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抟早年走南闯北, 见多识广,尤其是游历苗疆时曾向诸天教的友人学到一些辨别和医治蛊毒的方法, 据经验判断李氏夫妇中的是黑苗的阴蛇蛊,即刻开了方子, 叫人们用土瓜根一两,酒炙的皂荚三钱以一升烧酒浸泡,分三次灌病人服下。那两口子服用此药后不久便狂吐黑血,血液里混杂许多头发包裹的小黑子,这些黑子就是蛊,踩碎后爬出无数肉蛆似的小蛇。
陈抟说这些小蛇会在人体内孵化长大,所幸未过两日, 不然等蛇蛊破壳, 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命人取火炭来烧死小蛇,叮嘱病人三日内不可沾荤腥,每日用雄黄、大蒜、菖蒲三味煎水饮用,两年内戒除鸡鸭鱼虾螺蚌等物, 蛇蛤等终身切勿食用。
李家人感激之余更多害怕, 李老太君不停说:“我家世居江宁,代代家风清白,和亲朋邻里友善和睦,从没得罪过谁,也不知是什么人使这恶毒手段害我们。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往后难保不再着了他的道,求道长救人救到底, 帮我们捉拿这凶手。”
她搬出五百两银子做酬金,见陈抟略有迟疑,便举家跪求,死活不放他师徒三人离去。
陈抟心慈耳软,最经不起老弱妇孺哀求,当场答应留下来替他们消灾。要弄清下蛊人是谁其实不难,蛊毒乃西南苗疆不传之秘,江湖上会的人不多,他问李老太君家里可有苗疆人士,李老太君叫管家下去挨个盘查,仆婢中并无与苗人沾亲带故的,最近家里也没谁接触过这类人色。
陈抟觉得可疑,请李老太君从严审问,那长年跟随李少爷外出的小厮终于扛不住压力招供,说那中蛊的少奶奶就是李少爷从苗疆带回的苗女。
陈抟询问得知李少奶奶嫁进李家不过一年,本姓金,最开始是以妾氏的身份过门,按李少爷的说法,她家住衡阳,是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小女儿,其父欠了李少爷50两银子,将女儿卖与他抵债。
李少爷对金氏恩宠无比,她入府不出三个月原先的少奶奶暴病身亡,不久就被扶为正室,掌管了全部家财,平日颐指气使好不风光,可每当有人问起她老家和娘家的事她便避而不谈,人们以为那是她的伤心事,殊不知她是在心虚。
小厮坦白:“少奶奶原先嫁过人,丈夫是永州零陵苗乡一座黑苗族寨子里的头人,去年少爷到那苗寨买药材,遇见少奶奶,两个人说了一回话彼此就上心了。少奶奶让少爷带她逃跑,少爷忌惮苗人,本来不敢依从,谁知没过几天那寨子里闹瘟疫,头人家一夜间全死绝了,少奶奶连夜来找少爷,说有人要害她。少爷担心自身安危,也怕少奶奶有危险,就连夜带着我们逃出苗乡。少奶奶领我们绕了老远的弯路躲避仇家追杀,直逃到常德才说安全了,随后辗转回到家里。少奶奶不让少爷告诉外人她的身份,说会惹来祸事,少爷就吩咐我保密,说敢对外泄露半句就要打死我。”
赵霁听来,怀疑又是桩因奸致死的仇杀案,他刚从神冶门的血案中走出来,真不想再掺和类似事件,忧心忡忡地咽下唾沫,巴巴望着陈抟,希望他改变主意。
陈抟也听出蹊跷,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既应承了人家就不能半途撒手,纵使李氏夫妇自惹冤孽,弄清孰是孰非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以苗人的复仇习惯,仇人到预定时间不死,会立刻进行第二轮报复。中了阴蛇蛊的人活不过两天,估计今晚那下蛊之人就会来探查死讯。陈抟让李家人把这对夫妇挪到一间屋子以便保护,带领弟子们守在门前,只留了几个胆大的奴仆在一旁伺候,其余人都教他们离家暂避,走时乔装改扮,尽量隐藏行踪,以免被凶手发现。
