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连天, 群山戴孝,莽莽野林静静沉睡在风雪中, 除风声呼啸,四下沉寂如死。
赤云法师云鹤般翩翩降落在雪地上, 将重伤昏迷的商荣放在一棵未被积雪埋没的大树根上,摸了摸他的脉搏,放心一笑。
广德秃驴毕竟心肠软,没下死手,震断的筋脉尚可修复,这孩子年纪小,花个一两年调养不算久。
他伸手轻抚少年的脸庞, 尽情欣赏这件战利品, 无可挑剔的俊美,毫无瑕疵的纯洁,真是越看越自得。
“如今你已成为千夫所指,也认清了玄真派那帮人的自私嘴脸, 普天之下只有老夫能够庇护你。”
仿佛是在回应他, 一股灼??难灼?迤粕砗蟮目岷??鹪屏鞔芤?际髂荆?诎党恋牧趾<涞闫鸺甘?扌突鸢选?br> 一位青衣女子鸿毛飘絮般走来,割裂雪幕,撞破罡风,冲坚毁锐地来到他跟前。
“商怡敏,你是怎么找到老夫的?”
“哼, 没发现我已经跟踪你大半天了?真是老眼昏花。”
二人神态相似,都是一副狩猎者的姿态。
赤云笑道:“你跟踪老夫做什么?”
商怡敏不喜兜圈子,冷面质问:“别装了,上次去峨眉山闹事的人都是受你挑唆,你派人冒充我在江湖上杀人越货,到处发放假的九州令,究竟有何居心?”
“你都知道啦,十多年不见办事越来越利落了。”
“你也越活越年轻了,戴着那人、皮、面、具是不是能增加自信?”
“哼,可惜性格还是这么不讨喜。”
“哈哈,本性若失,不如投胎。”
“死丫头,当年你大闹天游峰坏我好事,耽误老夫整整十七年,老夫设这个局就是为了抓你。”
“哦?”
赤云料想商怡敏已是他的网中鱼,不妨阐明原委:“老夫早怀疑陈抟知道你的下落,可那小子瞒得紧密,派去跟踪调查的人都被他干掉了,后来他的徒孙赵霁突然学会‘炽天诀’,老夫才断定你就在峨眉山,是以利用那伙蠢材逼你出来。”
商怡敏纳闷:“你想抢夺‘炽天诀’,怎不直接向赵霁下手,他可比我好对付得多。”
“他是能手到擒来,可惜半生的果子吃了无益。”
“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一枚金钩,将商怡敏诱入圈套赤云火光映照的眼眸迸射出琉璃碎片般的青光,纯钢打造的利刃才有那种锋芒。
惑心术!
商怡敏急忙撤回视线,可是那幻术立竿见影,才一低头,身体已产生骇变,双手手背分别长出树苗,刚刚冒头便一跃冲天地疯长,倏尔吞噬了她的身体。
见她惊叫后退,双手抓空挣扎几下便僵在原地,赤云欢欣若狂,先前还以为这女人手段厉害不易收伏,原来都是多虑,连她都这么不堪一击,还愁制服不了其他人?说不定在商荣康复前,他就能集齐五种神功,再利用他跟郭荣的父子关系夺取后周政权,实现大计。
他踌躇满志走向商怡敏,打算品尝这第一件重要祭品,得意忘形地忽略了一点:太容易取得的胜利背后通常隐藏危机。
蹋出第三步,雪地窜出十几狠虬枝,宛若章鱼的触手紧紧缠住他,这些树枝坚硬如铁,又像有思想的活物灵巧卷缚,很快形成一张巨大的树网,将他牢牢囚困。
一根粗壮的树枝似蟒蛇朝他低低垂落,枝头上一朵火红的千瓣玫瑰徐徐开放,花心里含着一张比玫瑰更妖艳的人脸。
“商怡敏!?”
