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秀第二日一清早便去了晋王府,外头街市才刚热闹起来,小贩推着早餐摊子,菜农肉户才刚过了新鲜瓜菜和宰杀好的猪肉进城,魏家的马车便到了晋王府的巷子口。
卫善的马车就要驶出巷子去,两边一个要进一个要出,掀了帘子,互望一眼,卫善隔着车问道:“阿秀可有急事?” 此时宫门才开,她正要去宫中给卫敬容请安,不意魏人秀会这么一大早就上门来。
卫善并不知道那块狼皮中藏着这样的玄机,卫修也不曾告诉她,都已经是四五年前的旧事了。魏人杰一离开京城,秦昭便用军功换来了赐婚,魏人杰被魏宽瞒得风雨不透,还当永安公主不曾许人,一心想要建功回来娶她,零零碎碎不知给她猎了多少皮毛。
这些旧事,能不提便不提,卫修知道妹妹心重,若是知道魏人杰待她还有这份情宜在,心里只怕更不好受。卫修秦昭都按下不说,卫善便只知这白狼皮送去了魏家,魏家该当有疑虑,却没料到魏家会这么着急。
魏人秀一看她这么早出门,就知是要进宫,抖着嘴唇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好半晌才扯出一个笑来:“我过了晌午再来。”
卫善不明所以,眉间一蹙,又想到袁家的婚事上去,莫不是她不满意这桩亲事,并不想要嫁给袁含之,魏宽说了那番话,很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在,可要是阿秀并不想嫁,倒也不是不能转圜的。
“那好,我一回来便叫人去请你。”卫善要进宫是早早就说好的,不能错了时辰,落下帘子便催促马车快走。
魏人秀看着卫善的马车走远了,这才放下帘子,一颗心仿佛落在沸水中煎熬,这一夜未有片刻能阖眼的,急得嘴上冒泡,若是二哥当真活着,娘该有多高兴又多伤心呢。
魏人秀还回家等着,甘露殿中卫敬容也早早等着侄女过来请安,卫善一进宫门便有公主辇在等着,辇边还立着颂恩,一见卫善便深深行礼:“拜见公主,公主金安,娘娘已经等得多时了。”
说着伸手扶卫善上辇,一路告诉卫善宫中几桩大事,路过浣花阁的时候听见几声鸟鸣,颂恩便道:“浣花阁宓才人升了等,如今已经是宓充容了。”
卫善抬抬眼皮,望浣花阁中一望,就见那阁间缀着几只金笼,里头养着翠鸟鹦鹉,卫善知道正元帝已经许久不临幸后宫,宓才人既能升等那就是又得宠爱了。
清虚给正元帝吃的药,接连几年怎么也查不出药方来,清虚就在三清宫中炼丹,回回都是数目,炼成了几颗,便送给正元帝几颗。
每一颗都有樱珠大小,正元帝每日一丸,化水服用,清虚老虽老了,人却精明,炼药时不用童子,自己看炉,药渣倒出来,也是自己收拾烧掉。他说这是仙人方,仙人给的方子,凡夫哪有过眼。
原来这药难得,是清虚还在宫中,三五日奉上一瓷瓶儿,里头只有几颗,多了少了,一望便知,如今却不一样,他走时把药炼得有葡萄那么大颗,用银刀剖成两半,五日一服,切药的虽是正元帝自己,可托药的帕子上却多少会留下些药屑来。
这些药屑譬如粉尘,积少成多,正元帝亲手收拾药丸,银刀帕子却是王忠收拾的,上头总会沾着些碎屑,他把这些药屑刮进瓷瓶里,攒满了半瓶送到了秦昭手里。
太医院有秦昭举荐的吴太医,清虚要的药材从太医院手里批,这些药粉再加上每回他要的药单,着人去分辨究竟用的是什么药,为何能有此功效。
清虚虽吩咐正元帝节欲清心,少食荤腥动火之物,可正元帝几十年的习惯难改,清虚在时,他倒还能忍耐,也是卫敬容花了心思,譬如那豆腐里头搁些肉沫,青菜里搁些猪油渣,还能骗一骗舌头。
可常吃也依旧不如意,这哪里还像个皇帝,嘴里淡出鸟来,卫敬容便慢慢给他开禁,先是在豆腐汤里搁鸡油,着典膳把饭食做得味儿鲜些,推说正元帝的饭量一日比一日少了,必是典膳不尽心的缘故。
典膳哪里经得起这番怪罪,动足了脑筋,把素食做出花来,那也依旧是素,哪有鱼羊鲜味儿,能做到典膳的位子,那便是能钻营会奉承的,先是送上小荤,若是正元帝当真不碰那便不送上,可正元帝把炒肉片儿吃得干干净净,还发下厚赏来。
跟着典膳便着意往膳食里头加荤油,卫敬容分明知道,却赞成了两声:“陛下连日来进得更香了,可见是典膳的差事办得好。”说着也发了一波赏赐,让他更用心办差。
正元帝既被引得火动,欲念便越加难以克制了,先是三五日一食荤,跟着餐餐总有小荤,隔日有个大菜,王忠还叹:“陛下比过去可清减得多了。”
正元帝腿脚有力,身子不虚,女色上的事就想得更多了,攒下来的火慢慢纾发,宓才人还每劝他不要纵欲,天长日久,他自觉得自己吃食上当心,女色上也当心,身子并不比过去差,是原来矫枉过正了。