李家人被李少夫妇的病况吓个半死,唯恐受池鱼之祸,争相收拾包袱,不消半日走个精光,家里养的猫狗雀鸟也一并带走,五进的大院空空落落,形同鬼宅。
保险起见陈抟不让众人吃宅子里的食物饮水,让赵霁去外面买了些瓜果,拿出“一日足”分给奴仆们充饥,对付过今日,等夜里捉到下蛊者就安全了。
他如是安慰李家人,不能外露的担忧却像石头压在胸口,这李少奶奶来自永州苗寨,那里可是诸天教的发源地之一,下蛊者若是教内分子,又有正当的寻仇理由,自己从中阻拦势必开罪蓝奉蝶。三思之后认为,这李少金氏的命多半保不住了,但愿对方不牵连无辜,放过李家其他人,否则自己少不得背个多管闲事的骂名,事后再设法向蓝奉蝶解释。
至夜天气燠热,夏蝉有若怨鬼竭力嘶嚎,热风吹拂,似在往炉膛里鼓风。不敢乱动的人们好像蒸笼里的龟鳖大汗淋漓,心口熬烧,烦躁得快要发狂。
三次更漏响过,一阵若有若无的笛音恍如细细的丝线钻进耳朵,骚动着紧张的神经。这笛音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恰似冷泉涟漪,弱水寒波,一圈圈一阵阵漫上来,浸湿了听者的脊椎、后脑,火炉般的热气都叫它吹散了,汗水骤冷的人们鸡皮疯起,情不自禁打着寒战。
商荣赵霁拔剑而起,拥到陈抟两侧,等待他示下。
陈抟此刻土地爷扑蚂蚱慌了神,这是蓝奉蝶的笛声,闻其音如见其人,那下蛊者无疑是他了。
他赶紧吩咐二人:“你们守在这里,没我命令断不可出来!”
商荣看他空手出门,忙提醒:“师父,您的剑!”
“不用!”
陈抟转身关上房门,深呼吸后纵上屋顶,吹笛人背对他站在屋脊一端,黑袍迎风鼓荡,黑发随风飘扬,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月色下宛若玉琢。
“蓝教主,你来啦。”
笛音中止,蓝奉蝶不回头地冷笑,含着从未有过的生硬。
“陈道长,你为何与我作对?”
陈抟见他生气了,忙拱手赔礼。
“蓝教主息怒,昨夜贫道的弟子路过此间,发现这里有人中蛊,贫道见这家的老人可怜,帮她救治儿子媳妇,并不知道下蛊者就是教主您。”
蓝奉蝶轻笑一声,语气有所缓和。
“原来如此,不知者不罪,是我错怪道长了。既然误会解除,道长是不是该带着你的弟子速速离去,莫再妨碍我惩处奸贼。”
陈抟硬着头皮发问:“教主可否先告诉贫道,这李氏夫妇做了什么坏事?值得您亲自动手惩处他们?”
蓝奉蝶说:“李家的儿媳金氏原是我教中人,嫁给零陵苗寨的头人索朗为妻,去年与李家的大儿子私通,为求苟合,狠心将索朗一家五十余口全部杀死,与奸夫逃回老家。此番我来江宁办事,偶然查获这贱人的下落,故而顺便除之。”
陈抟叹道:“这么说来,这对夫妻是罪有应得了,蓝教主清理门户外人的确不便干涉,但还请区分良莠,莫要伤及无辜。”
他语调本来稳健,到话尾突然被蓝奉蝶一个急转身闪了神,那霞姿月韵的美人眼里正燃烧着愤怒。
“陈道长难道不知什么叫做一报还一报?李某勾引金氏杀害索朗全家,我也要杀他全家才算报仇,你让他们逃跑也没用,他们早中了我的蛊毒,只是没发作而已。”
陈抟左忧右怕仍躲不过这最坏的情况,明知蓝奉蝶心念坚定,说一不二,逆着他的意思必起争执,假如是旁的事他必会相让,事关数十条人命,这一步绝不能退,忙急声恳劝:“冤有头债有主,行凶的是李氏夫妇,与其他人无关啊,您总不能连老少妇幼也不放过。”
蓝奉蝶知他迂腐,斥道:“你只见李家有老少妇幼,那死去的索朗一家就没有?我们苗人恩怨分明,报恩报仇都力求公平,今日我不按教规严惩这对奸夫淫\\妇,给后世者做个榜样,保不住明天还会出现李某金氏这样淫恶狠毒的狗男女!”
“李家其余人并未犯罪,要他们陪葬,不合天理!”
“哼,你们汉人的朝廷不也有一人犯罪,满门抄斩的律法?怎么我这么做就不合天理了?”
