也对广德方丈采取礼让,将白星河交他处置。
广德请他帮忙提起白星河的残躯靠到山石上,问道:“白施主,你本是良善人家的子弟,为何堕入魔道,残害人命?”
白星河冷笑:“老秃驴收起你的假慈悲吧,别以为几句就能收买人心,你们佛教那套骗人的谬论只好哄傻子,其实都是狗屁不通的假话。”
广德风平浪静道:“施主这么说必有缘故,老衲愿闻其详。”
白星河恨道:“你们说世间事都有因果,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出生清白,早年也一心向善,却遭歹人陷害容貌尽毁,可见世上并无报应,只论强弱。弱者受苦,强者逍遥,就拿我和姓商的姓赵的两个小子来说吧,以前我比他们强,要杀他们易如反掌,现在他们武功胜过我,所以我只能受其宰割。我错就错在服从师父命令没早一点杀死他们,这是失误,并非报应。”
广德摇头辩解:“施主对因果一说了解得还不够全面,佛曰‘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
。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因不是定因,果不是定果。因果皆循环,因果通三世。’,你常见善人遭恶果,那是因为他前世罪业多,常见恶人得善果,那是此人前世积德多。”
白星河大笑:“你们仗着人不知晓前世未来就扯歪理蒙人,我早看透这鬼把戏,死都不信。”
他右掌暴起劈向额头,试图自尽,被广德手快扭住手腕,怒斥:“老秃驴原来你想慢慢折磨我,你比那两个小子还要狠毒!”
广德知他魔念深重,须用非常手段点化,很快拿定主意,再度发问:“白施主,老衲还有个疑问请教,你毁容后剥人脸皮制作面具遮丑,有个几张本已足够,何故不停作孽,积下累累命债?难不成已将剥脸当做嗜好?究竟能从中获得什么乐趣?”
他切中要点,白星河的怨毒揭了盖,正好在临死前尽情发泄一通。
“我生来容貌出众,天下绝大多数男子都不及我美貌,可是我这么完美的脸却毁容了,而那些不如我的人还好好的,这实在太不公平,我就是要报复上天的不公,让那些自以为貌好的男子比我更不幸。”
赵霁听得怒火中烧,上前痛斥:“你就是丧心病狂,狼心狗肺,即使不毁容也是个禽兽!”
白星河反驳:“只要能恢复容貌,做禽兽我也甘愿!”
广德找到他入魔的原因,叹道:“老衲虽未看过白施主的本来面目,但从你执着的程度也能想象你从前定是貌比天人,也难怪你会如此怨恨了。”
白星河切齿道:“正是,你看姓商的小子相貌如何?我在他这个年纪时比他毫不逊色,你若毁他的容,保证他会变得和我一样!”
商荣不理会这疯魔的恶棍,捡起一把剑,想上来结果他。
广德抬手阻止,对白星河笑道:“商少侠对自己的容貌并无执着,断不会像白施主这般迷失心智。”之后指着自己堆满皱纹,皮肉松垮,干核桃般的老脸问他,“白施主剥了那么多美男子的脸皮,若把老衲这张脸给你,你肯要么?”
白星河嘲笑:“你这老掉牙的丑鬼比蛤、蟆乌鸦还难看,叫我多看一眼都嫌脏。”
广德不说话,微微颔首瞑目运功,赵霁商荣站在他身后,忽见他后脑勺上的皱纹迅速消失,光秃秃的脑袋长出黑发,岣嵝干瘦的身躯也渐渐挺拔健实,对面的白星河钳口挢舌,视线定定黏住广德的脸,雷打不动。
二人箭步奔到白星河身侧打量广德,这老和尚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摇身变为面如冠玉的美少年,肌似羊脂,朱唇星眸,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积十世功德也难修成这等美妙姿容。
赵霁咋舌道:“方丈,您这是什么障眼法?能教教我么?”
广德笑道:“这不是障眼法,是我早年跟一位西域高僧学来的蝉蜕神功,能使人快速返老还童,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老衲七十年前的形容,若不信可伸手捏一捏老衲脸上的皮肉,辨辨是真是假。”
他的声音也像少年般清亮悦耳,赵霁罕异,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触感饱满柔软,确系真实存在的。
他啧啧称奇,商荣本来不愿理他,也忍不住与之交换惊奇的目光。
白星河怔愕失神,忽听广德询问:“白施主,你觉得老衲年轻时的容貌比你毁容前如何?”
