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恩说他知道商荣不愿跟蓝奉蝶和陈抟走, 觉得这样被人决定命运对商荣来说太不公平,是以冒险来带他出宫。
商荣感激之余又觉不妥, 说:“你私自放我走,万一郭荣追查下来, 岂不受连累?”
王继恩安慰:“我悄悄来的没人看见,就是外面那两个看守碍事,师兄你说该怎么办?”
商荣药性未除,手脚依然麻软,想了想说:“你躲在门后,我把他们引进来,然后你悄悄打昏他们。”
王继恩依言藏好, 待那二人听到商荣呼喊进屋查看, 突然从门后窜出,两掌击碎他们后脑勺。
商荣见看守倒地断气,冲王继恩惊怪:“你怎么把他们打死了?”
王继恩的表情比死人还惊恐,颤声说:“我太紧张了, 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商荣转念想这两个侍卫是郭荣的走狗, 死了也不可惜,招呼王继恩快走。
残阳已逝,靛蓝色的夜幕羁押了万丈红尘,宫苑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商荣像迷失在丛林中的蚂蚁,只能依靠王继恩带领前行。
二人躲躲藏藏,转琼楼,穿回廊,过石林,跃幽渠,来到一座花围柳牵的宫殿,殿门上高悬一匾额,商荣抬头见上面写着三个月光浸润的金箔大字“降阳院”。
王继恩推开殿门说:“这宫殿空置无人,师兄先进去躲一躲,待到夜深人静我再来接你。”
商荣不疑有诈,径直走入殿阁,殿内极为宽敞,深处漆黑阒静,他往前走了五六丈,一股血腥味钻透鼻腔,大惊回头,已没了王继恩的踪影。门外继而喧声扰攘,他紧赶几步奔出殿门,四周已被数百侍卫团团围困,一个校尉服色的军官举剑喝喊:“拿下刺客!”
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卫兵一拥而上,商荣体力不支,经过一场徒劳反抗被他们压制捆绑,殿内已点起灯火,他扭头远望,见室内血泊纵横,当中躺着五具宫女太监的尸体。
一名侍卫拖着一把血迹殷然的戒刀小跑出门,呈交那个军官。
“李都统,这是刺客使用的凶器。”
商荣尚未完全摆脱惶惑,几个侍卫簇拥一名宫女到场,那宫女指着商荣叫喊:“就是他潜入景阳宫意图行刺皇后娘娘,绑架奴婢带路,奴婢将其引到这降阳院,趁他不注意逃了出来,殿上那几名宫人都是他杀死的。”
虚假口供为商荣点破谜雾,他中了歹人的奸计。
又是一次沉重打击,他心慌意乱,不理会侍卫的叫骂,四下寻找王继恩的踪影,那人像遁入黑夜的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戌时一刻,紫宸殿沉香袅袅,风平人静,郭荣负手立于檐下,遥望泪眼般迷离的孤月,糟糕的心情犹如一件怎么都洗不干净的脏衣裳,瞧着烦乱,弃之不忍。
就在这时景福宫传来皇后遇刺的消息,这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件,他急忙赶往景福宫看望皇后。符皇后的寝宫守备森严,刺客闯入皇后居所,这失误足以令许多当事人丢官丢命,侍卫们统统吓破胆,恪勤匪懈地坚守岗位,生怕再出岔子。
郭荣走入寝殿,焦急询问前来迎接的宫人:“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宫人不敢乱说话,慌促的模样更惹人毛躁,郭荣快步入内,见符皇后款款迎来,方深深呼出梗在喉头的气息。
“梓童,你没事吧。”
“托陛下洪福,臣妾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皇后安然无恙,事件便不会造成太恶劣的影响,接着就该拷问刺客追出主使者,一并严办。
郭荣命人将刺客押到殿下,准备亲自审问,当铁链缠身的商荣被丢到阶下,他又被惊骇狠狠当头一棒,忍不住上前几步,站在台阶上低头怔视,随后质问在场的侍卫统领李茂:“你能确认,真是这个人闯宫行刺?”
