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恩果真恍惚得不轻, 商荣走到他跟前,指着对面的座位问:“公子, 这个座位有人吗?”,他竟没听出他的声音, 漫不经心摆了摆手。
商荣坐下静静打量,见他依然全神眺望远处的皇榜,好像那三尺见方的黄纸是个无底的洞穴,他如水的痴念只能流向彼处。
商荣微微偷笑,故意压低嗓门问:“公子这么专心,在看什么呢?”
他的声音似轻烟消散在郑恩的耳膜上,不着半点痕迹。
这书呆子真是迷住心窍了。
商荣伸手到他跟前的桌面轻轻敲击, 勾起他的注意后抬起低垂的脸。
“公子一直盯着那张招亲皇榜, 莫非想做那女将军的夫人?”
看到他的形容,郑恩五官齐张,商荣在他爆发惊叫的前一瞬食指压唇无声一嘘,郑恩急忙双手捂嘴, 缩起的肩膀过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弛, 东张西望间悄声说:“淮兄,你怎么在这里?”
此处不安全,商荣请他换个去处谈话,领着他来到开封东南的繁台。这是一座自然形成的长约五十丈的高台,筑有一寺命曰“天清”。正值阳春三月,繁台上桃李争春杨柳依依,俯瞰城内亦是姹紫嫣红, 锦绣无边。
二人买了些酒菜,在僻静的桃花林里席地而坐,郑恩这半年来常听人谈论商荣的英雄事迹,重逢后实在好奇得紧,陪他饮了门杯,不及放杯便忙不迭问:“日前听说淮兄在战场上失踪,万岁下旨寻找,全国各地都张贴了悬赏榜文,我还担心你的下落,原来你就在京城。”
商荣假称:“以前追杀我的那伙武林人士找上门来,我不躲不行,最近一直藏在朋友家,也没想到能与公子相遇。”
郑恩赶忙建议:“淮兄如今是朝廷重臣,深受万岁器重,何不将处境奏报陛下,有他做主还怕那些草莽之辈作怪吗?”
商荣说:“江湖中人不受王法拘束,那些人又非周国子民,即便是陛下也护不了我,只能自保。”
郑恩还欲献计,被他笑着岔开。
“我的事不提也罢,还是来说说公子你吧,不知公子此番来开封做何贵干”
郑恩是来参加春闱科考的,去年冬天就已入京,在城南一座馆驿住了三个多月,可惜最终名落孙山。
商荣以为他适才愁眉不展是源于落榜,试探:“适才我在酒肆里见你呆呆地向窗外张望,在看什么呢?”
郑恩面泛桃花,笑道:“淮兄早已知情,何必再拿人消遣。”
商荣喜道:“你真在看那招亲皇榜呀。”
他深入追问,郑恩越发难为情,扭捏半晌方吞吞吐吐道出心事。
此君相貌娇美,自小常受断袖子弟引诱骚扰,本身却无此癖,因性情软弱,只喜欢刚强烈性的女子,这几年家里给说过几门亲,全不中他的意。
那日王师凯旋,他在道旁观瞻,一眼瞥见陶三春身着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轩然经过,立刻为这英气勃发的美貌女子倾倒,看了那招亲的皇榜便心潮激荡,想着要去应募。
奈何他并非门阀公卿出身,父亲官职低微,自己又在春试中落榜,恐怕不能与其他参选者竞争。
明知希望渺茫,却丢不开放不下,心里像住进一只闹春的猫儿,搅得他昼夜难安,一闭眼就看到那女将军的身影。
商荣探出底里跟着就有了主意,说:“公子今日可算遇对人了,我朋友在京做官,又与那陶将军是旧识,你真有心与她结缡,我有办法从中撮合。就是不知那皇榜的内容你可曾看仔细了,是否愿意遵从上面的要求,还有你的家人,郑知府会赞成这门亲事吗?”
郑恩素知他神通广大,听说有法子替他牵线,真乃喜从天降,欢欣振奋道:“那些条款我都看过了,我这人本就无心仕途经济,也不爱交际应酬,淡泊闲居正合我意。衣着称谓也不过是个形式,我都不甚在意。至于我父亲那边,可能是不大乐意,但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当差,各自早已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担子压不到我头上,就跟父亲说只当我是入赘到女方家,想来他也不会坚决反对。”
商荣自忖:“郑公子对陶姑娘一见钟情,假如陶姑娘也喜欢他,有陛下做媒,这桩婚事再没有不成的。”
于是回复:“既如此,请公子稍待两日,我回去略做安排,先让你和那陶将军见上一面。”
是晚与赵霁谈论此事,赵霁亦喜,且立时计上心头,与他精心筹划了一出好戏。
三月二十三这天,赵霁在家设宴,以赔罪为名请陶三春过府一叙,陶三春初时坚拒,见赵霁亲自登门连请三次,态度极其恭敬诚恳,便在薛云劝说下免为其难赴会。
席间只有赵霁和商荣作陪,二人招待殷勤,劝酒布菜,热心关问她的近况。
商荣先问:“开封城繁华无比,陶公子这几日可曾出去游玩?”
