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这番回府, 自然又有好一阵的闹腾, 宝玉先进去见过贾母,行了礼,贾母一叠声把人叫起来, 抱了宝玉,“心肝肉儿”地叫个不停, 又落了几滴泪,说道:“快让我看看, 瘦了不曾?”宝玉就笑, 说道:“不过去了几天,也没什么大事,每天都不少吃东西, 哪里就会瘦呢?”贾母到底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子, 说道:“果然还好……”看宝玉样子没大变,但气度上却似有些不同, 贾母便连连点头。
王太太也在一边打量着, 不停垂泪,却又见宝玉好生回来了,便觉欣慰,目不转睛地看着,唇边带笑。
宝玉在这里翻闹了一阵, 便将自己买给贾母的东西拿出来,却是一匹上好的刺绣缎子,宝玉便说道:“扬州的刺绣, 天下闻名的,当时我在绣庄里逛,见了两匹布,便觉得极好,心想老祖宗定然是喜欢的,回头跟林妹妹一商量,便同妹妹凑了银子,买了这个,老祖宗看看,织的好不好,可喜欢?老太太若是喜欢,日后做件儿衣裳穿也好。”
贾母喜出望外,忙说道:“快给我看看。”鸳鸯便拿了镜子给她戴,贾母戴了眼镜,细细看了看,用手又摸了几回,赞着说道:“果然是好,这颜色,这花纹,都是极好的。”说着,就除掉眼镜,望着周围,道:“我说我这两个玉儿是最贴心的,出去这一趟,竟然还记得跟我买东西。”
大家自然是顺着贾母的意思奉承的。
宝玉就也环顾周围,说道:“我买了这布,兜里就空空的了,只好跟哥哥要,哥哥一路上说我呢……凤姐姐,倘若哥哥跟你说我,你可要替我说些好话的。”
贾母说道:“谁敢说什么,把链儿叫过来,我亲自训他!”王熙凤就笑着说道:“不用老太太,我等会就回去训他!怎么宝兄弟买东西给家里人,他也这么抠门的,早他走的时候,我还嘱咐过呢,要多带点银子,宝兄弟是第一次出门,指不定要买什么……”
贾母笑道:“还是你这猴儿想的周到,这话我爱听的很,你回去问问链儿,宝玉用了多少银子,回头叫他来跟我要就是了,别总亏着你们。”
王熙凤说道:“老太太说这些,我的脸往哪搁呢,难道那礼物我没有份儿的,宝兄弟,快拿出来看看!”
众人也大笑,宝玉便又把给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等几个的礼物取了出来,却不是别的,只是几把手工精绣的团扇,宝玉就说道:“可别嫌不喜欢,多半是个心意。”
众人欢喜,王熙凤拿着扇子,啧啧说道:“真个宝兄弟走了这一趟,就跟先前不同了,连我也有扇子得,方才给老太太一说,我这脸上正觉得火辣辣的呢,正好给这扇子扇扇风。”贾母笑的弯腰,说道:“瞧瞧她这张嘴!”众人又也大笑。
薛姨妈说道:“别说是你,我也觉得脸上发光,宝玉真个懂事了,怪道老太太疼他。”几个人一直夸,王夫人都没想到宝玉会带礼物回来,本来见他回来,心头早欢喜的什么似的,又见了这些礼物,简直心花怒放,听众人都夸宝玉,她便笑着点头。心头自是乐不可支的。
贾母便笑,说道:“你这孩子竟能想到给大家伙儿买礼物,谁还敢挑剔?都欢喜着呢……”宝玉说道:“我原先只看中了给老祖宗的这匹布,并没想到其他,这些团扇,还是林妹妹提醒我买的呢。”
贾母就说道:“还是你妹妹细心,我以为你怎地竟如此多礼了呢。”就把林黛玉抱了,搂在怀里,问道:“先前送信回来的,我也知道了,说你父亲好起来了?”黛玉说道:“正是,请了几个名医大夫,现在已经好多了。”
贾母说道:“如此我才放心了,你这孩子也放心了罢?”黛玉点头,说道:“也让老太太担心了。”
宝玉在这屋里厮混了一阵,才说道:“老祖宗,我得去见见父亲。”贾母说道:“说的也是,你刚回来,赶紧去,记得好生说话,别惹你父亲不高兴了。”
宝玉说道:“老祖宗放心!”也不像是先前那样,听闻贾政传唤就失魂落魄,反而兴高采烈地去了。剩下贾母同王夫人等面面相觑,末了,贾母叹道:“果然这一趟让他出去是对的。”王夫人也心头欣慰不已,含笑说道:“还是老祖宗有先见之明。”
话说宝玉出门之后,就叫了小厮,带着那一套精刻版的《论语》,来到了前面,就去见贾政,贾政却还在书房,宝玉就捧了书,让小厮等着,自己入内。
贾政也早听闻宝玉回来了,见他进来,也不言语。宝玉规规矩矩行了礼,说道:“父亲,我回来了。”贾政说道:“嗯……这趟出去,没有闹事么?”宝玉说道:“并没闹事,好端端地。”贾政点头,说道:“你别糊弄我,迟早我还要问跟着的人呢。”宝玉说道:“是。”
贾政见他神采飞扬,并不似先前垂头丧气,心头暗暗称奇,却仍板着脸,就说道:“那信你给了你林姑父了?”宝玉说道:“给了,林姑父也回了信。”说着,就上前一步,将信跟那《论语》一并,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贾政伸手将信拿了,目光一扫,看到那套精刻的论语,微微惊喜,问道:“这是……”宝玉说道:“这是儿子在去制书坊的时候看到的,料想父亲定然是喜欢的,因此才大胆买了下来,带回来给父亲看,这是那坊主向来珍藏的,全扬州也只这一套。”
贾政心头大喜,却仍板着脸问道:“是你自己要买的?”宝玉说道:“正是。”贾政说道:“放你出去,你便只花钱,定然是费了不少银子罢?”宝玉说道:“父亲喜欢便好,何况这是圣贤书,自有珍藏起来的价值,银子不算什么。”
这话却是说的贾政心头又惊又喜,面上忍不住也微微露出笑意,却稍纵即逝,生怕宝玉看到了心里又觉得意,就只说道:“哼,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怎么知道银子的不易?”
