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皇一生如意, 皇位名正言顺的到手, 美人轻而易举的拿来。摆下天下棋局,看着对手一个个到位,落入陷阱。
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再见华康的情景。
比如说, 华康因私通外国,便捉下狱。她衣袂翩翩的带着连城清前去探看。说一声华康执迷不悟, 叹一声她无用之才华,最后敬一杯清酒, 说一声英雄相惜, 只是奈何时势弄人。
比如说,华康弃暗投明,敢为天下万民舍弃一家之小利。她赞叹一声华康的心胸开阔, 与她畅想君臣想得的美景。干尽一杯烈酒后, 两人指点江山,造福万民。
最差的, 不过是自己落败, 一身傲骨大义凛然的看向华康,叹息时不我待,劝华康爱惜天下沧生。然后华康与她共饮一杯,看着她不屈的逝去。
设想了千百种,万没想到华康竟是连人都看不到的。
倘若此时看到华康, 她定然要当面啐上一口:小人!
她千百种的设想都是以为华康不是英雄也是枭雄,没想到计较这么多,唯一漏算的就是华康是个小人, 一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小人。
因身上散发出的异味,大殿内的龙涎香不断的燃烧着。
连城清细细的吹冷一勺药,然后喂给梁皇喝。
沉思中的梁皇一时不察没有张开嘴。
药汁洒了下来,连城清用丝帕细细的将药汁揩去,又接着喂下一勺。
梁皇的嘴唇动动,无声的说出贱人两个字。
连城清面色不改,“皇上,你最是爱民如子,为了天下苍生,你也要熬过了年啊,老百姓还等着欢欢喜喜过年呐。”
梁皇昏黄的眼睛动了动,心底的悲哀再次升起,她对万民的最后一点贡献,就是不要搅了她们过年的兴致。
连城清给梁皇喂好药之后,又出去见了已经被接近宫来的宁无瑕。
看着宁无瑕那身气度,连城清回忆起来,仿佛曾经他也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气质,只是不久就变了。
“宁皇子,你当真要嫁给华康?”连城清问道,虽知那已经不再是华康了,但他仍不想让一个超过自己的人接近华康。一朵与他是不能比的,所以一朵可以,连城清不行。
他不能看着华康去爱上另一个优秀的男人。
“是,这是我的劫,不去应劫,我便终生难以解脱。”宁无瑕说道,华康抱起一朵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那样的急切,那样的焦急,似乎就像久远之前的娇俏少女,围在自己身边,急切忐忑的询问斋菜好不好吃。
“你要应劫,又何苦拉了别人进入你的劫难。”连城清叹息一声。
宁无瑕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劫,也是她的缘。”
“你凭什么相信她会认为你是缘?”拿着眼前的安宁生活,去换取一个不知结果,不知是缘是劫的相遇。
“因为她是华康,她若见了我,定然会知道这是缘。”宁无瑕微微低头,发丝滑了下来,“只要她看到了,她就会知道。”
似是说服自己一般,宁无瑕又说了一次。梅林中一遇,华康定然是没有看到他的,不然怎么可能会认不出。
“你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的劫?”连城清追问到,不问他为何与那华康相识,只是不愿他破坏了她眼前的人生,缘多了,也是劫。
“不应劫,难以成佛。”宁无瑕说道,转动手中的佛珠。
“你果然是天生的和尚,只是和尚不该有执念,执念不破不能成佛。宁皇子,你还是放弃吧,不放下华康,不放下你心中的劫,你永远难以解脱。”连城清说道,鱼与熊掌,总要选一个。
宁无瑕闭上眼睛,看向夜幕中的皇宫,黑黑的一片,如同她上一世剜掉眼睛后的每一天。
即便活在宫中,他也看不到那皇宫的富丽堂皇。
“……贫僧愿意应劫。”宁无瑕说道。
“为什么?”