李茂见皇帝神情异样,忐忑道:“微臣是经证人指引抓获此人的,那宫女此刻就在殿下候召。”
说罢命人带那宫女上来问话。
郭荣见这宫女很眼熟,认得是符皇后身边的亲信马宝儿。
马宝儿看着商荣说:“奴婢刚才在御花园里散步,这人突然从树丛里钻出来举刀挟持,威逼奴婢领他去找皇后娘娘,奴婢不敢协助刺客,便假装顺从,将他领到降阳院,趁其不备逃了出来。降阳院里的几位宫人躲避不及,都被这恶贼杀死了。”
李茂接着奏报:“微臣已查明这刺客是从松香院出来的,松香院里的两名守卫也均被其杀死,现与其他五名死者停放在一处。”
郭荣知道商荣对自己抱有浓烈的杀意,差点信以为真,不过他若是这般盲目片面,也坐不上这个位置,马上深入询问那几名遇害者的死因。
李茂说:“松香院里那二人是被掌力击碎后脑而死,降阳院内的宫人都死于刀伤。”
郭荣又问:“找到凶器了吗?”
李茂忙呈上那把戒刀,宫庭侍卫所携兵器上都刻有自己的名字,其余御用器械也均有编号,这戒刀明显是宫外带进来的。
商荣进宫数日未与外界接触,这刀具不可能凭空飞到他手边,再者他身中迷药,药效还未解除,也不具备行凶能力呀。
郭荣料定事有蹊跷,故作严厉地质问商荣:“你当真是来刺杀皇后的?可有话要说?”
商荣眼圈染着愤怒的绯色,一字一顿说:“我是恨不得杀了你全家,这几条人命算在我头上也无妨,你现在先把王继恩叫上来,我有话问他。”
郭荣忙派人去传,不一会儿王继恩慌里慌张赶来,跪倒在他脚下。
“陛下传奴才来有何吩咐?”
郭荣看看他再看看马宝儿,心里又捞得几分明白,冷声道:“商荣有话问你。”
王继恩战战兢兢扭头望向商荣,轻声问:“商师兄,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他保持着滴水不漏的演技,经得起所有人审视。
商荣彻底醒悟了,他犯了致命错误,低估了人心的黑暗,被信任的师弟下了黑手。
他克制住激动,镇静质问:“王继恩,我一直以为你善良单纯,没想到会做出陷害同门的事,你这是自愿的,还是受人逼迫?”
王继恩变色惊呼:“商师兄你在说什么呀?我几时陷害你了?”
商荣冷笑:“刚才不是你把我带出松香院,引到那降阳院去的吗?你说你要救我出去,却原来把我推入早已设计好的陷阱。”
“我没有!商师兄你是不是糊涂了,为什么冤枉我?”
王继恩手忙脚乱爬跪上前,向郭荣辩白:“陛下,奴才方才一直守在皇后娘娘身边,从未离开过景福宫,求陛下明鉴!”
符皇后就站在殿门外,应声而来对郭荣说道:“陛下,臣妾可以作证,王继恩刚才确实呆在臣妾的寝殿内,直到殿外发生骚乱他才跑出去查看。”
事情一览无遗,这是皇后一手策划的狩猎,更或许,是她与郭荣的联袂演出,王继恩则是他们安排的跳梁小丑。
商荣怒极反笑,嘿嘿的笑声里悲哀大过绝望,背叛的滋味又一次浸染他的舌尖,这苦涩的味道熏热了他的脑门,呛疼了他的喉咙。
他笑着转向王继恩:“王继恩,你如果说一句你是受逼无奈才这么做的,我还可以原谅你。”
较量意志的时刻王继恩岂能松懈,委屈喊冤:“商师兄,你为什么冤枉我?如果是怕陛下降罪,我愿意替你分担罪责。”
说罢向郭荣磕头哀求:“陛下,求您念在同门的情分上免除商师兄死罪,奴才情愿代他受罚!”
他咚咚咚磕头不止,额头很快破皮,鲜血染花他玉白的容颜,看上去楚楚可怜。旁观者为他的举动所感,都当他是重情重义的好人,纷纷为其抱不平,向商荣投以憎恨鄙视。
这完美的演出刷新了商荣的认知,凭王继恩这份临危不乱的心态和以假乱真的演技可知,此人平时的纯真懦弱都是假象。其心机城府估计能回溯到很久以前,此刻的行为也绝不是受人唆使那么简单,更可能是发自真心的报复。
上次在东马棚他与我冰释前嫌想来都是谎言,他一直对我深怀怨毒,当时下毒暗害我的人多半也是他。
回想那日王继恩善解人意的安慰和体贴备至的关怀,商荣心如乱刀戳刺,他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睁睁上了大当,还接二连三将自己送入虎口。
身边有这样的无耻之徒,他为何早未察觉?