赤云惶恐疾呼,双耳被女人阴狠的狂笑贯穿。
“你太大意了,以为惑心术战无不胜,当年在天游峰你与陶振海对阵我就发现,你那惑心术有个致命弱点,遇到内力比你强的人幻术就会反噬。”
她郎朗而谈,铿锵有力,每个字都似锐芒戳破包裹精神的铠甲,直刺赤云灵魂深处的隐秘,砭肤沁骨的惧意悄然蔓延开来,消失多年的恐悚神情重新主宰了他的脸孔。
“不对,你没戴人、皮、面、具,没接受换脸术,也不是真正的赤云,你到底是谁?”
商怡敏音色一沉,几条触须似的藤蔓刺入赤云两边太阳穴,缠住了他的脑子。
他像被鹰爪箍住的小鸟,无法抗拒剧痛的蹂、躏,眼前火焰般的红光转成了焦炭般的黑,一番天旋地转,黑暗中扑出几个光头汉,油汪汪的头顶排列着丑陋的香疤,是一群相貌狞恶的和尚。这些和尚淫猥地笑着,像毒蛇也像豺狼,虚弱的他是他们眼中一块肉,肮脏的手爪争相探上来,他的心神肝胆好似万丈高空坠落的瓷瓶,灰飞烟灭……
“啊啊啊啊!!!!!”
惨叫撕裂长空,射落星子,赤云汗出如雨,脸上像遭了洪灾,汗水以鼻梁为分水岭,错落流进鼻孔嘴角,嘴里满是咸辣苦涩,脊椎骨却是寒飕飕的,由后颈一直凉到尻骨。
商怡敏立在他身前,如同观罢好戏的看客,意犹未尽点评:“刚刚那个是你过去的经历吗?江湖上说你厌恶佛教,敢情是被和尚糟蹋过。”
她的笑声就是一条燃烧的鞭子恣意抽打赤云的定力,这具驱壳是近十年来最与他的精神契合的,可惜无法清除这些该死的记忆,他费了很大力气封锁,又被商怡敏连根刨起,凭这点这女人就该死。
他一掌凌空拍去,劲势之猛有如重崖绝壑,怪石嶙峋,商怡敏凝神伫立,抬左手接住掌风,赤云感觉掌力恰似沉石入水,毫无着落,均被她以毒功化解。
商怡敏将他的掌力中转到右掌,原封不动还击,这一掌举重若轻,精妙莫测,更裹挟腐肉蚀骨的剧毒。
赤云不敢托大,侧身险险避过,被掌风割断几缕头发。
商怡敏一招过后,后面的招数水银泻地般使出,双手翻飞,忽拳忽掌,随心所欲,如雾绕山巅,云出海峡,极尽奇奥,饶是赤云有追风掣电之速,翻江倒海之力也占不到便宜。
交手十余回合,商怡敏觉得他空有高深武学,但内功底子还跟不上,好像穿着别人的鞋子跳舞,与势均力敌者交手便时时露出蹩脚处,对这个冒充赤云法师的家伙越感好奇,想拿住拷问,左拳化指戟,一招“孤峰突起”向他面堂戳来。
赤云抬手架住,左掌奋力击打对手胸口,谁料掌下空空,犹如击中一团棉花,掌力宣泄不出,反而逆流直上,情知中计,急忙撤手后跃,毒素已迅然钻透他手臂筋脉直往胸口流窜,他赶紧封堵穴道,半边身子已产生酸液腐蚀的剧痛,再不敢恋战,转身效那黄鹤飞窜。
这熟透的果子刺多扎口,以目前的能力还制不住她,只好等集齐另外三种神功再来收伏,或者待赵霁那生果子成熟,拿他代替也差强人意。
商怡敏追出数十丈地,忽然察觉附近有人,顺手揪下一把松针飞射,逼出十几道匿身矮树丛的人影。
是殷文瑞、刁绿海等自在楼门人,以及那视财如命的“黄河钓叟”轩辕贺。
这些人近日被她追得东躲西藏,方才离开东马棚往西边避难,途中见山林起火,过来查看,不意撞到两大魔头厮斗。