陶三春说:“二娘不让我乱跑,那天管家领我去寺东门大街逛了逛。”
郭荣回京后将相国寺旁一座官邸赐给陶三春,从宫人中分拨奴婢侍奉,意图留她在身边效力。现在陶三春进出都有好几个侍从跟随,今天到赵霁家做客才免了排场。
赵霁接话:“寺东门街巷内青楼林立,里面有很多绝色女子,陶公子可曾去观览过?”
商荣怨他下流,伸腿踹了一下,他老是不自觉地把陶三春当成女子看待,忘记她内心是个地地道道的爷们儿。
陶三春听了赵霁的话非但不生气,还略带失落说道:“我也想去见识一下,可二娘事先打过招呼,不许我踏足烟花地界,我只好忍住没去。”
关于她的心理,赵霁比商荣看得透彻,当下因势利导:“今天知道公子要来,我特地请了开封城顶有名的一位行首来弹唱献艺,不知公子可有兴致?”
见她点头,便起身拍了几个巴掌,屏风后环佩叮当,转出个梳双平髻怀抱琵琶的淡妆美人,身穿一件艾绿纱衣,束一条石青绣带,形貌?i丽,体态轻盈,广袖飘动中春风吹拂,眉目流转间俨然浮荡着江南的杏花烟雨。
陶三春看到这“美女”,脸上晦气一扫而空,定定望住打量。
那美女见了她,满面娇羞地低下头,顺着赵霁指示坐到对面的凳子上为他们弹了一首《绿腰曲》,想是心情紧张,指法生涩忙乱,失误频出,慌张之下脸更红了。
陶三春不懂音律,弹错了也不在意,曲终后起身走向对方。
女子无限腼腆地低下头,很快被她以手指轻轻勾起,露出海棠花似的娇容。
陶三春憨厚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神色顿时惶乱,颇有怯场之意,委实不像老练的行首。见赵霁商荣一齐递眼色,方吊起胆子说:“小、小生姓郑,名郑恩……”
原来郑恩求婚心切,听从商荣的计策男扮女装来此与陶三春相会,他胆子太小,见了心上人胸口撞鹿,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报完名姓勇气全跑光了,随即埋头逃出门去。
陶三春目送他离去,甚至下意识地跟出几步,稍后匆忙回头问商荣:“这小姐是个男子?”
商荣笑道:“不瞒公子,这位郑公子是我在许昌结识的朋友,出身宦门,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子,性情也很温良。”
赵霁抢着吹夸:“这郑公子风流俊俏,比女子还漂亮,今年刚满二十,正好你小一岁。我们想把他说给你做老婆,不知你满不满意?”
陶三春觉得郑恩虽比不上商荣美貌,但看上去温柔妩媚,格外可人,甚合她的心意,喜道:“你能说成此事,我定有重谢。”
男女双方都看对了眼,八字便有了一瞥,赵霁次日进宫求见郭荣,郭荣闻奏后招来今年春试的主考官,询问郑恩其人。得知他落榜的原因在于《经济》、《方略》两科成绩太差,其余《经史》、《诗赋》、《礼学》等都很优秀。
郭荣笑道:“这人不适合做官,却是风花雪月的料,的确与陶三春很般配。”
决定册封其父郑西寿为三等公,拔高郑家门第再下诏赐婚。
处理完这件公事,他向赵霁谈了几句私房话。
“你最近可有商荣的消息?”