盛怒下他纵身扑向王继恩,手脚被缚,便以牙齿做武器,一口咬住王继恩的右耳,王继恩高声惨叫,一掌击中他的右胸,成功脱离啮咬,但同时失去了半只耳朵。
“小人,我定要杀了你!”
商荣被侍卫们七手八脚按住,叱骂时嘴角滴落鲜血,有王继恩的,也有他的。
符皇后怒道:“大胆刺客,还敢在陛下跟前伤人!”
不是碍着郭荣,她真想当场下达处死令。
王继恩又疼又恨,可这两种感受加起来也压不住喜悦,他坚信商荣就是有三头六臂此番也难逃一死,能亲眼目睹这不可一世的恶人灭亡,牺牲一只耳朵也值得。
“娘娘,我与商师兄一起长大,如同兄弟手足,求娘娘饶他不死!”
他唯恐商荣的罪状不够鲜明,继续用大度来烘托。
符皇后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肃然斥责:“王继恩,哀家看你也是糊涂了,此人犯了大逆不道的死罪,你还为他求情,是想和他一块儿受刑吗?”
说罢命人将这磕头哀告的小太监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转身上奏:“这刺客闯宫行刺,罪无可恕,还请陛下速速裁断。”
郭荣此时像一座漂浮在海底火山口上的浮冰,都是见多识广的神仙,怎会识不破这点妖精伎俩,皇后编排了一出漏洞百出的戏码把他当昏君糊弄,手段拙劣,却准确把握住时局形势,成功抢占了不败之地。
她知道他不能当众拆穿她的把戏,谁让商荣不是他的儿子,还口口声声嚷着要杀他报仇呢?他是皇帝,不能为了帮一个反贼伸冤而去指控皇后。
“将刺客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他沉声下令,接着吩咐符皇后:“梓童你随朕来。”
帝后进入寝殿,余人全部被撵到殿外候命,符皇后知道郭荣要对她说什么,平日里她尽可能避免与他发生摩擦,今日情势逼人,免不了一场角力,相信对方亦是如此感受。
二人之间仿佛垂了一层黑幕,看彼此都觉阴森狠戾。
郭荣先发话:“梓童,本朝律例,后宫不得干政,你不会忘了吧?”
符皇后稳健应对:“臣妾从不敢干预朝政,这点陛下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是没有直接干政,可你现在意图摆布朕,刚才的情形就是最直接的表现。”
“陛下的话太令臣妾惶恐,臣妾今晚受刺客惊吓,已是六神无主,陛下不加安抚,还要恶言恐吓,臣妾不知哪里得罪了陛下,若陛下心里不顺意想拿臣妾撒气大可直说,臣妾不敢有半句怨言。”
符皇后言罢除掉钗环首饰跪到郭荣跟前,民妇与丈夫吵架通常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后不能如此粗野,撒泼方式都来得文雅端庄。
郭荣忍怒冷笑:“你真当朕是傻子,相信你和太监宫女们的鬼话?”
符皇后依旧泰然不迫:“说到聪明睿智,天下谁人能与陛下争锋,臣妾虽然愚笨,却也明白是非轻重。商荣是前朝奸党的后裔,还不止一次在大庭广众下高呼忤逆之言,这样的人不重处,陛下君威何在?况且他还曾被陛下误当做皇子,假若走漏风声,致使谣言四起,不止皇室名誉受损,更可能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到时陛下再来收拾残局,势必酿成更重大的损失。”
这事上她占尽道理,一番话冠冕堂皇又理据充分,郭荣被她说得无言以对,甩袖负气道:“你好歹是做娘的,怎地这般心狠手辣!”
符皇后说:“臣妾再狠心也比不过商怡敏,拿自己的孩子做复仇工具,陛下对他们母子留情,就是对周国的臣民无情,太子年幼,天下未定,假若您有闪失,江山社稷怎么办?”
“朕知道你忠君爱国,可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啊,明天蓝奉蝶就会接那孩子出宫,你何苦赶尽杀绝?”