也是他们合该夭寿,若及时逃走还可保得平安,偏偏杀心不死,以为二虎相争必有一残,想趁商怡敏和赤云两败俱伤时出面坐收渔人之利,谁知那母老虎太过威猛,全须全尾啃断一根硬骨头,还调头搜出一帮杂碎,看样子想拿他们塞牙缝。
商怡敏本可一口气追上赤云,考虑到商荣还留在后面树林中,被这几个小人擒住又会平添麻烦,便转念停步笑谑。
“你们几个倒乖巧,自动上门送死。”
众人饱尝苦头教训,把她的声音当成催命符,身影看做招魂幡,万念俱灰只求逃命。轩辕贺抢先转身奔逃,身影似狡兔还快,商怡敏岂容他得逞,青鸢般飞翔数丈,左掌轻飘飘直拍他的背心。
烈焰追袭,轩辕贺被迫翻身挥出钓竿,他那钓竿只合对付虾兵蟹将,如何钓得动真龙,商怡敏根本不屑躲,抓住轻轻一拧,钓竿麻花似的扭曲爆裂。轩辕贺尚未立定脚跟,一股奇猛的劲力撞上左胸,“蓬”的一声,五内成泥,身子碎瓜皮般飞出,就此销账。
余人正想逃跑,炎气化罡风兜头盖脸袭来,吹折几株大树,火焰雨后蘑菇般四面窜爬,围成一只火瓮。
殷文瑞好歹是一方豪杰,不愿做缩头乌龟,号召弟子与商怡敏决一死战。
技不如人,响亮的口号皆化悼词,青影似鬼魅横行,收割着秧苗般柔软的生命,片刻后,只有殷文瑞和刁绿海还活着,他们并非漏网之鱼,是商怡敏有意延长了二人的寿数。
刁绿海怒视着比阎罗还可怕的女人,不愿露出屈服弱态,操起瓜锤猛砸自己的脑门,商怡敏手指轻弹,指尖上残留的血珠破空有声,噗嗤击中刁绿海手腕,瓜锤落地。
“妖女,休想逼我乞饶!”
这刚烈的女子又想咬舌自尽,商怡敏及时说:“马俊的事你也不想听了吗?”
刁绿海牙根上的劲道截然而止,吐出一口鲜血,抖着撕裂的舌头惊问:“你……说什么?”
商怡敏先瞟了殷文瑞一眼,目光如飞铲夺走他仅存的一分胆色,再冲刁绿海轻笑。
“我前几天刚知道,马俊并非存心为害,他被人下了厉害的淫毒,毒发时痛苦万状,必须与女子交合方可暂缓,情非得已才做了采花贼。”
那日刁绿海得知未婚夫竟是多年前臭名远扬的采花贼,当时虽不承认,过后一想商怡敏心狠手辣,说话却实在,那“鬼哭郎”曾经闹得那样厉害,在大师兄死后便销声匿迹,而且大师兄遇害前一年内经常外出,每次都借口修行,却始终不肯详说,结合商怡敏的证词,倒处处对应得上……
这想法一确立,痛苦也水涨船高,想到自己为一个□□恶徒守寡半生,痴心错付,青春错误,悔恨怨愤沸腾不休,自杀的念头早已成形,就算今日不遇到商怡敏,不久之后她也会非死即疯。
此时商怡敏出来为马俊辩白,她的心坐秋千似的高高荡起,恍惚一阵急忙追问:“你知不知道是谁害了我大师兄?!”
商怡敏闲闲地指一指她身边面如金纸的男人,恝然道:“就是他。”
声如利刃,同时刺穿两颗心,刁绿海惶恐地看向比她更为惶恐的殷文瑞,一只脚先踏入地狱。
“你……你说谎!”
这驳斥是她在坠落深渊时揪住的草根,为的是能在粉身碎骨的宿命前苟延残喘。
商怡敏笑道:“前几天我杀了几个百草门的人,其中一个叫史明远,绰号‘与鬼夺命’的你该听说过吧。此人为求活命,告诉我好些个江湖隐秘,正好包括这一件,马俊中的淫毒就是他高价卖给殷文瑞的。”
刁绿海再次转头,殷文瑞撇脸躲避,下巴颈项布满鸡皮疙瘩。
“……二师兄,你为什么要害大师兄?”