“华康留给贫僧一滴血,贫僧必须去了身上的血腥,才能一心侍佛。”
连城清听着宁无瑕自自然然的一声声贫僧,摇头苦笑,这个心已经进了佛门的男子,也是看不破自己的感情。他敢在华康与权势中抉择,这个男子却是不敢将华康与信仰摆在一起的,“宁皇子,你出家吧,不管你与华康是何关系,她选择了放手,你便只是一个陌路人。你的缘还是劫,你是否因她成不了佛,都与她无关。自己的迷障只有自己能够看清,但不管你看不看清,都是你的事,你没有机会再与华康在一起了。华康不愿,我也不许。”
宁无瑕抬头看向他,“华康一定会愿意的,只要她看到我。”
“宁皇子,你是天上的金蝉子,你理当侍佛。宁皇也已经同意了,过两日,你便会在相国寺内出家。”连城清笑着说道。
“……为什么你不许?”宁无瑕看向连城清。
连城清一笑,“因为我是坏人,我没有得到的,你也不应当得到。”
说完,连城清向他的寝宫走去。
果然他不是最可怜的一个,至少他可以在心中光明正大的怀念他与华康的过往,而宁无瑕,却只能将华康与命理相连,用缘和劫为借口,在心中偷偷的想着华康。
连自己的心都要欺骗,确实,比他可怜。
宁无瑕看着他的身影,最终将心头的话咽下,倘若华康看到了,定然会选择他,倘若华康知道他便是他,华康一定会来寻找他。
觉察到心头对华康的期盼,宁无瑕又闭目念起了经。
华康耐住性子教一朵读书,她不是觉得一朵笨,只是觉得他那样跳脱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
劝了半天,隐晦的,明着的话语全说了,一朵始终坚持要学习。
倘若是自己儿子有这般上进心,华康极有可能会大力支持,然后引以为豪,但是自家夫郎要读书,就有些撑不住了。
“一朵,没有必要识这么多字,认识银票上的几个字就行了。”华康劝道。
“不行,我要当才子,将那个第一子什么的都踩在脚下。”一朵斗志昂扬的说道。
等到一朵把连城清猜到脚下,大概老的没人愿意叫他梅子,只能尊称一声老子了。
“一朵,其实连城清的才学也不怎么样,他也就是大字识了一箩筐。才子的名气都是吹出来的,要不,我给你宣扬一下,明天就让你当才子!”华康陡然想起一条成为才子的捷径,暗叹才是自己聪明。
“哼,别跟我说那些歪门邪道的,如今孩子在我肚子里哪,小心她跟着学坏。”一朵啐了一口,又握着毛笔写起了字。
华康看了眼只有丁点起伏的小腹,“这小子若是能学到她老娘的皮毛,便能成才了。”
听着华康的自吹自擂,一朵翻了个白眼,“我爹他们什么时候到啊?”
“别急,过两天就到。”华康说道,算算日期,那天刚好是无瑕出家的日子,要送他一程吗?
