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人走进来的时候, 廖司南一眼就看到了, 然后隐秘地掐了一下靳明乔的胳膊, 对方连忙握住了她的手, 示意自己也看到了。
那人穿着并不稀奇,普通款式的长袍,颜色也十分平淡,在这几百个人当中,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并不出众。但是他一进门, 廖司南就注意到了,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但就是,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但是此刻他们正在敬酒,廖司南只匆匆看了一眼, 便转过身来, 笑着听靳明乔和桌上的人客套了一番,虽然心不在焉,却也听清楚了,这张桌子上坐的,是华南区彭大帅的第一副官和他最喜爱的幼子,想必除了恭贺, 也是冲着青霉素来的,语气之间十分恭维。
廖司南便暂时压下心里的疑惑,注意力转移到了桌子上, 她怕走神太久,容易让人察觉到。而且,她事先也已经做过安排了,凡是今天见过这个婚礼现场的人,都会被下面的人注意到,倒也不用她事事费心。
彭云真言语之间全是对靳明乔的向往和敬佩,简直就像是把他当成人生导师一样,抓着靳明乔问个不停,先是问道华中区的一些情况,然后问道百货行的生意,接连不断地夸赞:“靳爷真的是天纵之才,百货行这个主意连父亲都说好极了,能够形成这样规模的日用品铺子,想必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短时间内影响到百姓的生活。怪不得华中区如此繁华又安稳,靳爷您真是天生的人才啊。”
靳明乔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语气里也带着三分自豪:“过奖过奖。”
虽然这主意是他媳妇儿想出来这件事不宜宣扬,但是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同,靳明乔也觉得与荣有焉。
彭云真又说:“青霉素一事,咱们也努力跟国外沟通过了,无奈人家说药品还处于临床试验阶段,并不确定各项禁忌反应,所以无法提供给我们。但是这个世道,每天都有那么多受伤需要手术,一年半载地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廖司南眨了眨眼,微愣了一小会儿,她没想到彭云真竟然在这时候将青霉素的事情说了出来,很是意外。
这时候,彭云真身边那位年纪较大的董副官果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然后看向靳明乔:“靳爷不好意思,三少爷对您仰慕已久,所以说起来就忘了时间。靳爷请先敬酒去吧,咱们回头再上门去拜访。”
靳明乔和廖司南便笑着点了点头,手牵手往另一桌走去了。
“刚刚那个年轻人,你看到没有?感觉有点奇怪。”廖司南脸上带着笑,对着前来贺喜的人们点头致谢,却不忘跟他说悄悄话。
靳明乔握紧了她的手:“已经派人盯着了,别担心,丢不了。”
廖司南便不再多问,跟着他走到了前面的桌子旁边,听主婚人介绍:“这是来自西北林城的的严都督。”
严都督立马就站了起来,拱手笑道:“贺喜贺喜,靳爷大喜之日,祝您两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靳明乔点了点头:“客气,请不要拘束。”
严都督立刻点头:“我这个人没啥优点,唯有一点,实在。您忙您忙。”
离开几步远之后,廖司南才问道:“也是来谈青霉素买卖事宜的?”
靳明乔“嗯”了一声:“西北那边将乱不乱的,大家都很惜命。”
廖司南笑起来:“也是,当他们发现西医的便捷之时,自然也会发现手术后的并发症有多危险。但若是有了青霉素,这些就不足为惧了。”
廖司南当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接下来再看到胡云良的人时,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对于这些政客的厚脸皮,她兴许了解得还不够多,但也已经能够保持镇定了。靳明乔说得对,她的生长环境限制了她对人性的认识,等她见多了这些政客的嘴脸,大概也就明白他们的思维模式了。
靳明乔舒了一口气,感觉这几十桌走下来,腿都开始僵硬了。再去往下一桌之前,连忙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靳明乔看了看她,问道:“累了?还有十来桌,剩下的就不用去了。”
廖司南赶紧站了起来:“那就赶快吧,早点完事我也好休息下。”
她话音刚落,礼堂里就喧嚣起来,甚至有人尖叫了一声,林副官已经带着人过去查看情况了。
正犹豫着,小九这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低声说道:“爷,太太,前头有人晕倒了,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像是疾病发作的样子。不过咱们府上备了医生,若是医治不了,就直接送往医院去了。林副官让我跟您说一声,您别担心,该干嘛干嘛。”
靳明乔点了点头,拉着廖司南的手继续去敬酒。路过出事地点的时候,突然有个太太拉住了廖司南的衣裳下摆:“大少奶奶,那个人刚刚发病的样子好可怕啊,您真的不考虑下将他送出去吗?”