“那都系暴君所为,而且……而且据我说知贵教不是没有开赦的先例。”
“什么?”
“……当年,商师妹在贵教总坛盗蛊,导致重大伤亡,贵教若坚持奉行连坐的复仇宗旨,只怕早已血洗峨眉,倾巢围剿我们玄真派了。”
棋到残时须谨慎,事逢险处莫慌张。陈抟向日冷静稳重,说话行事都平和中庸,可遇到蓝奉蝶这根深蒂固的心魔便情迷心乱,好死不死地牵出商怡敏来。
这也是他常年积在方寸里的郁结,平时尽力压抑,遇见当事人往往一触即发。当年商怡敏任性闯祸,和诸天教结下死仇,教中也有人提议找玄真派算账,被蓝奉蝶和一些理智的长老说服。为此陈抟一直抱有幻想,认为虽然蓝奉蝶此举袒护柴师弟的意思居多,但多少还是有一点顾及到他的,只这份设想就令他患得患失了若干年,今日下意识说胡话,旨在向蓝奉蝶求证。
这话就是徒手去撩蝎子螯,蓝奉蝶油锅见火星,陡然冲起三丈烈焰。
“陈抟,我敬你是一派掌门,见面向来客气三分,你却拿这恶毒话激我。当年之所以放过你们,是因为你的师父已公开宣布将商怡敏逐出师门,我们不便再与玄真派为难。若你还继续与那贱人勾结,我早杀得你全家鸡犬不留了!”
幻想破灭,陈抟像被一刀捅穿胸膛,内心痛极,表面只浮荡一丝凄凉,不甘与屈辱像脑海里的礁石,理智狠狠摔打在上面,溅出一句质问:“柴师弟后来与商师妹做了夫妻,为何不见你报复他?”
幸好他个性温吞又静心修道多年,不会逞一时冲动,看清形势后忍下这句话,再次礼貌道歉:“方才是贫道失言了,更多谢教主当年的不杀之恩。下面还是就事论事,站在贵教的立场,李家满门皆罪无可恕,但贫道却认为族诛之刑等于草菅人命,我等江湖侠士断不能坐视此种暴行!”
“呵呵,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阻止我!”
蓝奉蝶耐心欠佳,当下重新吹奏笛子,这次笛音急促尖锐,酷似紧迫哨音,天幕上暗云涌动,明月匿影,喧嚣的蝉鸣似乎被笛声震慑,霎时一息全无。
下一刻屋里起了异动,不光金氏和李少爷发了疯地拼命挣扎,那几个奴仆也抱头捂肚痛苦哀号,商荣赵霁来回看视,跑不上两回,金氏七窍飙血,青色的皮肤下鼓起许多线状暗影,蠕动扭曲着撑破皮肉,爬出数百条小黑蛇。李少爷惨叫数声,须臾也步了妻子后尘,那几个奴仆倒地打滚,想必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陈抟明白蓝奉蝶靠笛声调动蛊虫,听到他吹笛的中蛊者都难逃一死,急忙甩开大袖,电光火石地扫向对方腰间。蓝奉蝶朝后飘然跃起,活似一朵轻盈的绒花飞向隔壁屋顶,淡定冷嗤:“我记得你曾发过誓,绝不对我出剑,这是要反悔了么?”
陈抟沉不住气,神情极其严肃认真:“贫道此番空手而来,正是遵守以前的承诺。”
“你太自大了,以为两手空空就能打败我?”
蓝奉蝶的笑容像一根柔软的鞭子,骤然绷紧就产生迫人的杀气,右腕倏震,手中玉笛浑如铁棍,夹着刺耳啸声劈下,手法疾厉奇绝。
陈抟滑步旋身,疾闪出三丈开外,看他迅如鹰隼地追来,袍袖舞过,风刀如铲,屋顶瓦片剥鱼鳞似的哗啦飞起,雹雨乱矢般射向自己。
陈抟此刻有七分负气,想到一直被他轻视,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堕了威势,也御动罡风将瓦片吹得风流云散,连屋椽也给拆飞了十几根。
蓝奉蝶公然不惧,迎面撞碎粗大的椽木,一口气袭到陈抟跟前,与之近身缠斗,身法迅疾,招式诡谲,如怒猊抉石,势不可遏。陈抟精于剑术,拳脚稍逊,竟被他一举压制住,又听他语调戏谑,颇有嘲谩之意
“玄真派不愧是剑宗,离了剑连架都不会打了。”
陈抟跟他交好多年,没招惹过他,因此从他口中听到的都是客气之词,今次踩了蛇尾自讨没趣,才记起他原是尖刻狷傲之人,发起脾气和商师妹半斤八两,今日得罪了他,往后休想再和好,苦闷下起了自暴自弃的心。闪避几个回合,跳进一处院落,扯下晾衣竿上的一丈青绫,右臂挥动,一条青蛇盘旋在手,恣纵凶猛地扑向蓝奉蝶。
“好你个陈抟,要跟我动真格的么?”
