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西寿遵循商荣“除恶务尽”的告诫, 抓完奸党,又将铁拳对准长年与杨宏宇勾结的恶霸。这些恶霸都很狡猾, 在杨宏宇被杀时闻风而逃。商荣深知打铁要趁热,不利用打击杨党的声势惩治这帮深根蟠结的恶棍, 许昌的民生治安仍得不到保障。
恶霸中势力最大的是一个名叫许满财的地痞,此人是杨宏宇的忠实狗腿,仗着这座靠山干了许多敲诈勒索,欺男霸女的勾当。
官府一时抓不到许满财等人,讯问他的家人亲友,每个都咬定不知。
商荣再向郑西寿献计,从义庄里找来一具与许满财体型相似的无主尸首, 对外宣称已抓捕并处死了这个恶霸, 将尸首挂到城门口示众,再暗中在许满财住宅四周布下埋伏,几天后这厮果真以为风头过去,悄悄回到家中, 被官差一举擒获。
郑西寿判他数罪并罚, 第二天就在菜市口处以刮刑,行刑时万人空巷,百姓们痛痛快快出了口恶气,当地宵小惧受震慑,再不敢为非作歹,乡里风气焕然一新。
商荣又应郑西寿请求,替他出谋划策, 先后惩处了一批囤积居奇,操控物价的奸商、尸位素餐,亏空府库的官吏,一面鼓励农耕,招收流民开垦荒地,还创新地实行按田亩收税的赋税方式,不仅减轻了广大穷苦百姓的负担,更有效提高了地方财政收入。经过整顿革新许昌一带风清弊绝,社会秩序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无不对父母官歌功颂德。
开封皇宫里的郭荣已连续接到官员奏报,知悉了许昌城内的大小事宜。那杨宏宇是中书令冯道的侄子,冯道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深得周太、祖郭威赏识,位高权重,枝叶广布朝野,人皆称其为“帝师”。
郭荣很讨厌这个见风使舵的老头儿,认为他是毫无节操的小人,即位后冯道倚仗资历,故步自封,也与郭荣锐意革新的施政纲领相抵触,他早嫌此人尾大不掉,正好借杨宏宇一案进行打击。下旨命吏部彻查杨宏宇的罪行,对许昌知府郑西寿大加表彰。
郑西寿在谢恩表中细述淮恨的功劳,向国君大力举荐他。郭荣也很赏识这位有胆有谋的少年,即令传旨授命淮恨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协领鹰城军务。
商荣帮助郑西寿锄奸,纯系道义,接到圣旨实出意外。他本意是找个安身之地,一边练功一边查访母亲的下落,心想我常居深山,人情世故欠缺才吃了大亏,这半年流落在外学到不少东西,对今后也大有裨益,何不因利乘便再去军中长长见识,日后定能派上用场。
于是辞别郑家父子,奉旨去鹰城赴任,白天在校场练兵习武,晚上回到官署挑灯读兵书修内功,日子过得充实忙碌。
他个性孤僻,一个人也不以为苦,偶尔午夜梦回会想起峨眉山上的人和事,光顾最多的自然是相伴五年的小徒弟。一别大半年,也不知对方境况,是像过去那样没心没肺过活,还是如他所说在失去他的日子里悲戚彷徨?