廖司南和靳明乔对视一眼。
小九赶紧解释道:“这位是柳太太,海华城柳都督的夫人。”
这位柳夫人当即就站了起来,看着廖司南,盈盈一笑:“按理来说,这样大好的日子,我是不该多话的。但是不巧,前几日我刚见过这样的病人,许是有心脏方面的毛病,所以很容易出人命,靳爷和太太还是要多上心一些才好。”
廖司南和靳明乔迅速对视了一眼:“刚刚那位病人,是心脏病患者?”
“看样子好像是的,但是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瞧着有些像。”柳太太看上去是个很温柔的人,好像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感到很抱歉,一直在捏着帕子,犹豫不决。
廖司南便跟靳明乔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迅速走了过去。
果然,这时候小九也得到了新的情报消息,悄声说道:“的确是心脏病,而且就是那位您让我一直派人盯着的先生,请贴上显示,他是北方区的人。我刚刚已经打电话核实过了,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样貌特征,不好问。”
廖司南沉思了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靳明乔拉住了她的手:“一起去。”
廖司南点了点头,握紧了他的手,抿了抿唇,心里有点忐忑,心想如果是北方那个一直在找明家的商人带来的,那就省心多了。但这也意味着,自己这方,很有可能泄露了消息。如果仅仅是试探,在靳大帅独子的婚礼上,未免太过冒险了。
廖司言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连忙嘱托廖司武接替了他的位置,匆匆忙忙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前面出事了?”
“有个心脏病人。”廖司南也没有隐瞒,“二哥,咱们准备好的人,怕是用不上了。”
廖司言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用这个病人代替?”
廖司南笑了笑:“这可不是代替,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不管如何,这也比我们自导自演要好多了,我去喂他吃药,回头不用盯着了,我想他们很快会再次上门来。”
靳明乔眼里瞬间闪过一片暴风骤雨。
小九连忙低下头去,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廖司言也沉默下来。他们兄妹搞事归搞事,但是真要有人欺压到头上来,怕是没人能有好脾气,便问道:“这人的身份可是查清楚了?”
“怕是假的。”廖司南冷笑,“不过也好,刚好给胡云良一个人情,让他有机会清洗下自己的内部,他怕是等了很久了。”
三个人走过去的时候,医生正在建议他身边的人:“送到医院去吧,咱们这边只能做一些应急措施,药物也不全,这么严重的病症,怕是不能治疗。”
身边就有个二十来岁的随从,当即就皱起眉来:“这可如何是好?”
廖司南对着人有点印象,那个年轻人进来的时候,身边的确带了两个仆从,其中一个留在了院子里,并没有跟进来,另外一个跟进来的,就是这个了。
“你们家少爷这病几年了?”廖司南走过去,看了看病人的症状,直接开口问道。
看到新郎新娘都过来了,众人顿时有些唏嘘,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非要来参加别人的婚礼,还在婚礼上犯病了,这不是故意给人找晦气嘛……不管这人是谁,这一出怕是彻底让大帅给恼了,回头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谁家的少爷这么脑残?
