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和商荣心思一致, 怎奈景兴平这小古板办事严谨,押着他回木屋收拾行李, 不停催促,连出神的空隙都不给他。
赵霁胡乱裹了个包袱, 在他监视下离开峨眉山,天亮后二人已走到夹江县,赵霁急于甩掉这个“解差”,赔笑道:“景师伯,送到这儿就可以了,请您回去吧。”
景兴平冷淡道:“师父叮嘱我至少陪你走到眉州,你已不是玄真派的人, 以后别叫我师伯了。”
赵霁背地里排揎他人走茶凉, 不甘心地讥讽:“我是怕您累着,前面还有一百多里路呢,往后都不是一家人了,我怎好意思劳动您景大侠。”
景兴平不屑与他说嘴, 一板一眼道:“我奉师命办事, 无所谓操劳,希望你也老实点,别逼我难为你。”
赵霁无名火生,语气毛躁起来:“那先进城吃点东西吧,总不能空着肚子赶路不是?”
他再不理睬景兴平,自顾自跑进城门钻进一家大饭馆。景兴平恪尽职守,寸步不离, 他俩分坐餐桌两端,小二前来招待,赵霁说:“给我来碗雪豆炖猪蹄,一盘蒜苗炒腊肉,半斤米饭三两酒。对面那位跟我不是一路的,你自去问他点菜,饭钱分开算。”
景兴平历来当他是小泼皮,被无礼对待也不奇怪,微微冷笑一下,点了半斤卤牛肉一笼素馒头,双方一声不吭各吃各的。
赵霁吃到一半,发觉周围情形分外古怪,还没到正式饭点,这饭馆里的座位基本都坐满了,好几桌食客携带兵器,看装束都像跑江湖的武林人士,说话也是天南海北的外地口音。
小小的夹江县突然聚集这么多江湖客,定有缘故。
景兴平也已察觉,悄悄向他递个眼色,两个人同时放慢吃饭速度,暗暗察言观色。
少时又来了几伙人,也都负剑扛枪风尘仆仆,其中两拨人相互认识,碰头便打招呼。
一方由一个三十多岁腰悬判官笔的白净书生打头,总共九个人,当中只一个半老徐娘的女人与他同岁,这女人年纪已然不轻,还做闺女打扮,估计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余下的都是年轻后生,称书生“师父”,称女人“刁师叔”,看来二人是同门师兄妹。
另一方人数较多,有十来个,清一色的貂皮箭袖袄,黑缎子长衫上绣着铜钱形状的暗纹,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满面红光的高大长者,手捻三绺长须,身边紧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圆脸汉子,也是虎背熊腰,相貌威武。
赵霁见这两路人比那些散客阵势大,显见得大有来头,先留神听他们讲话。
那白面书生率众向那长者拱手道:“吕老帮主,您也来了。”
吕帮主还礼道:“老夫早料到讨债队伍里少不了自在楼的人,殷楼主,刁女侠,久违了。”
赵霁知道“自在楼”,那是江南有名的大派,这白面书生估计就是名号“妙笔生花”的自在楼楼主殷文瑞,那姓刁的妇人想必是他的师妹“雷火天娇”刁绿海。
两方继续交谈,殷文瑞看着吕帮主身旁的圆脸汉子说:“这位可是令兄吕克老先生的公子?”
吕克这名字景兴平很耳熟,好像是已故胶东金钱帮帮主,该帮会原身是商会,因替众多武林门派经营产业,逐步演变成资产雄厚的江湖财阀,在齐鲁地区势力庞大。吕克死了十几年,眼前这位吕帮主应是他的弟弟吕辛。
吕辛正向自在楼的人介绍圆脸汉子:“小侄吕宏达,日后还请殷楼主多照应。”
吕宏达恭敬地向前辈鞠躬,神情坚毅好似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将。
“殷楼主,刁女侠,晚辈这十七年来无一日不思报杀父之仇,此番还愿得二位相助,一举除掉那姓商的妖女。”
赵霁眼神一定,又听刁绿海凛声回道:“这个你放心,我们也是专程赶来杀商怡敏的,这妖女害死我师父和大师兄,大仇不报誓不为人!”
一个坐在角落里一脸络腮胡的黑面壮汉接话:“自在楼和金钱帮都是来找商怡敏报仇的么?那也算我一个。”
吕辛见那汉子豹头环眼,两边太阳穴高高突起,是个内家好手,礼貌询问:“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壮汉抱一抱拳:“不才满召隼。”
这怪名使得众人肃然起敬,吕辛惊喜:“原来是‘天山飞鹰’满大侠,久仰久仰。”
殷文瑞跟着见礼,问道:“满大侠也与那妖女有仇?”