白星河如实评价:“你要是晚生几十年,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就轮不到蓝奉蝶了,比我当年还要俊一些。”
他痴迷凝视对方的脸,剥脸的恶念仍在蠢动,谁知异像再次出现,一转眼,广德好像从十六岁长到了二十岁,再一瞬,又变成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不断以刚才恢复青春的速度变老,白皙光滑的肌肤逐渐黯淡发黑,长出深深的皱纹、黑黄的斑点,满头乌黑油亮的发丝稀疏转白直至全部脱落,黑白分明的眼珠浑浊发黄,精致紧实的轮廓松垮变形……七十年的光阴促然掠过,地上的影子未曾移动,他就恢复成干瘪瘪皱巴巴的老和尚,甚至比之前更为老丑,与年轻时判若两人。
广德长眉低垂,慈悯地看着深受衰败景象震撼的愚人,自身不见丝毫悲伤惋惜。
“白施主,娑婆世界众生都躲不过衰老的自然规律,就像美丽的花终会枯萎,再美的人到了老年也会变丑。法云万物无常,时间像流水不停逝去,谁都无法青春永驻,我辈的身体不过是魂魄暂居的皮囊,总会枯败腐化归于尘土,又何苦迷恋它呢?”
白星河目瞪口呆,年少时风化绝代的美少年老去以后竟丑如朽木,与毁容有何区别?那些被他嫉恨的俊秀男子都会青春不在归黄土,眼睁睁看着容颜老去,所受的绝望与痛苦又比他好得了多少?
色、色皆空,声声觉梦,沉沦劫劫,悟空方可超脱,苦海茫茫,至此得登彼岸。
他怔怔流下眼泪,一把撕掉人、皮、面、具,第一次坦然地向旁人暴露残毁的脸,挣扎着匍匐在广德跟前,恳求:“方丈,你说得对,似你这样的美人老了都这样丑陋,我就是不毁容迟早也会变成丑八怪,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以前的事是我错了,我现在忏悔还来得及么?”
广德喜道:“善恶之分在于一念,一念为善就是佛,一念为恶即是魔。施主能放下执着弃恶从善,定能脱苦离厄,从此常驻光明之境。”
白星河不住点头,此刻他心中已不觉痛苦,只想快些解脱,对商荣赵霁说:“我以前造了太多孽,谢谢你们来帮我消除孽障,也希望你们别再恨我。我还想告诉你们两件事,第一,九州令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黄巢的宝藏;第二,你们玄真派里有不灭宗的奸细,还不止一个,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你们仔细调查吧。”
说罢他抬起脖子向广德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狠命一撞,直撞得额骨粉碎,脑浆流出,抽搐一阵死去。
广德请赵霁将云飞尘的遗体安放到地上,为在场的死者们念了一卷《地藏经》,再请两个少年将尸骨堆积焚化。
商荣本想选一块好地方安葬云飞尘,就算火化也不能同贼人们一道,方才听了广德开示,明白肉体不过一空壳,想来云飞尘自己也不会在意,便将几十具尸骨堆到一处,折了些树枝盖住。赵霁用炎气引燃树枝,很快烧出一个大火堆,所有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化为灰烬,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广德这时站也站不稳当了,赵霁扶住他,发现他比受伤时还虚弱,忙问:“方丈您怎么了?”
广德说:“那蝉蜕功与西藏密宗的‘天魔解体大法’异曲同工,能让人的精力在一瞬间恢复到巅峰状态,代价是提前消耗生命,老衲动用此功,已减寿十年了。”
难怪他的模样比先前老了许多,商荣吃惊道:“‘玉兔’这样的坏蛋不配被同情,方丈何苦为他自损寿命。”
赵霁也连说不值得。
广德摆摆手,问商荣:“商少侠,云飞尘施主是怎么死的?”
商荣黯然道:“云前辈传授我‘玄冥功’,又将全部内力过继与我,最后散功而死。”
广德微笑:“云施主赏识少侠,甘为少侠牺牲,这是出于爱,老衲为渡化白星河自损寿命,也是出于爱。不过与云施主有所不同,我们佛门信奉众生平等,慈悲无我,大爱无相,这‘玉兔’就是再坏十倍,只要可救,老衲依旧会舍身救渡。”
一席话说得二人心悦诚服,一齐向方丈合十赞叹。
他们已查明“大食妖”的真相,可惜广德伤重力竭,没有余力追查祸首,商荣说:“方丈放心,此事皆在晚辈身上,就算追到天边我也会杀掉赤云老贼和他的爪牙。”
此时韩府里的歹徒大部分、身死,其余的做鸟兽散,商荣赵霁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索性放火烧了这座魔窟,护送广德回到那位香客家中。
赵霁见商荣与广德道别后转身便走,没多看他一眼,急忙赶上去拉住。商荣挥手甩开,那冰冷的眼神仿佛一把尖刀,无情剔割他的心,希望如同深秋的树叶枯萎凋零,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然后比寒风更凛冽的声音又来摇撼他的信心。
“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你以后别再纠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