赵霁明知欺君,仍遵照商荣的叮嘱行事。
郭荣听说他那边也音讯全无,不觉面露郁色。
这一年多他派出数以百计的密探寻访商荣母子,其中数十人已被商怡敏杀死,而商荣始终未见行迹。钟爱的女人对他苦大仇深,牵挂十多年的儿子又生死不明,这缺失好像心尖上的洞眼,不知该拿什么填补。
他沉默片刻,透露一个讯息:“前日慕容延钊说大师兄月底要来京城,他大概不想与朕会面,到时你们几个弟子替朕好好接待。”
这对赵霁来说是个好消息,他许久不见陈抟,也很想念,欣然领命道:“微臣待会儿就去找大师伯,和他商量相关事宜。”
郭荣事务繁忙,说完这事便打发他去了。
赵霁离开文德殿,向北面的拱宸门走去,由那道门出宫离慕容延钊的家较近。途经皇后居住的景福宫附近,巧遇正在花园中剪花的王继恩。
“王师叔,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这碧桃开得好,想剪几枝回去插瓶。”
二人久未照面,赵霁说不得要停下聊几句,趁便告知陈抟来京一事。
王继恩说:“这可巧了,前儿小师弟也来开封了,现住在韩通家里。”
据说朴锐父亲因贪污获罪,已被押赴刑部大牢关押,郭荣即位以来威刑肃物整顿吏治,最恨贪赃枉法之徒,以朴父的犯罪情节来看,八成会掉脑袋。五天前朴锐从老家赶来京城,向韩通求助,希望通过他向郭荣请求宽贷,韩通见他没别的亲友投靠,便留他在家中住下,但找不到机会向郭荣开口。
赵霁说:“陛下为肃清贪墨之风杀了好些旧臣,绝不会徇私枉法的,韩通那个精明人也不会为朴锐去触霉头,朴锐要想救他爹,还得求太师父帮忙。”
王继恩垂头叹惋,似在怜惜小师弟。
赵霁见他单薄得宛如刚抽条的杨柳枝,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不少,关心道:“王师叔,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脸色也不大好,生病了么?”
王继恩淡淡一笑:“上次送公主回来,路上担惊受怕又染了些风寒,回宫后大病了一场,不过这会儿已经好利索了。”
赵霁着忙,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再量了量脉搏,确是大病初愈的虚弱迹象,担忧道:“王师叔,你身子骨弱,得好好保重呀,宫里待着憋闷就到外面去散散心,别闷坏自个儿。”
王继恩笑道:“你当这皇宫大内是自己家?咱们做奴才的哪能说走就走。”
赵霁听他自称“奴才”,又一阵心疼,暗暗忧心:“人说好人不长命,王师叔温柔善良,处处委屈求全,不是多福多寿之相,我得想个办法让他过得开心点。”
出神时王继恩用手肘轻轻靠了靠他的胳膊。
“赵师侄,咱们好久没一块儿练剑了,今天我精神还不错,你陪我过几招吧。”
赵霁乐意奉陪,只担心在这御花园内过招会惊动符皇后。
王继恩让他放心,说:“娘娘尚在午睡,寝宫离这儿很远,听不到动静的,她许了我特权,没事时可以在花园里随意活动。”
他回房取来两把木剑,递出一把给赵霁,摆开架势陶陶而舞,二十个回合后招式突变,接连使出三式精妙绝伦的剑招,都是“花雨无影剑法”里的招数。
赵霁大为惊奇,罢剑问:“王师叔,这剑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王继恩有些紧张,羞惭笑言:“那年你和韩通打架,被师父叫去试剑,中途使出这套剑法惹得他老人家大发雷霆。之后商师兄赶来解围,我在房门外依稀听他说到‘九老洞’、‘壁上剑谱’这些字眼。等你们随师父外出游历便偷闲去九老洞探查,刚才所用的剑法就是在当中一座洞穴的石壁上看来的。”
那九老洞就在峨眉山中,洞口又没有把门的,王继恩入内偷学了剑法也无可指摘,赵霁只求他守住口风,别再告诉其他人。
王继恩说:“我谁都没说,只好奇那剑法是哪位前辈留下的,你知道么?”
赵霁不拿他当外人,又非常崇拜商怡敏,想就势称颂她的才干,眼笑眉飞道:“能创出那样精妙剑法的,当然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天才,你先猜猜看我再告诉你答案。”
王继恩噗嗤一笑:“我看壁刻上画的是个女人,别的还真猜不出来,你快说吧,跟我还要卖关子吗?”
他是少数几个被赵霁真心尊敬的人之一,赵霁不忍戏弄,据实相告:“那女人就是商荣的母亲。”
“原来是商怡敏师叔。”
王继恩顺理成章惊呼,每一根睫毛都抖得恰到好处,和赵霁感慨一回,又问:“那剑谱对面还有一幅壁刻,上面一男一女舞剑嬉戏,女的想必是商师叔,那男的又是谁?”
赵霁做傻摇头,王继恩笑眯眯注视他:“你肯定知道,别耍滑头了告诉我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在赵霁心目中温柔纯善完全无害,赵霁与他相处时就像身在安全水域的鱼,毫无防备,仅仅迟疑了几句话的功夫便分享了这一秘密。
听说壁刻中的男子就是诸天教掌教蓝奉蝶,王继恩表情更为诧异,惊呼:“那嬉剑图上的男女态度何等亲密,这么说商师叔曾和蓝教主是恋人关系?”