宝玉听了,便略叹口气。贾政说道:“你叹什么!”宝玉急忙说道:“父亲明鉴,我只是听了父亲的话,一时就想起在路上的所见所闻,父亲放心,我自然是知道父亲这话的意思,不敢轻慢。”
贾政问道:“你见了什么?就这么说嘴了?”宝玉说道:“无非是见了些民生多艰……故而方才听了父亲言语,才略感叹。”
贾政听了“民生多艰”这四个字,很是震动,上上下下看了宝玉一会,略点了点头,说道:“倘若你明白……那也算是贾家的造化了……”
又问了些林如海的情形,宝玉一一说了,贾政才将他挥退,自己拆信而看。
宝玉出到外头,便匆匆地回到自己屋内,见花惜同晴雯两个,被些丫头们围住,正在问长问短的。见宝玉来了,便都簇拥着宝玉说话。说了好一会儿,秋纹说道:“让二爷歇会儿再说。”众丫头才散了。
屋内只剩秋纹麝月几个,花惜便从包袱里,拿出些小扇坠儿,分给几人,说道:“好歹是出去一趟,虽然我同晴雯只呆在府内不曾出外,但也托着二爷买了点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只一片心意。”秋纹麝月,碧痕绮霞急忙得了,见那扇坠儿精致可爱,纷纷又谢花惜跟晴雯。
花惜就问宝玉,说道:“你去见了老爷,老爷怎么说?”宝玉说道:“没怎么为难我。挺好的,可见那书买的好,真是‘投其所好’了。”花惜便笑。
片刻之后,花惜忽地说道:“对了,方才一阵忙乱,老太太可跟你说了,那宁国府的事情?”
宝玉问道:“何事?”
花惜说道:“定然是忙着没说了……”宝玉问道:“那府里怎么了?”晴雯说道:“二爷真是忙昏头了,还在做梦呢,那府里的蓉大奶奶没了。”
宝玉听了“啊”地叫了一声,十分震惊,一时直了眼睛,花惜生怕刺激他太甚,犯了呆气,就急忙说道:“二爷,二爷……”秋纹赶紧来替他顺气。
这边宝玉呆呆地坐回床上,说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秋纹说道:“是二爷跟林姑娘刚离开两日。”
宝玉说道:“怎么……没人报信儿的?”秋纹说道:“因二爷等刚走……且也不知道林姑老爷那边情形如何,因此就没派人去了。”
宝玉摇头叹息,过了片刻,说道:“我得过去看一看。”花惜说道:“不用这么着急,先歇息好了再去也不迟的。”宝玉想了想,只得如此。
宝玉歇过了,便起身,出外带了小厮去宁国府探望,不料却又得了个意外的消息,说是那蓉大奶奶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却也在日前不久去世了。宝玉闻言只觉如天降霹雳,赶紧地又飞马去那秦邦业府上,可惜秦钟早就入土为安,最后一面也是见不到了,宝玉大哭一场,又叫人准备了香花宝烛,纸钱之类,秦府的人带了,好歹去了秦钟的坟上,哭了一阵才罢休。
宝玉红着眼睛回到府里,刚进门,却见里头的人忙的四处乱跑,宝玉不知何故,回到屋里,花惜看他眼睛红红地,不免问了,宝玉听她一问,便哭着,把秦可卿秦钟两姐弟先后而逝的事儿说了,花惜赶紧安抚他。却又说道:“二爷别哭了,现在府里头有一件大喜的事儿,一会儿备不住老太太也会叫人来找二爷过去。”
宝玉擦了泪,问道:“什么喜事?”花惜说道:“是咱们的大姑娘,在宫里头被封了妃了呢。”宝玉听了,说道:“是大姐姐?”花惜说道:“正是……如今,满府里的人都在说二爷是喜神,一回到府里,这喜讯儿就跟着来了。”
宝玉听了这个,心头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难过是因为秦可卿跟秦钟,只因他出外一趟,竟连两个的最后一面儿都没见到,再回来,已经沧海桑田。欢喜,却是因为贾元春之事。宝玉又想到:原来是元春姐姐封妃,怪道家里那么热闹。
当下,花惜急忙叫人打了水,伺候宝玉洗了脸,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不是那么太打眼,又换了喜色点儿的衣裳,果然,这边刚打理完了,那边就有人来请,说道:“老太太叫二爷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