满召隼手中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浓眉抖动,粗声恨斥:“十八年前,商怡敏害死我大哥千守义,我不杀她誓不为人。”
“祁连神驹”千守义和“天山飞鹰”满召隼是对结义兄弟,绰号“塞外双杰”,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十八年前千守义神秘身故,江湖上都不清楚死因,今日方知是被商怡敏所害。
刁绿海柳眉倒竖,切齿怒骂:“千大侠是人人敬仰的英雄,当年在关中杀贪官,开粮仓,救活了数十万灾民,姓商的妖女连这样的好人也忍心杀害,真真该死。在座的还有没有她的仇人?不妨与我等联手,一道杀上峨眉山,找那妖女报仇雪恨!”
眼看店内的江湖人士一个个都举手响应,什么“九华派”、“七杀门”、“天坛帮”、“龙王堡”、“山海派”、“少英社”……林林种种十几家,总共五六十人,据说这还只是一小部分。赵霁一字不漏地聆听,慢慢搞清原因,近来有人传言商怡敏在洛阳现身,洗劫了珠宝世家“聚珍阁”,抢走许多财物,还打死了聚珍阁阁主沙开明的两个儿子,临走时留言:“要报仇,上峨眉。”
仇家们和义愤之士听闻风声,立刻群起出动,有的帮派原本就要去益州参加武林盟会,趁便先到峨眉寻仇,约有上百家,人数至少愈千。
众人义正辞严宣誓仇恨,赵霁后面一个穿蓝布短袄的老头儿忽然嘿嘿发笑,笑声很轻,却钻透厚厚的喧哗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行家都知此人内力非凡,纷纷敛声端望。
殷文瑞看到老头儿身旁斜靠着一根缠满银线的黄竹钓竿,心中一动,上前施礼道:“这位可是‘黄河钓叟’轩辕贺老前辈。”
“黄河钓叟”也是成名数十年的好手,以一当十,战绩累累,可惜贪财贱义,干过不少损人利己的勾当,向来为正派人士鄙薄。
老头儿打个哈哈:“前辈不敢当,你师父和我师父算平辈,你叫我一声老哥就好。”
殷文瑞问:“轩辕老兄也是来找商怡敏报仇的么?”
轩辕贺摇头:“我和那小妮子素无瓜葛,她怎么样跟我都不相干。”
殷文瑞试探:“那老兄只是恰巧路过了。”
“不,我也要去峨眉山玄真观。”
“哦?不知老兄所为何事?”
“听说九州令落到了玄真派手中,我想去分一杯羹。”
吕辛忙接话:“轩辕先生也听说此事了,看来消息是真的。”
众人相互交流,似乎都得到了这一讯息。
景兴平大惊,心想:“我昨天才和谢师兄无意中得到那九州令,这才不到一日怎就传开了?必是有人设计陷害,撺掇这些人去师门闹事!”
轩辕贺大笑:“你们明里说去报仇,其实还是奔着那九州令去的吧,丑话说在前头,钱财二字,见者有份,识时务的就大家伙商量着均分,谁敢起那囫囵吞枣的心,当心有命捞钱没命花。”
说罢抓起钓竿轻轻一扬,鱼线朝斜对面“七杀门”的饭桌飞去,金钩勾住酒壶把手,他手腕略一转动,钓来酒壶,在空中倒出一缕酒线,准确无误地落进跟前的空杯,注满即止,一滴不撒,而后将酒壶端端正正放回原先的位置。
一手绝活搏得满堂喝彩,“七杀门”也是伙见利忘义之徒,明白这老头儿炫技威胁,个个阴沉着脸故作淡然,心里又恨又怕。
吕辛商人习气,最擅调和折中,忙说:“轩辕先生不必多虑,这次我们大多数人旨在报仇,能顺便求财固然是好,却并非主要目的。况且那九州令须集齐真理佛的五大神功方能打开,即便现在得到九州令,离找到宝藏还为时尚早。”
殷文瑞想借助轩辕贺的力量,趁机游说:“商怡敏当年大闹天游峰盗取金刚夜叉明王裴胜的‘炽天诀’,轩辕老兄若能帮我们擒获这妖女,逼她交出秘籍,日后找到宝藏,自是多劳者多得。”