“……”
“我们三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骨肉,你怎么忍心?”
“……”
“你说话,说话啊!”
沉默的文火引燃刁绿海心中的火、药,她揪住殷文瑞的袖筒,逼他面对自己,殷文瑞似被蛇蝎蛰中,顿时避跳出一丈地,商怡敏防他逃跑,踢起断枝将其绊倒。
“他没脸招供的,让我来告诉你吧。”
商怡敏说到这里,那龟缩的男人陡然爆吼:“妖女!你要杀便杀,别使阴损手段折磨人!”
他奋起直扑,判官笔左右怒突,做困兽斗,商怡敏不用躲,无影一脚踹他个四仰八叉。
“窝囊废,充什么好汉,有种学你师妹自尽啊,你真有那气概也干不出下三滥的勾当。刁绿海,这事没你想的复杂,问题就出在你身上。”
她侃侃道出始末,像在谈论茶余饭后的笑料,而这事件本身亦如那些充斥在街头巷尾的市井逸闻,不过是个争风吃醋的庸俗故事。
殷文瑞暗恋刁绿海多年,无奈刁绿海倾心大师兄马俊,不给他一丝介入的缝隙。他表白无门,相思苦痛尽数转为对马俊的憎恨,因此去找史明远求购淫药,找机会向情敌投毒,逼其犯罪,只要马俊身败名裂,刁绿海就会回心转意爱上他。
真相既超乎想象,又不在情理中,刁绿海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二师兄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印象中,殷文瑞对她循规蹈矩,只见兄妹情,并无男女意。
商怡敏见状笑问殷文瑞:“你藏得真好,朝夕相处都没让你师妹瞧出心意,看她这样,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欣悦她。”
殷文瑞的心被她踩在脚底,踏出了血,恨意铸就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咬牙切齿道:“她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刁绿海乍然怔愕,泪珠似无路可逃的孤儿滚出眼眶。
殷文瑞挣扎站起,不再回避她的注视,眼神坚硬塞过冷铁,十几年的漫长等待,他的心一点点冰凉,感情被一寸寸阉割,也曾打算在彼此临终时说出真相,将毕生的煎熬连本带利施还给这个令他走火入魔的女人。现在这一天提前来了,如同咀嚼橄榄,莫大的恐惧后竟生出解脱的回甘。
“这妖女说的没错,是我害大师兄变成淫棍色魔的,我就是想毁了他,这样才能把你从他手中夺回来,谁知他在罪行败露前就被人杀死,没法让你看到他声名狼藉的样子。我以为那结果也不错,他死了,你总会回头选择我,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甘心为他未婚守寡,在他死后十七年还全心全意记念他。”
商怡敏替失神的女人发问。
“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在马俊死后追求她?还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任她孤寡这么多年?”
殷文瑞恨道:“我想让她主动求我,她无视我那么久,害我受了那么多折磨,把我的心伤得千疮百孔,难道不该低头补偿我?”