蓝奉蝶见他以绫罗代替软剑与自己硬拼,不由得怒上添怒,不顾受伤与否,两手抓住青绫旋腕挽牢,再用力一甩,将陈抟拉得离地摔向旁边的院墙。
陈抟足尖点住墙面,反手一带,也将他扯得飞起。蓝奉蝶轻功最是高超,凌空翻腾,在一株大树上借力反弹,一头撞向陈抟,连人带墙呼啦啦击垮。
陈抟倒在碎砖灰尘里,脖子被蓝奉蝶单手掐住,睁眼见他骑在身上低头喝骂:“臭道士!还敢不敢跟我作对?”
朱颜在目,温香在倚,做梦都不敢想的绮丽风光真实降临,陈抟云里雾里,目眩神迷,内心巴不得被他一口气掐死,带着这点温存去阴间,做鬼也是快活的。
可蓝奉蝶不打算杀他,认识之初他就知道此人厚道老实,护着李家人也是遵循仁义礼智的大道理,并非存心与自己为敌,教训一顿足矣。
正要松手起身,一股快极狠极的剑风扫向后脑,他逆料是陈抟的弟子前来帮手,蹬腿展膝跳向半空,姿态之轻灵,宛如腾猿过树,逸虬得水,继而身体倒悬,与那袭击者短兵相接。
他的玉笛乃金刚翡翠雕造,比玄铁坚硬,一般的好剑也伤不了它。剑笛交击,清音如罄,持剑的白衣少年身手了得,行动之快似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招式有飞流直下之气势,屈铁盘钢之韧性,比陈抟更多了一分“舍我其谁”的霸气。
蓝奉蝶还没收过徒弟,碰着资质上佳的后辈便想试试深浅,饶有兴致地跟他放手拼斗。
这二人激烈交锋可急坏了陈抟,他相信蓝奉蝶不会随意伤害小辈,就怕他看清商荣的相貌,恨不得召唤天狗吞掉月亮,或者用绳索拴住天上乌云不教它们挪开。
追上去大吼:“荣儿退下!”
商荣方才在屋内听到师父与敌人掀瓦拆屋地乱斗,一阵墙壁坍塌的巨响后便没了动静。怕陈抟有失,违令赶来支援,这会儿光线昏黑看不清对手形容,但苗人的服饰打扮特征鲜明,蓝奉蝶又是个连影子都美到极点的美人,商荣凭一点轮廓和武功高低断定是他,心想:“这人以前严查挖心贼、飞头煞,我还当他是嫉恶如仇的好人,现在才知道也是个滥杀无辜的歹徒。亏他还跟师父有交情,怎敢如此逼凌!”
怒道:“蓝奉蝶你休要猖狂!快跟我师父道歉,不然饶不了你!”
蓝奉蝶听这凛冽的语气便想到当年青城县外树林里的桀骜少年,冷笑:“原来是你这小鬼,几年不见长出息了。”
玉笛左右舞花,劲风如湍逼向对方。商荣不甘示弱,宝剑奔逸驰骋,好似乌兔走乾坤,白云隐飞泉,瞬间交手数十回合。
剑笛再次架挡相持,那好事的黑云隙开一条指缝,勾引嫦娥来看热闹。清辉一缕映于剑刃,银光嚯嚯照亮少年的脸庞。
玉貌星眸,?丽殊秀,仿佛天工神来之笔,可惜眼中戾气横溢,似难驯的神驹,傲睨的蛟龙。
蓝奉蝶天翻地覆地变了颜色,顷刻间修罗上身,怒意弥天。
“妖女,是你!”
听到他变调的咆哮,陈抟觉得整个天宇都砸到了头顶,本能高呼:“荣儿!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