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声响, 道是宝二爷来了, 这里头众人顿时都慌了,别说是花惜,她三个姨家妹子也都一脸惊愕慌张, 花惜急忙向外迎出去,说话间, 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已经陪着宝玉进了门来,宝玉竟换了一身衣裳, 更显得面如满月, 眼若秋水,实在出众的很。
花惜急说道:“二爷怎么来了?”这功夫,那炕上三个女孩子见宝玉进来, 见他这等姿容, 都忙不迭地低了头,只那玉丫头还在偷偷地向着这边打量。
宝玉见花惜满面紧张, 便笑说道:“你别急, 我身边自有人陪着,因我在府里没什么意趣,最近年下,老太太也不许我去义学,因此我便想着来看看你。”
这一番话, 后面那三个都听得清清楚楚。花惜心头一叹,说道:“定然是茗烟撺掇着你来的。”说着,便让宝玉坐在桌子边上, 又说道,“只不过,玩闹也要有个限度,他这般自作主张,也太过了些,你就这样贸贸然地出来了,倘若有个闪失什么的,又怎生是好?”
宝玉说道:“无事,我一路小心着呢,——你可还好?”说着,就转头看花惜。花惜也坐了,说道:“我又有什么呢?只不过,我前脚刚回来,你后脚就跟着来,这却是什么事?”
正说着,她哥哥花自芳便说道:“妹子,这也是宝二爷心里有你,是以才巴巴地赶了来看,你别说宝二爷了,也担心,大不了回去的时候,我便陪着宝二爷回府,定不出一点漏子,你自管就放心罢了。”
花惜听他这么说,才点点头,说道:“有哥哥陪着,倒是好的。”宝玉说道:“又要劳烦花大哥了。”因他素来叫花惜“袭人姐姐”,故而连花自芳也沾了光,花自芳听了,呵呵地笑,便又说道:“这怎么敢当?我给宝二爷倒茶。”
花惜见宝玉呆坐着,便从旁边拿了果子来,也捡了两枚,剥开了就给他吃,宝玉握了,眼睛四处一打量,看到炕头上的三个女孩儿,正巧那红衣的玉丫头正在看,宝玉略看她一眼,见她生得干净俊俏,便一笑。
花惜伺候宝玉吃了两颗果仁,那边三丫头向着她招手,花惜抽空过去,问道:“怎么了?”三丫头说道:“珍珠姐姐,没想到这宝二爷竟是这么好的人,竟还来看望你……啧啧。”便又偷眼看宝玉。
花惜笑着说道:“好什么,他到底是任性了些,这出来一趟,别惹事就好,倘若惹事,我还要遭殃。——纵然不来,我晚间也是要回去的。又忙什么。”
玉丫头跟翠丫头都不语,只三丫头撺掇着说道:“好不容易这真人来了,……姐姐能不能把那胎里带的通灵玉给我们看看,我们也好长长见识,比平常听那些人胡说要强许多,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呢?”
花惜见翠丫头也露出好奇之色,便说道:“那玉是珍贵东西,平常里太太老太太盯得紧呢,等闲不许人看的……不过,既如此,他又凑巧来了一趟,难道就白让你们看不着的?”
三丫头大喜。花惜便一笑,回到桌边上,才同宝玉说了。宝玉是个散漫的性子,听花惜一说,立刻说道:“姐姐拿去便是了。”当下就将那玉摘了下来,花惜便握了,拿给三个看了一通,知道这玉珍贵,三个人只是贪看,不敢伸手摸一摸,那玉丫头眼睛都红了。
花惜怕有其他闪失,便只叫她们三个看了一会儿,就又拿了回来,给宝玉仍旧挂好了。便又劝宝玉,说道:“不是我不留你,只这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我看你还是先回家去,倘若太太老太太找起来,找不到,又要着急了。你姑且回去,迟些的话,我晚间也就回去了,不在这点时间上。”
宝玉是最听她话的,便说道:“好姐姐,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不过你晚间定要回去,别诳我。”花惜笑道:“我知道了。”又叮嘱花自芳将宝玉护送回去,花自芳一一答应了,果然就送了宝玉出去,跟着宝玉的小厮茗烟,一起送了宝玉回荣国府,才反身回来家中,同花惜报平安无事。
且说宝玉离开之后,剩下三个丫头,都寂然无声。片刻后,那翠丫头却说道:“珍珠姐姐,这宝二爷真是有心,竟能跑来看你,可见他对姐姐真是不错的。”
三丫头说道:“如今私底下说说,人物更是好呢……”三丫头就说道:“嗯,生的真是俊俏,比女孩儿都好看三分。”花惜便笑道:“哪里就那么好了,不过是个寻常之人罢了。”
玉丫头先前是极有精神的,不停地说笑卖弄,此刻却默然不语起来。花惜看了两眼,心头明镜似的:先前还在称赞她未过门的夫君好人物,然而这遍京城里的好人物,若只算起外表来说,宝玉也算是最出类拔萃的几个之一了,又有谁能比得过?这玉丫头向来心高气傲,这会子定然是心头不忿了。
三个女孩儿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去了。此刻花自芳也回来了,袭人的娘也进来,三个人围了桌子坐了。花自芳说道:“妹子,这宝二爷果然是很有心,他这样,我便放心了。”花惜说道:“哥哥怎地放心了?”花自芳说道:“他待妹子这么好,妹子在里头,定然也不会吃什么委屈的。”花惜笑了笑,略点一点头。
袭人的娘便说道:“虽然如此,但我们娘儿们总是分开着,却仍旧不妥当,想想你才回来一时三刻,晚间就又要回去了……我这心里便觉得难受。”
花惜急忙说道:“妈,您别这样。”见她两鬓微微泛白,脸上也有几道皱纹,大概是因日子清苦,又烦心,煎熬所致。一时竟有些心痛。
花自芳听了他娘的话,也便说道:“妈,你先别急,我同妹子说。”袭人的娘才擦了泪。花自芳就看向花惜,说道:“妹子,有件事我却要同你商议。”花惜问道:“哥哥何事?”花自芳说道:“前几日年关近了之时,别人家里都是热热闹闹,独我们家中,只我跟妈两个,分外冷清。妈念着你,心里也不好受,大年三十的流了许多眼泪。因此,我便想着,总是叫妹子在里头当丫鬟,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我也能做工了,咬咬牙,积攒一番,一年也能攒个几两银子,妹子你在那府里再熬些一年半载的,我们便把你赎出来,如何?”