两片薄唇如同钢刃,清辩滔滔,气势汹汹,非常理直气壮。这清醒的癫狂比蒙昧的糊涂更顽固,恰似狂沙敝日,黑云遮月,他看不到听不到更想不到,折磨他的不是刁绿海,是他内心的执着。
心地单纯的受害者面对丧心病狂的加害者往往无所适从,刁绿海好似滑进无底黑洞,一时间魂魄都消,声息俱杳。
但是愤怒的绳索也能无限延长,数息的静谧后,一声撕裂肺腑的尖叫压轴登场。
“我杀了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
女人高举瓜锤扑向殷文瑞,出手时毫无章法,那是不假思索亡命的一击,仿佛一个慌张戏子在失败演出后的狼狈谢幕,唯一所求不过结束。
瓜锤到底失了准头,而殷文瑞的判官笔不失圭撮地刺入她的心窝。
这一刻二人终于心意相通,都收获了淋漓尽致的痛快。
商怡敏发现殷文瑞有意下毒手时即用脚尖挑起一名死者落下的长剑,舞出一片凌厉的疾雪。刁绿海中招的刹那,殷文瑞感觉被冰冷的鞭子里里外外抽了个遍,一双手臂先断裂坠落,而他受的伤远不止这点。
那妖女出剑速度快到极致,已分别从十几个部位斩断了他的身体,因伤口细小整齐,断掉的经脉还未错位,不动弹就还能苟活片刻。
商怡敏看看刁绿海的尸体,冷叱那僵立的凶手:“你这厮心也忒毒,把这女人的一生毁尽了,真没看出你哪点爱她。”
殷文瑞眼角流出暗血,宛若优伶的泣妆,周身伤口都在微微渗血,嘴唇一张,脖子上便喷出稀薄的血雾,但这并没阻止他讲话。
“是她逼我的……我也被她毁掉了全部的人生……”
商怡敏驳斥:“她哪里逼你了?是你自己暗恋她,不敢堂堂正正表白,设恶计迫害她的未婚夫,连你们的师父也因你而死,她对你的罪行一无所知,始终被你的险恶用心算计。”
殷文瑞气息一急,身体各处开始大量飙血,狰狞咆哮:“你又不曾痴心爱过,你懂什么!”
他想骂的话还有很多很多,可惜碎裂的身体经不起震动,血流四射,他像朽烂的古塔分崩离析,散成一堆冒着热气的尸块。
“你又不曾痴心爱过,你懂什么!”
狂风仍在传送着他临终时的呐喊,生前不能伤到商怡敏毫毛,死后却用这句话制住她。
这男人仅仅因为求而不得就对心爱之人施加残忍报复,逼死了对方,逼疯了自己,他的行为固然发指,但这极端的恨意……她并非不懂。
心里也有那么一个人,想摔在污泥里狠狠践踏,让他体无完肤,丧失所有,彻彻底底毁了他。
难道也是因为病态的痴心?
不!
眼前这爬虫一样卑劣的男人怎可能和她初衷一致。他从头到尾阴险设计,她至始至终光明正大,刁绿海不欠殷文瑞,可蓝奉蝶欠商怡敏太多,他毁了她的前途,扭曲她的人生,害她失去人生中最宝贵的十七年青春,她的复仇源于恨,绝不是什么求而不得!
右掌横劈,炎气肆虐,周遭顿成火场,商怡敏腾身回到商荣身边,脱下长衫裹住他□□的身体,即使已成残剑也足堪使用,说不定这次遭遇还能给他淬上怨毒,使其隔绝外物干扰,加倍依赖听命她。
商怡敏带商荣向关中进发时,赵霁正顶风冒雪赶往益州,前天他被商荣打伤,急痛中吐血晕厥,躺了整整两天方能动弹,一下床便急着去找人。
彼时唐辛夷去参加武林盟会,苗素外出未归,唐家堡无人留得住他,他右肋断裂,本不该行动,一走快就做疼,找了块薄木板捆绑固定,坚持上路。这两天心慌得像乱雪,像碎云,像零落的枯枝,像失群的孤鸟,像丧家的弱犬……昏迷中噩梦连连,烟熏火燎,只在看到商荣的影子时才得片刻清亮,可是那影子比窗棂上的霜花还单薄,他抓不住唤不回,不停地挣扎哭喊,醒来满面泪渍结成了厚痂。
不能没有他,失去他会活不下去,必须找到他找到他!