“陛下真相信蓝奉蝶能制服商荣?臣妾今天看得明明白白,商荣最恨的是陛下,其次就是他的生父,这孩子是头猛虎,迟早要伤人,陛下纵虎归山只会害人害己。”
符皇后条分缕析,句句切中利弊,郭荣知道自己争不过她,并且认同她的说法。帝王家不讲小情小爱,只念家国天下,谁要是扰乱朝纲秩序,谁就是必须拔除的绊脚石。很不幸,商荣此时正做了阻挡帝国车轮的小石子,一个明智的君王应该马上拿出杀伐决断的魄力。再说刺客案已然闹开,得给外界一个交代。
皇后的想法没错,可我怎么下得了这个手,商荣虽非我亲生,也是商师姐和蓝教主的骨肉,那二人一个是我毕生挚爱,一个为我痴守半生,我不能如此绝情。
他天人交战,拼命压榨脑汁,想出一个权宜之计。
“梓童言之有理,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大步走出寝殿,召唤李茂上殿,朗声道:“传旨,明日午时将那刺客推出宫门外斩首,不得有误。”
次日巳时二刻,大庆门外走出一支行刑队伍,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押解一辆囚车前往柴市,囚车内蜷缩着一名蓬头垢面的灰衣男子,身上衣服残破,裸、露的手脚都留有酷刑造成的伤痕,任车辆颠簸,他只纹丝不动,显然已失去知觉。
路上多有行人围观,听说死囚是昨夜入宫行刺的刺客,却都不知其名姓,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着。
车行至汴河大街,围观人群中一个黑影星飞电泻地闪到囚车前,双手一分,十几道铁栏杆似棉棍弯折,前后侍卫举剑来刺,只觉劲风袭面,个个不能自控地倒飞数丈,黑影伸手抓起笼中男子,如淡烟横飞,一刹那就将人们的呼喊惊叫远远抛开。
这劫法场的黑衣人正是蓝奉蝶,早上他与陈抟一道去宫中接人,在紫宸殿等了许久都没见到郭荣,后来陈抟被近侍单独宣召去了别处,只剩他一人。
他觉出古怪,悄悄离开紫宸殿去松香院查看,发现大门紧锁,商荣不知去向,不禁又急又疑,返回紫宸殿的路上偶听附近几个宫人在议论昨晚的行刺案,匆忙间出手点倒众人,威胁逼供,从而得知商荣闯宫行刺,被郭荣下令处斩的消息。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去找陈抟,转身出宫救人,在汴河大街顺利劫了囚车,将死囚救出城外。
可是那重伤将死的囚犯并非商荣,是个剃了胡子的中年人,蓝奉蝶救下他时人已奄奄一息,到了城外的野地便彻底断气。
蓝奉蝶至此才发现救错了人,怀疑自己在宫里收获了假消息,冷静细思:“柴君贵对商怡敏一网情深,纵使知道商荣非他亲生也不会断然下毒手,此事若非那些宫人造谣传讹,就是另有隐情,我不该鲁莽行事的。”
冲动都源自担心,昨日验明与商荣的父子关系后,他便觉得亏欠这个儿子太多,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情感一强烈,理智相应降低,从而引发失误。
早知道,昨天就不该瞒着赵霁,有他在总还有个帮手,不会顾此失彼。
昨晚他和陈抟回到慕容延钊家,伸颈苦等的赵霁迫不及待询问商荣的下落,蓝奉蝶告知陈抟两个孩子吵架的事,二人都认为商荣目前情绪不稳定,应当尽量减少对他的刺激,决定暂时不告诉赵霁实情,叫他先回家等消息。
现下枝节横生,商荣处境不明,若有差池,也对不起赵霁呀。
他益发焦虑,想赶回皇宫调查,身侧忽然乱树摇晃,兽走鸟飞,大片草木受到不可抗拒的气流重压,噼噼啪啪折枝断根倒下,莽莽林荡中现出一条通道。
一个紫衣女人徐徐走来,衣袂飞荡,宛如一只紫色的火炬,强盛的气焰莫能阻挡,同时燎起蓝奉蝶澎湃的怒意。
“妖女,你终于出现了。”
如今蓝奉蝶比过去更痛恨这个毒辣的女人,她制造了一宗丧心病狂的诡计,为他套上了解不开的枷锁。
商怡敏受惯他的敌视,没发觉他比从前有什么不同,放肆讥笑:“义兄,你也来开封了,这下故人都凑齐了,大家可以好好叙叙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