经过数月冷却,商荣基本恢复理智,他不确定赵霁是否和唐辛夷私通过,就算真有其事,他也不像当初那么恨他了。并不是不计前嫌地原谅,要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重新接纳他回归过去的亲密关系是不可能了,但若他日再度相见,他大概也能平静地与他聊个天,叙叙寒温,毕竟师徒一场,毕竟还有出生入死积累出的情义,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无妨……
我娘已开罪了整个武林,江湖上怕是难有容身地,赵霁再与我往来只会受牵连,倒不如一刀两断,或许还能各自安好。
这问题不能想,一想便似禅絮沾泥,一次次彻夜失眠,一段段烦心倦目后,商荣省悟到赵霁就像他身体上割下的一块肉,可以不用找回,但要愈合那巨大的伤口需要很长时间,或将是他人生里最漫长的一次疗伤。
他去鹰城赴任时,赵霁曲曲折折来到开封,历时九个月,他从汉中找到洛阳,又从兰陵找到长安,足迹遍布中原,磨破了百双鞋,吃够了百家饭,每天与烈日风雨作伴,希望和失望在心里交替值守。
饱尝艰辛煎熬,他才意识到峨眉山里的平淡岁月是那样珍贵,那时的他像小花园里的树苗,少知人间疾苦,如今支身飘零,不停目睹人世沧桑,品味他人与自身的悲欢离合,扎根在痛苦的土壤中,反而迅速成长了。
偶尔照水顾影,他发现他的轮廓比以前刚硬,眼神疲惫但闪烁过往未有的坚毅光芒,这蜕变来自无数次挫折和历险,漫长的旅途中他打了几百次架,救了好些善男信女,杀了不少土匪恶霸,留下大大小小数十处伤疤。
由于缺乏交谈对象,话少了很多,从而学会了沉着冷静。没有值得高兴的时候,他的表情常常是死板沉寂的,这些特征让他越来越有侠客风范,名头也在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流传开来。
如今“赵霁”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人送外号“寻夫郎”,这当然是促狭刻薄之徒起的,因他与商荣断袖的事业已传开,又八方寻找对方,那些吃过他和商荣母子亏的人便散播这谑称加以挖苦。
赵霁自己也听到过几次,已懒得介意了,他对商荣的感情真挚纯粹,不在乎世人眼光,管他们诽谤也好,鄙薄也罢,他只求找到小师父,与子偕老,此生无憾。
那日顺路进入开封城,城内人气鼎盛,百业兴旺,坊巷院落纵横万数,宽敞笔直的街道上金翠耀目,罗绮飘香;集市商铺内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果然是天子脚下,气象繁华,比之益州和江宁这两座王城更多了恢弘之气。
赵霁随着人流信步而行,从新郑门走到东十字大街,此地商埠云集,多为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家家门前都有广阔的场地,交易时可容纳千人。往里走全是柳陌花巷,大小勾栏近五十余座,周边吸聚千百户小商贩。此时黄昏将至,青楼开始营业,路上雕车竞驻,宝马争驰,好不热闹。
他站在路边,考虑今夜该去何处歇脚,荷包里的银钱已不多了,还得设法弄点盘缠。正在思量,左边街口喧声暴起,继而见到路人们惊恐逃散,一阵响亮的马蹄声剪开嘈杂的人声朝此地奔来。他举目远望,见沙尘里冲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好马!
赵霁这门外汉只看一眼便起惊叹,这马通体皮毛油光水滑,似上等丝绸裹就,头上鬃毛浓密粗长,宛若狮子。身高有七尺,肌肉膘壮,四蹄修长,奔跑时如踏飞燕,真是匹腾云驾雾的神驹。
赵霁赞叹后顿觉不妙,马背上无人,横冲直撞地奔来,连续发出急促狂暴的嘶鸣。
这烈马显然受惊发狂,脱离主人控制在街上胡乱冲刺,唬得路人摊贩抱头鼠窜。
一个拖儿带女的妇人摔倒在路中央,只顾抱起身边会走路的儿子,没留神背上背篓里还未断奶的小女儿滚了出来,等到了路边才察觉。那红马已携尘驰到,柔嫩的小婴儿怎堪铁蹄?眼看要血肉成泥。
旁观者惊声尖叫,忽而蓝影一闪,女婴凭空消失了,那母亲睁大眼睛寻找,一位蓝衣少年忽然将女儿塞入她的怀抱,接着又化轻烟追逐红马。
赵霁风行电掣赶上马儿,跳坐到它背上,双手揪住它的鬃毛。红马受到遏制狂态毕现,原地跳跃?踯,想甩开他,它再暴烈威武也只是匹马,现在的赵霁能空手擒虎缚狮,有的是办法降伏这畜生,身体侧翻钻到马肚下,将马儿托起来高高扔向半空。
红马飞起四五丈,四蹄乱张惨嘶着翻滚落地,不当场摔死也得摔残。
赵霁跟着它起跳,再次托住它的腹部,在空中化解下坠的力道,带着它轻轻降落,双足触地竟未发出任何声响,四周激起一片环形沙尘,附近店铺的旗幡斗篷都被吹得东倒西歪。
那马儿颇有灵性,知道遇上了强手,再不敢放肆。四脚落地后老老实实站着不动,眼睛不住乱眨,赵霁摸摸它的长鬃,大声教训:“以后要听话,不然打断你的腿。”
红马像听得懂人话似的,脖子立刻低低弯下来,屈膝跪倒在地,全然认错求饶的姿态。
人们目睹这惊险一幕都啧啧称奇,一人率先带头为这少年侠士喝彩,随即整条街都沸腾了,道路两旁楼上楼下挤满看热闹的人。
赵霁被盯得不自在,抖抖衣衫欲待离去,人群中走出两位武官装扮的青年,一个形容雄壮,气度伟岸,一个清秀精干,姿态飒爽,衣着都很华丽,想是城内的贵族官僚。
二人径直走向赵霁,那伟男子先抱拳自介:“敝人石守信,字武烈,这位是我的三哥王审琦,字仲宝,我二人都在禁军中供职,敢问这位小哥尊姓大名?”