赵霁正提醒他小声,酴?架后冷不丁飞出一声女人的咳嗽声,两个人如同在黑夜中撞到了猛虎,齐刷刷失惊变貌。
稍后几名靓妆宫女簇拥着一位金凤般辉煌美丽的贵妇姗姗而来,赵霁第一次见到符皇后,传闻这位娘娘也是位极富传奇色彩的厉害人物,她出生将相之家,幼年曾有著名方术师为其相面,说她日后当为□□。
十五岁时嫁与大将军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后汉末年李守贞叛变,郭威奉命讨伐。不久李氏兵败,父子俩畏罪自杀,临死前,李守贞想杀死全家人,符氏躲在帷幔后逃过一劫。
当郭威领兵攻入帅府,她镇定现身,亮出“魏王符彦卿之女”的身份与郭荣攀亲叙故,并且主动拜其为义父,不仅在乱军中保得性命,还顺利逃脱夫家叛逆的连带罪责,平安回到娘家。
父母因她是罪臣之妇,恐受连累,责令其削发为尼。她坚决不从,说:“死生有命,何必妄毁形发以求苟安。”
正是这过人的胆识和机智收获了郭威的赞赏,主动向符家提亲,将这位寡妇聘为儿媳,后来郭荣登基,符氏果然正位中宫做了皇后。
置之死地而后生,由绝境登上巅峰,此女头脑之精明,精神之强悍都非俗类可比。
故而赵霁未及谋面先生敬畏,今日不幸撞见,不禁诚惶诚恐,早早地跪地行礼:“微臣赵霁,参见皇后娘娘。”
他矮了半截,只能瞧见符后的裙摆,看她每一步都迈得雍容华贵,风华绝代,仿佛天仙踏着霓虹步入凡尘,那巨大的悬殊感深深压迫着人的神经。
符后对外长期保持“谦和端娴”的风评,和气地问赵霁:“赵将军,你是专程来探望你的王师叔吗?”
赵霁忙说:“微臣刚去面见了陛下,想从拱辰门出宫,路过御园与王公公偶遇,留下寒暄了几句。”
符后故意忽视他身旁的木剑,笑道:“此处是大内禁苑,外臣不宜久留,你快些去吧。”
赵霁慌忙谢恩告退,担心王继恩受罚,脚步动得不太利索。
符后大度表态:“你放心,哀家不会责罚他的。”
赵霁再度谢恩,脚不沾地地逃走了。
符后走到王继恩跟前,命他起身,屏退身边宫女,不温不火问:“哀家方才无意中听到你和赵将军谈话,你们议论的那个女人是叫商怡敏吗?”
王继恩神情怯懦,低声嗫嚅道:“禀娘娘,正是。”
符后朱唇微抿,更见和气了。
“这个女人哀家倒是听说过,她是前朝奸相苏逢吉的外孙女,也曾是陛下的同门师姐。”
“……是。”
“哀家觉得此人很有意思,想多听听她的故事,今日难得空闲,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讲给哀家听听吧。”
符后仪态万方地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气度看似悠闲,却在空气里搅起异乎寻常的暗流。
王继恩在她转身时露出薄雾般的冷笑,这一切虽是他有意为之,但天时地利人和都来得太巧而精妙,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何愁不能雪恨?先广泛铺下渔网,那条狡猾的鲤鱼迟早会撞上其中一张,到时看他还有什么能耐再跃龙门。
赵霁离开慕容延钊府邸,天已向晚,路上行人行色匆匆,脚尖都指向同一地点家。赵霁也一样,急迫又幸福地赶着回家与亲人相聚,那感觉好比一片落叶正重新飞回树梢。
步速飞快,他看不清与之错肩的人,一声呼喊忽然像飞石砸中后脑,砸开不受欢迎的记忆。
“赵霁!”
他犹豫数息,慢慢回头,只见唐辛夷寂然伫立在攒动的人潮里。
他面向赵霁,手里牵着的马却朝着相反方向,双方间隔十余丈,看得出也犹豫了很久才喊出他的名字。
赵霁面前横起矛盾的泥塘,若照此前的决定他应该默默地扭头走掉,可良心的缰绳勒住了他,纵使人情薄如纸,也能写一两行唏嘘,何况那曾是他共过生死的好友,他没有钢铁的意志将前程往事一笔勾销。
唐辛夷更是如此,这一年来他无数次恨过怨过这个狠狠伤害羞辱他的负心汉,可是往事太甜美,花事已去残香犹存,不停催生出侥幸,以为阮郎还会回头,爱苗还会重生。今日意外相逢,赵霁驻足顾盼再次给了他希望,他忘了还未愈合的伤口,抛却理智,满怀期待地走上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