卫善坐在步辇上,听了便道:“我倒不知宓娘娘升了份位,该预备一份贺礼才是。”
说话间便到了甘露殿,颂恩扶她下来:“娘娘这会儿正在佛堂念经,四殿下在麟德殿读书,如意公主还没起呢。”
卫善扶着颂恩的手,去小佛堂看卫敬容,就见了她跪在水月观音像前的蒲团上,双目轻阖,手上转着一串水晶佛珠,口里念上一回经,便转动一颗珠子,待得一日早课经书念完,手串也转到了头。
晨光透过窗棱投映在她脸上,给她半边面上胧上蒙蒙微光,卫善隔门瞧见,佛龛上的观音像,和蒲团上跪着的卫敬容,一张脸上都是半明半暗。
“娘娘日日都念佛吗?”卫善退出来,轻声问颂恩,上辈子她是听惯了姑姑念经的,她念的是消除罪业的经文,上辈子是替枉死的儿子祈福,这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颂恩点点头:“娘娘每日都要早晚课。”
卫善心有所悟,侧身看向门内,卫敬容念完了这百来遍的经文,扶着结香的手起来上香,退出佛堂挽了卫善的手:“善儿来的这么早。”
“半年不见姑姑了,心里想得很。”卫善笑起来,牢牢箍住卫敬容的胳膊,半个身子都挨在她身上,卫敬容拍拍她:“跟我进去吃粥。”
桌上已经摆上了碗筷,卫善一看有三幅碗筷,问道:“还有谁要来?”
卫敬容淡淡一笑:“宝盈要来。”杨宝盈把面子功夫做到了十足,日日早起进宫,在卫敬容跟前进孝,到用了午膳方才回去。
卫善知道她进宫是为了躲着秦昱,果然没一刻她便来了,进门先笑,拉着卫善的手轻轻热热的道:“你可总算回来了,娘可日日都盼着你呢。”
既有她在,卫善和卫敬容也不能说什么私话,杨宝盈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不住盯着两人的脸,想从她们的脸上看出些蛛丝蚂迹来。
卫善只说备了那些岁贡礼,卫敬容也只问她孩子如何,杨宝盈自己没能怀上孩子,便也不能拿这个刺卫善,安安稳稳到了午间,卫善想起阿秀还在等她,告辞离宫,又跟杨宝盈同路。
齐王府离晋王府隔着几条街,她却恨不得能跟到晋王府去:“咱们妯娌都许久没见了,总要亲近亲近,明儿我去寻你。”
说着放下了车帘子,自顾自的定下邀约来,卫善蹙蹙眉头,也并不理会她,还没走出朱雀街,便让小安子去魏家报信。
魏人秀的车和卫善的车一前一后进了巷子,卫善都不及换件衣裳,一到花厅坐下,她便问道:“可是亲事有什么不如意的?你若当真不愿意,我去跟二哥说。”
魏人秀一怔,此时也顾不得脸红了,摇摇头道:“我来不是为了问亲事的,我是问那张白狼皮是从哪儿得来的?”
两人其实已经几年未见了,魏人秀圆脸长开,身条显了出来,是个很挺拔俊秀的姑娘了,站在卫善身边,比卫善高出半个头,只怕比袁含之的个子还要高上些。
她不愿意嫁给袁含之,卫善倒能明白,可魏人秀问的话却叫她吃惊,抬眉打量她一眼,见她面上焦急不似作伪,说道:“是晋地胡汉商市那儿买来的,胡人中竟也有如此射手。”
卫善捧着茶盏还想同魏人秀客套两句,魏人秀却怔得一怔,嚅嚅说道:“胡人射手?”她眼圈倏地红了,牢牢盯住了卫善的脸:“我哥哥,送了你这许多皮毛,你就没仔细看看,上面有什么记认?那张白狼皮,是我二哥猎的。”
魏人秀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滴下泪来,卫善手里捧着茶盏,怔怔问她:“什么记认?什么皮毛?”
魏人秀不再看她:“你与晋王定亲,确是桩和美姻缘,可我哥哥也是一片真心爱慕你的,你就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他到底还活着么?”
卫善此时已经听明白其中有事她不知情,许是卫家瞒下的,也可能是秦昭瞒下的,她放下茶盏,对着魏人秀实有些难以启齿,从头到尾,她对魏人杰绝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卫善思忖得会,抬头看向她:“我实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心中也确有疑虑,这张狼皮既有记认,更不能轻易论断,成国公生辰那日,我与王爷都会到贺,到时再详谈。”
魏人秀一时心冷,只觉得卫善变了许多,在晋地竟磨出这么一付硬心肠来,可到底是她送回了二哥的消息,点点头:“我会回去,告诉我爹。”想到哥哥一个人混在胡汉杂居之地,想回来又不能回来,眼睛一眨,砸下两颗泪珠,送上来的茶一口未饮,转身出了晋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