赵霁这一年中闯荡江湖,与人接洽已十分老练,拱手谦逊道:“在下姓赵名霁,从蜀地游历到此。”
王审琦笑道:“适才看赵少侠降伏烈马,手段着实高超,我二人也是习武之人,仰慕阁下风仪,想请阁下去酒肆小酌几杯,还请赏光。”
血性男儿爱憎鲜明,善恶相遇拔剑而起,兴味相投斗酒三千,最忌婆婆妈妈。赵霁看这两兄弟都是豪迈之辈,便悦然应邀。
这时一个头戴毡帽的胡人慌慌张张跑来,直扑红马,抱住马儿从头到尾摸索一遍,生怕有失。
石守信上前质问:“这马是你的么?”
那胡人汉语流利,摘下毡帽行礼道:“小的从宁远国来,在开封贩马已有好几个月了,带来的马都已脱手,只剩这最后一匹,因性子太烈,无人能够驾驭。刚才牵了它从马市回来,路上一个买主想试骑,上去后坐不稳当,猛拉缰绳惊了它,直接将那人摔翻在地,然后撒腿就跑。小的追了两里路,幸好没伤着人。”
石守信沉着脸说:“你说得倒轻巧,若非我这位兄弟及时出手制服野马,早出人命了,你纵马伤人,跑不了要抵命。”
马贩瞠目结舌,连向赵霁作了十几个揖。
王审琦端详那红马,见肩膀处汗毛湿透,颜色越发红艳,竟像流出了鲜血,问道:“这是汗血宝马么?”
马贩忙说:“您真识货,这就是我们宁远国纯种的汗血宝马,小的这次来中原共带了十七匹良驹,这匹‘火麒麟’的品相脚力都是最好的。”
生意人一有机会就会推销商品,当即掰开马嘴请他们观看。
“三位请过目,这马今年才两岁,刚长出七颗牙,还小得很嘞。”
王审琦对石守信说:“我看是匹好马,不如买下来送给大哥。”
石守信喜道:“三哥同我想到一处了,待会儿大哥来了请他也过过目,若喜欢我们就凑钱买下来送与他。”
对那马贩说:“我们要去前面畅春馆吃酒,你随我们一块儿去候着,等我大哥来了再商量买你的马。”
他俩簇拥着赵霁往聚会地点走去,两旁都是风流薮泽,多的是凭栏而望,卷帘顾盼的神女莺花,当中不少人耳闻目染了赵霁驯马的壮举,见他年少俊美,英姿勃发,个个心生爱慕,纷纷向他投掷花朵香囊。
赵霁初时欲躲,王审琦笑言不可,解说道:“住在这儿的都是花国菁华,只有最有名的的才子,最英伟的武士才能获此殊荣,赵少侠理当笑纳。”
赵霁只好照他们教的提起衣摆兜住那些从天而降的礼物,走到畅春馆门外已装得满满的,鲜花香粉馥郁满怀,王审琦又戏称:“古有掷果潘郎,我看这赵君披香也不逊色呀。”
三人去到二楼雅座,先摆上一台酒席畅饮闲聊,赵霁多次听他们提到“大哥”,好奇是怎样一个威望隆厚的好汉。酒过数巡,门外楼板传来刚健的脚步声,随侍的妓女挑起竹帘,迎进一位身穿石青色圆领丝袍,头戴方顶硬壳幞头,仪表堂堂的紫脸汉子。
“大哥!”
不止王审琦和石守信,赵霁也跳起来与他们异口同声呼喊,这男人正是他的结义大哥赵匡胤。
众人都吃了一惊,赵匡胤最先露喜,箭步上前抱住赵霁,抓着他的胳膊大笑:“贤弟,你也在呀!”
对呆愕的王、石二人说:“二位贤弟,这赵霁赵少侠跟你们一样是愚兄的金兰兄弟,早年在襄阳结拜的。”
两个人闻言大喜,忙说:“原来是自家兄弟,这可真是有缘!”