往东走出三十里,遇上返程中的苗素。
“赵霁,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去益州找商荣。”
“嗨,我刚从益州回来,正想去唐家堡找你呢,荣哥哥出事了。”
苗素记恨那奸相张业,昨日去益州行刺,在城中听说商荣前日杀害甄兴涛一家,昨晚又在东马棚杀死崆峒派灵虚道长在内的数十名江湖客,后被赤云法师救走。
她那样沉着冷静的人听到这变故也唬得不轻,心想应该及时通知赵霁,便马不停蹄赶来了。
赵霁膝盖一软,险些站不住,狠狠抽了两口气,抓住她问详情。
苗素说:“我只向三个江湖客打听了一下,他们的说法各不相同,一个说荣哥哥受商怡敏指示杀害武林盟主,之后埋伏在东马棚的议会地点偷袭,一口气杀死好多人。一个说荣哥哥是不灭宗安插在玄真派的奸细,是赤云法师派他行凶的。还有一个说他把你们玄真派的弟子全杀光了,你太师父一怒之下废了他的武功,正准备处死,赤云法师突然出现把他救走了。”
无论哪种说法都让赵霁碎心裂胆,内伤当即复发,苗素连忙取出伤药喂他,安慰:“现在武林盟的人带着死者灵柩到郫邑集合,唐辛夷估计也在,我们先过去找他问问情况。”
她见赵霁的伤势不适合赶路,去树林里砍来一些树干捆扎成一个雪橇,制作过程中问他:“你和荣哥哥究竟怎么回事啊?问唐辛夷他也一脸晦气什么都不肯说。”
赵霁满腔苦闷无人倾诉,心想苗素知道他对商荣的心意,不妨向她诉苦,将前情一五一十告知。
苗素说:“我也好奇那晚跟唐辛夷同房的人是谁,能做出这种事的首先得是你俩都认识的,知道唐辛夷喜欢你才敢这么干。”
赵霁哀叹:“我也这么想,以前我和糖心写信挺没分寸的,还被商荣当着唐门的送信人教训过,该不会已经在唐门传开了吧?”
苗素听说这是好几年前的旧事,摇头:“那会儿你们还是小孩子,他们只会当你们闹着玩儿,不会认真对待。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可疑人物?”
“……要说可疑,就属糖心的保镖唐潇最奇怪,那晚他约我子时去小树林见面,迟到了两个时辰,不然我也不会逗留那么久,被商荣误会。”
“你是说他约你子时去,结果自己寅时过后才到?”
“是啊。”
“那这事明显就是他干的啊!”
苗素摔掉树枝直骂赵霁蠢蛋:“你想想,他是唐辛夷的贴身保镖,肯定对唐辛夷的私事一清二楚,约好子时见面又迟到那么久,就是在制造时间差陷害你呀!”
赵霁像被狂扇了一巴掌,登时清醒了,惊愕半晌道:“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这小子曾经想杀我,在伤药里下毒,结果我运气好没用那伤药,被我的小猴儿偷出去毒死了一大群猴子,这案子前天才破,当时他给我下的就是害死唐三太爷的毒、药。”
苗素领会他的潜在话意:“我估计唐潇喜欢唐辛夷,杀你是因嫉生恨。”
“可他那晚为何又下跪求我保护糖心?”
“因为他找不到比你更能信赖的对象了啊,而且除了你和荣哥哥,也没人能救唐辛夷。”
苗素进一步分析唐潇的动机:“他决定救唐辛夷就是在跟他爷爷作对,事发后无论哪一方获胜他都没法再在唐门立足,于是干脆假冒你去睡了唐辛夷,好歹过把瘾,又或者他的目的就是在替辛夷离间你和商荣,好撮合你们。”
赵霁瞪眼嗔怪:“他是疯子么?我就是中了惑心术也不会产生这么荒唐的念头。”
苗素讥刺:“你不懂,情念能使人疯魔,比如我爹……算了不提这些蠢货了。等找到荣哥哥你好好跟他解释吧,凭荣哥哥的头脑会想通的。”
赵霁双拳砸地,骂道:“这个唐潇把我坑得这么惨,他要还活着,我就让他再死一遍!”
不久,苗素扎好雪橇,让他坐上去,用流云锁拽着他沿路狂奔,下午来到郫邑,小城人流密集,街上走动的多是来自各地的武林人士,他们兴致勃勃传播风言风语,在那一张张长舌快嘴下,商荣已俨然成为煽动腥风血雨的魔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