赵霁愤然思忖:“这些武林名宿一个比一个虚伪,本质上无非是向商太师叔抢夺‘炽天诀’,却打着仗义复仇的旗帜,我绝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
人们达成共识,喧喧嚷嚷商议讨伐计划,一个五雷教的人担忧道:“商怡敏武功高强,还有玄真派撑腰,这场仗只怕不好打啊。”
龙王堡的人说:“陈抟是明事理的人,大概不敢犯众怒。”
少英社的人冷笑:“他真明白事理就不会包庇商怡敏,玄真派的前代掌门已将商怡敏逐出师门,他倒好,对外撇清关系,对内声气相通,我看这回上山第一根要啃的硬骨头就是他。”
刁绿海附和:“陈抟一贯维护商怡敏,早年我就看出来了,他们师兄妹就是一丘之貉,咱们一个都别放过。”
天坛帮的说:“陈抟号称‘剑圣’,剑术登峰造极,我看在座的都非敌手。”
轩辕贺不以为然:“恶虎斗不过群狼,咱们这里已有五六十人,相信到了峨眉山下还会遇到更多帮手,假如陈抟老实交出商怡敏和九州令,我们还可宽忍放过,如若不然,索性就将玄真派从武林中除名,也算不得什么。”
这帮人堂而皇之诋毁师门,令景兴平愤恨不已,抓起佩剑往门外急走,打算赶回玄真观报信。
小二追来拦住:“客官,您还没给饭钱呢。”
景兴平连忙掏腰包,在场许多老江湖,看他手提长剑形色慌张,早起了疑。吕宏达上前质问:“这位小哥是哪个门派的,可否认识一下?”
景兴平为人端谨,不会撒谎,一愣神更露破绽。吕宏达猝然拔出腰刀斩向他的右肩,景兴平点地急闪,雪片似的刀光迎面直卷,他不得已拔剑还击,甩出几个轻灵飒沓的剑招。
“这小子是玄真派的!”
殷文瑞清啸着纵扑进击,一对判官笔犹如双蛇出洞,疾点景兴平胸腹巨阙、关元二穴,招式一出恰似长河远流,连绵不断。
景兴平在师门中排行第四,但资质普通,中途又因三年孝期耽搁,修为远逊商荣、谢渊亭等同门,碰上殷文瑞这样的强敌便捉襟见肘。勉强躲过一轮攻势,正趔趄后退,被轩辕贺抛出的鱼钩勾住后领,身不由己地脱离地面,曳向半空,来不及抓住平衡,后颈天突穴已被那老头儿点住,肢体麻木,似出水鱼儿一跤横跌倒地。
吕辛带头审问:“你是陈抟的徒弟么?叫什么名字?”
景兴平逃脱无能,便想和他们理论,庄肃言道:“我叫景兴平,是家师的四弟子,方才听了诸位前辈的议论,有几句话想说。第一,那‘九州令’确实在玄真观内,是昨日我和三师兄在眉州得来的。”
他讲述了眉州的经历,分析道:“不知道诸位从哪儿听说九州令在玄真派手中,应该是提前好几天就收到了这个消息。而我们得到令牌不过一天时间,真假都尚未分辨,这未卜先知的奇事恐怕有诈。第二,我自幼在师门修行,从未见商太师叔在山中出现,说她藏在玄真观,更是谣言无误!”
吕辛冷斥:“商怡敏血洗‘聚珍阁’的事由沙开明阁主亲自作证,此番苦主也来到蜀地,待会儿见了他,让你们当面对质。”
旁边刁绿海已举起六棱瓜锤厉指赵霁。
“你也是玄真派的?”
赵霁早有计较,不急不慢笑道:“这位女侠认错人了,晚辈就是个过路的。”
刁绿海犯疑:“你和这小子同桌吃饭,难道不是一伙的?”
赵霁说:“晚辈先来,这位小哥后到,不知为什么要跟我挤一桌,这里是人家的店,晚辈总不能替店主撵客,方才点菜时就跟小二说过了,我们不是一路的,饭钱各算各,不信您问问。”
小二怕他们再生事端打坏店里的物什,急忙作证:“对对对,这两位客官菜是分开点的,帐也是分开记的,所以我才会拦着地上这位收钱。”
景兴平明了赵霁的心意,发言掩护:“我不认识这小兄弟,你们别伤及无辜。”
刁绿海见赵霁身旁的包袱里插着宝剑,知他会武功,不能掉以轻心,追问:“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
赵霁已编好口供,舌头弹得溜溜转。
“晚辈李富贵,家住益州。”
“你会武功?”
“小时候拜过一个师父,学了几招三脚猫功夫。”
“你来夹江做什么?”