今生,他嫁给了佛,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哎,愣什么神?”一朵伸手在华康面前挥了两下。
华康反应过来,忙转移话题,“一朵,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咱们都按照女儿来教吧。”
这样怎么算,孩子将来都不会吃亏。
“胡说什么,那舞刀弄枪的将来怎么嫁的出去,就说是招赘也招不到好的。”一朵摸摸肚子说道,心想老天保佑一定是个女儿,这样他爹的心愿就达成了。
“你这样不也挺好?”华康扫视着一朵,心想梅二家的应该就是将一朵当女儿来养的。
“所以我只能招了你。”一朵嘀咕一声,见华康没有反映,松了口气。
谁知华康摩挲着下巴,却想着如何应付梅二家的,约定好的有个女儿要姓梅,但是这第一个女儿,怎么说也不能给了梅家吧。
越临近新年,华家的人越忙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忙的。
华老夫人、华将军忙着安排人事,确保一家平安;华正君忙着布置新年的宴席;华安、宝琴忙着准备婚事,宝琴婚期有些晚,但心里不安稳,直将一对对红绸堆在房里,慢慢的做嫁妆,也没有时间再来找一朵。
因此,闲下来的一朵整日便拉着华康学习,甚至在白莲花、红芍来窜门的时候也扯着他们要他们赋诗一首。
许久不碰诗书的白莲花、红芍二人,哪里有心思去作诗,只是谦虚的推说不会,一朵听了,又想起华康的话,顿时对全国的才子才女鄙视起来,想着那些人的才华大抵都是吹嘘出来的。
只是一朵求学的心并未减淡,更加坚信只要努力求学,定会超过第一子等人。
如此,便到了梅二一家到来的日子。
却说那一日,华康一早睁开了眼,便看向已经黯淡了的夜明珠,在脑海里描绘着无瑕剃度的情景,一头青丝落进,她竟生不出可惜之感。大概是见到他时他便是如此,如今他要出家了,她却只当他是回家。
轰轰烈烈燃烧过的爱情只剩下死灰,但那灰尘还飘散在心中。
华康略一思考后,又看了眼依旧沉睡的一朵,轻身起身。
一朵翻了个身,依旧没醒。
华康收拾了之后,走出康然居,骑着马向相国寺骋去。
浓雾弥漫,看不到前方,仿佛依旧是在梦中,马蹄声在街道上回想。
冷冷的雾气凝结在她的眼睫上,成了小小的冰柱,脸在冰冷的雾气中仿佛冰雕一般坚硬。
在相国寺前下了马,一步步沿着台阶走上去,地上的霜踩在脚下是发出吱吱的声音。
阳光洒了下来,在晨光中,相国寺的大门打开。
不顾看门小和尚怪异的眼神,华康跑了进去。
在大殿之中看到一个青衣身影,满头青丝披散在地上。
只是背影,却也圣洁无比。
“无瑕……”华康唤了一声。
无瑕心中一喜,却又为这喜自责不已,只是他终究忍不住回头。
眼前的女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娇俏、刁蛮的少女,也不是那个哀伤、怨毒的女皇,在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上一世的影子,就连苦求不得的怅然也找不到了。
他知她是她,却也知她不再是她了。
无瑕仿佛要将华康透,看尽她骨子里,魂魄里,祈求在她的身上找到自己残留的影子,只要还能找到一点,他便有了背叛佛祖的勇气。
“无瑕,我愿助你成佛。”华康说道,尘埃落地,那死灰终究不会再复燃。
无瑕心中一凉,原来如此,他的劫,也是她的劫,只是她已经走出去了,而他尚在其中而不自知,“贫僧多谢施主。”
无瑕合十谢道。
“别了。”华康说完转身离开,纠纠缠缠的爱恋,究竟是情深还是恨深,倘若无瑕一开始便从了她,那延续了十几年的苦缠是不是就不会存在。
只是别了,不说再会,不说再见。
只因永不再见或者日日相见,都没有意义了。她剥开了思念的茧,他便成了她擦肩而过的路人。
“回来。”无瑕无声的说道,然后看着华康的身影慢慢远去。
回头跪在大殿上,无瑕拿出袖中的发钗,拉开袖子在上面重重的滑下,已经布满了伤疤的手臂,只是破了皮,划破了痂,无瑕再次用发钗刺下去。
他的心破了戒,只能让他的身子来承受惩罚。
阿康……
无瑕放纵自己又一次轻声念出她的名字,然后再一次用发钗,用血来惩罚自己。
华康回到康然居,天已大亮。
一朵学着她每日的样子在练字,见她回来抬头看了一眼,“你去哪了?”
“去看无瑕了,今天他出家。”华康答道。
一朵握着毛笔的手一顿,想到那样的男子,就算长的不好看也不至于出家啊,“……可惜了。”
“不可惜,他本该如此。”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只有这样,无瑕也才能够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