赶着向赵匡胤述说与赵霁结识的经过,赵匡胤向赵霁介绍:“这两位兄弟都是愚兄在禁军中的同袍,与我亲如手足,你叫他们哥哥便是。”
就近唤来一个跑腿的龟奴,丢了一块碎银给他,吩咐:“快去甜水井大街请慕容将军,就说有贵客到,叫他快些过来。”
赵霁听说大师伯慕容延钊如今已官至殿前都指挥使,统领京城卫戍部队,久别的亲友相见在即,自是欣喜。四人痛快吃酒,王审琦默默估算时间,过了小半个时辰到窗边眺望,见慕容延钊打马前来,忙笑着通知众人。
赵匡胤对赵霁说:“慕容兄时常跟我提起你,你不妨先躲起来给他个惊喜。”
赵霁藏到门后,少时慕容延钊急步来到,见礼后问赵匡胤:“元朗,你说有贵客到,现在何处啊?”
赵霁早忍不住探头招呼:“大师伯,是我!”
慕容延钊回头一瞧,喜得跳将起来,上前抓住手腕拍打肩头:“好你个赵小猴儿,都长这么高了!”
当初在峨眉,赵霁与这位大师伯最投契,久别重逢话不嫌多,连酒也顾不上喝了。
那马贩在楼下等了半天,上楼来小心问王审琦几时相看马匹,王审琦即向赵匡胤提起那匹“火麒麟”。武将没有不爱马的,赵匡胤很感兴趣,率众人一起下楼看马,第一眼就非常中意,越看越爱,踩蹬上鞍打算试骑一番。
那火麒麟乃马中之王,生性桀骜,赵匡胤刚坐上马鞍就被它一耸一顿摔下来。赵霁上前照马屁股上狠抽一下,啐道:“刚刚才教训过你,又不长记性了!”
火麒麟登时怂头搭脑,完全变了个样子,赵霁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骑着马稳稳当当跑出去,在街上打了个来回。火麒麟全程听从调度,再无半点野性。
赵霁回到畅春馆前,下马对赵匡胤说:“这马已不敢撒野,大哥可放心使唤了。”
赵匡胤刚才听说他制服烈马的情形已然惊叹,此刻亲眼看他驯服火麒麟,确有常人不及的异能,拍手喜赞:“几年不见,贤弟已练成如此身手,真教人佩服。这马是你驯服的,想必与你有缘,合该由你做它的主人。”
问马贩:“这马我要买下来送与我这兄弟,你出个价吧。”
马贩说:“寻常的中原良马五十两一匹,好一点的七八十两,西域的马种更贵,一般的也值一百两,这马是纯种的汗血宝马,每日只吃大麦高粱,少了三百两小的不敢卖。”
这价格还算公道,但也相当于赵匡胤半年的薪俸,赵霁不好意思受这份大礼,坚持拒绝,无奈赵匡胤执意要买,即刻派随从回家取银子。
王审琦和石守信原想买下火麒麟送他,见他十分看重赵霁,自身也很欣赏这位勇武的少年,忙说:“不用大哥掏钱,我们和霁贤弟初会,就把这匹马当做给他的见面礼吧。”
慕容延钊也说:“霁儿是我师侄,论理这钱该由我出。”
他四个都是慷慨之人,争来抢去最后决定一人出七十五两银买下火麒麟,赵霁成了这千里神驹的主人,心中感激高兴,孤独流浪大半年,重新体会到亲友照拂的温馨,盘踞多时的落寞凄凉总算稍减。
五人纵情畅饮,到三更天方尽兴散席,慕容延钊想带赵霁回家住宿,赵匡胤说:“不忙,我先领他去见一个人,过几天再送去你那里。”
赵霁牵着马,跟随他来到新宋门里街北面的一条小巷子,赵匡胤敲开巷子最深处一户院落的大门,对开门的小童说:“有亲戚到,去唤娘子起来迎接。”
路上他故意卖关子,不肯告诉赵霁要见的人是谁,赵霁随他进入小院,纳闷这是什么地方。见东厢房点起灯烛,跟着响起小儿的啼哭声,过了一阵,一位窈窕少妇开门出来,身穿浅色绫子袄,深红色襦裙,头上挽着朝云髻,未做其他修饰,显是起床后匆匆梳弄的。
少妇出门后扶住酒醉的赵匡胤,小声嗔怪:“不是叫你别带客人来吗?我谁都不想见。”
赵匡胤大笑:“你快瞧瞧这是不是寻常客人。”
说着搂住她的肩膀领到赵霁跟前,两相照面,都好一回怔愣。
“京娘姐姐!”
赵霁先惊喜欢呼,这少妇容貌与费初蕊酷似,不就是他的结拜姐姐赵京娘?
赵京娘认识他时他还是小小少年,几年过去模样大改,细看了好几眼方才确认,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喜极而泣:“我的好兄弟,原来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