“四处游玩顺道路过,前辈,听说你们要去峨眉山玄真观,那玄真派是蜀地有名的武林门派,晚辈老早想去参观,您能带我去开开眼界么?我这人手脚还算利索,给您跑跑腿打打杂,您也能少操一点心。”
他容貌俊秀嘴甜机灵,很讨人喜欢。刁绿海神气见和,收起铁锤说:“我们是去打架杀人,你不怕死就跟来吧。”
吕辛反对:“事关重大,最好别让来路不明的人掺和。”
轩辕贺讥嘲:“那一千多号人里边来路不明的多了去了,怕他一个小鬼作甚?”
吕辛不能让人笑他迂懦,改口警告赵霁:“你要去的话须得小心,看人动手就躲远点,出了差池我们可不负责。”
不久,众人押着景兴平结队同行,赵霁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跟在后头,午后来到峨眉山下的报国寺,果见附近游荡着许多江湖客,服色各异,男女老少加起来少说上千人。
群雄在寺外集合,有人提议:“咱们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不能让玄真派说我们师出无名,不如联名写一封信,先派人送上山去,给他来个先礼后兵。”
这主意得到多数人响应,当即选了几个能文善墨的捉刀,须臾写好一篇?ぴ寤婢涞南?模??鞲雒排啥嫉羌窃诓幔?灿幸恍┎谎圆挥镄屑?梢傻娜司芫?斡耄?庑┌顺墒切暗廊耸浚??ㄋ匠鹧八接??菔迸f魍?o,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然而在赵霁看来,这伙人不论白道黑道都是沆瀣一气,他摸清敌情,准备赶上山去报讯,敌方正好开始挑选送信人。
这差事费力不讨好,甚或危及性命,人们满嘴伸张正义,却没一个愿做马前卒,你推我我推你,也有那好搏名头的家伙乐意去,又因能力不济落选。
大小是代表群侠的使节,总得有点真功夫,不然岂不战局未开就折损士气。
赵霁多了个心眼,自人群中高高跃起,飞鱼穿波似的踩着几个人的头顶跳到阵前,经行之处尽是高手,居然给他顺利通过了。
“晚辈别的不会,轻功还凑合,想接这趟差事。”
他少在江湖走动,在场人都觉眼生,看他出场身手不错,不由得欣赏夸赞。
香山白云寺的妙峰大师是刚刚推举出来的领军人物,他乃有道高僧,也是在场唯一一个无意复仇寻宝的人。十七年商怡敏杀害“祁连神驹”千守义后不久,白云寺主持妙伽方丈也成了她剑下冤魂。妙伽方丈以律严身,内外清净,一生广修善缘,做了许多博施济众的好事,与商怡敏绝无冤仇,却好端端地丧在她手中。
妙峰大师多年来苦思这一因果,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想向商怡敏求证真相,弄清她戕害师兄的原由。
见赵霁出阵请缨,问他是哪家的少侠。
赵霁说:“晚辈李富贵,出身益州普通人家,算不上武林中人,这次跟随几位前辈来看热闹,想先去玄真派参观参观,不知大师能不能赏我这个机会。”
妙峰大师怜他年少,好心劝阻道:“此番双方兵戎相见,这封信送上去,玄真派可能先拿送信人开刀,你年纪太小又是无关人士,不值得为此担风险。”
赵霁拍拍胸脯:“您别看我年纪小,凭我的轻功,玄真派的人多半抓不到我。”
他说话就要露一手,正好一只乌鸦自顶上飞过,他一招云鹤冲天接连纵起七八丈高,成功抓住鸦爪,那乌鸦扑腾挣扎,竟不坠落,拖着他滑翔下降,回到原地。
顿时技惊四座,彩声雷动,人们暗中揣测这少年的师承,认定他是某位名家的高足。
赵霁笑问妙峰:“您看凭我的能耐去不去得?”
妙峰合十赞叹:“李少侠轻功超群,诚可担此重任,但凡事多加小心,如果玄真派的人与你为难,你就说你只负责送信,并不与我等为伍。”
他看看天色,判断此刻将近未时,问赵霁几时能抵达目的地,听他说半个时辰足够,又叮嘱:“我们未时三刻出发,酉时前准定能到玄真观,若你不幸遭擒,只须稍作忍耐,人马一到就能救你出来。”
他想着有景兴平在,赵霁就算被玄真派抓住也可交换人质,叫他当时别反抗,免得遇害。
这老和尚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待会儿才能见分晓,赵霁接过装有檄文的信封,流星一般闪入白皑皑的山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