花惜听他果然提起这一茬事情,心头微微欢喜,面上却仍故作迟疑,说道:“然而我签的是死契……”
花自芳便一笑,说道:“妹子,那府里的太太、老太太都是乐善好施的仁慈之人,妹子又得人心,倘若真个我们去求一求,也许会发付妹子出来也不一定……这先前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呢。妹子你觉得如何?我只跟妹子商量商量。”
花惜这才略略点头,说道:“这先例倒是有的……”花自芳大喜,说道:“妹子,你这么说,便是同意了的?”花惜便同他说道:“哥哥既然有心,先休要扬声出去……我们只暗暗地攒银子先,你说的也对,过一阵子,等找了好时机,我们再求太太老太太……省得冒冒然没什么准备,反不成,那就不好了。”
袭人的娘闻言,就握了她的手,垂泪说道:“倘若有朝一日咱们团聚了,就算是死我也闭眼了。”
花惜听她这么说,也觉得心酸,便说道:“妈你要好好地保重身子,总会有那一日的。”
下午时候,袭人娘就在厨房内忙碌,花自芳也要出外买些材料,花惜便想起一事来,就将花自芳叫住,叮嘱了一番,花自芳点点头,便自去了。
到了晚间,袭人的娘就亲自下厨,煮了一顿丰盛饭菜,花惜便同花自芳,他娘一起围着桌子,吃了顿团圆饭。袭人的娘也没多吃什么,只张罗着给花惜布菜,花自芳也不停地劝。
眼见着天色晚了,外面便有拍门之声,原来是荣国府里派来接花惜回去的。
袭人的娘原本便在忍着,见了这状,便上来,将花惜抱了,哭着说道:“你在那里头,虽然不曾吃什么苦,但究竟我们母子们分离,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想想实在伤心,倒真不如我们一家子团圆着,纵然吃点苦,也是好的……”边说边哭。
花惜赶紧安慰,花自芳也从旁相劝。花惜觉得妇人的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是不舍,她便说道:“妈,倘若你爱惜我,就好好地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我们熬个一年半载的,老天眷顾,我也就回来了……妈你万不可只想着我,亏了身子的话,将来我可如何是好?”
这几句掏心的话说出来,袭人的娘眼泪更是哗啦啦往下落,抱着不肯撒手,花自芳赶紧劝了,好说歹说,才领了花惜出门。
花惜同两个亲人依依惜别,纵然之前没什么亲情,此刻却也忍不住落了泪,出了门,上了马车,袭人的娘跟花自芳两个便站在门口相送,马车出了许久,花惜掀开车帘向外看,兀自看到两个站在灯影下——这算是自己在这一世的亲人了么?花惜抬头望望天上月,明晃晃的圆月正当空。只叹月圆人不圆,一时之间又觉鼻酸,只一腔苦闷,不知往哪里发泄,只坐在车内,狠狠地就哭了一番,擦了两条手帕子,才觉得心情略好了些。
花惜收拾心情,回到了府里,进了,忽地听得里面宝玉的声音,说道:“什么?给了她吃了?”听声音竟很是气恼,也不知是发生何事。
花惜急忙进去,里头丫鬟见她,很是欢喜,就说道:“袭人姐姐回来了!”花惜便问道:“这里面是发生何事了?”此刻茜雪上前,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只因白日里二爷出去了,我们都在里面玩,不料那李嬷嬷又来了,缠着我们问东问西的……也没人愿意理会她,她就看到二爷放在桌上的那碗酥酪,她就想吃。那本是二爷特特留给姐姐的,我们便劝她不要吃,没想到她不依不饶地,将酥酪都吃了,反而也说了我们一顿。”
花惜说道:“怎会如此……后来怎样,没吵架罢?”茜雪小声说道:“姐姐不知,李嬷嬷吃了酥酪,原也罢了,她听闻这酥酪是二爷给姐姐留的,便又发疯,夹枪带棒的,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胡话,正给晴雯姐姐听到了,晴雯姐姐便起来说了几句,李嬷嬷气呼呼地走了,如今晴雯姐姐也气得躺在床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