仆从一看到她,脸色顿时有些微妙,但只是一瞬,很快就闪过去了,迅速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道:“扰了靳爷和太太的婚礼,万分抱歉。本来少爷已经去医院查过了,最近情况很好,医生说半个月之内不会再犯病,这才放心来的……”
廖司南摆了摆手:“这都不重要,来者是客,万不能让客人在家里出事,徒增笑谈。先说说你们家少爷这病什么情况,我们家有制药厂,所以大多数药物我这里都有一些,看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
“少爷这病有五年多了,一开始也就几个月犯一次,去年开始才变得频繁起来,但是也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大概也就是半个月一次的频率。三天前刚去过医院,医生说好好吃药,坚持治疗下去,没什么大碍的。”
说着,那人又低下头去,十分羞赧的样子:“因少爷出门前已经吃了药,婚礼又不是很漫长,所以我也就没带药过来。”
廖司南点了点头,转身跟小九说了句话,对方点点头,很快走了。
“先把病人搬到厢房去吧,待会儿拿了药过来,让医生看看合不合适,合适的话就服下歇一歇,不合适那就只能去医院了。”
那仆人大喜过望:“谢谢太太!您真是太心善了。”
廖司南笑了笑,也没说话。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婚礼的进行,或许是靳大帅的威严太过严苛,即使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无人闲谈,依旧是恭贺声不断。
靳明乔的不满却是到了极点,廖司南被关如凌喊去了,他一个人待在休息室,心里的暴戾突然就溢满了胸腔,抬脚狠狠将一个凳子踹倒了。
小九闻声走了进来,却是什么都没敢说,麻溜地将凳子扶正,正打算出去,廖司南回来了,正要开口,廖司南摆了摆手,小九也只好悄悄地走了出去。
靳明乔转过身,正打算安排些事情,就先看到了廖司南,微愣了一下,很快在心里舒出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
廖司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正憋着一口气,便握着他的手说道:“我在他们两人身上放了点追踪的小道具,还有偷听的东西,这也不一定是坏事。”
靳明乔转过身来,将眼里的狠厉掩埋,抱住了她的腰肢:“我知道,就是觉得不开心,像是被算计了一样。”
廖司南笑着亲了他一口:“总会讨回来的,别着急。也不要生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靳明乔也低下头去吻着她的唇,轻轻应了一声:“嗯。”回头又想起来,“要不要先去看看岳父岳母,他们怕是被吓到了。”
廖司南点了点头:“我让二哥去劝了,咱们也过去看看吧。”
段秀婷的确是被吓得不行,心里的不愉快在廖司言过来的时候,也越发扩大,当即就忍不住跟廖延龄唠叨起来,气的都快要哭出来似的:“这什么人哪,晦气不晦气?我的瑾如,好好地成个亲,怎么就偏偏就遇到这种事情?”
廖延龄连忙安慰她:“这个日子里,你可不许哭!好歹那是个外人,咱们不讲究也就是了,你是亲娘,你要是落了泪,那才是真的给瑾如找晦气!”
这话说的她心里一阵纠结,当即就把眼泪给憋了回去,又絮絮叨叨地发泄了半天,总算是静下心来,恨恨咬牙:“回头让司言去问问是哪家的,等他家里亲人结婚的时候,咱们也如法炮制!”
廖延龄都快要被气笑了:“这还用你说?!大帅和女婿心里不知道多么憋气呢,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你就放心好了!”
“而且,你可千万不要再去瑾如跟前说这个事儿了,她本来就够糟心的了,你就说些好的吧。”廖延龄又叮嘱道。
段秀婷白他一眼:“这我当然知道,用你说?!”
廖司言笑看着父母斗嘴,连忙说道:“瑾如和妹夫担心你们,让我先过来看看,他们前头忙完了就过来。母亲,您还是先平复下心里的气,别让瑾如看出来,她要担心的。”
段秀婷连忙应道:“对对,我先整整衣裳,梳个头发,别让瑾如瞧出来什么异样……”
看她已经满腹心思都到了女儿身上,廖司言也就松了一口气,又回到前厅继续招待客人去了。
婚礼在上午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宴请宾客却是整整一天。
廖司南也懒得亲自出去迎客,都交给了二哥三哥和靳明乔,自己躲起来,偷个懒打个盹,顺便看一看那位心脏病人有没有什么新行动。
她让人送过去的那盒药,跟竹内祖上二十多年前得到的那盒药一模一样,甚至连生产年份都是一样的,她就不信,他们会放过这么大一个线索。
靳明乔派去北方的人,在盘旋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如愿得手,将那盒药的包装带了回来。廖司南也就照着买了三盒,放在卧室里备用。
她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大盗上门来了。再保险一点,他们不敢上门来,也许会引诱她出门,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廖司南将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一想了一遍,然后在脑子里反复记忆,回头再跟靳明乔和公公婆婆商量一番,都走到这一步了,她可不能再被人妨碍到了。
很快,小九就来跟她说:“大少奶奶,那人吃了药,看上去真的好多了,韩医生说,这药对心脏病急救效果非常好,那位少爷想买下这盒药。”
廖司南抬眼看向他。
小九笑了起来,又说:“按照您的吩咐,我拒绝了,就说这是咱们药厂还在研制中的药,不对外出售。”
廖司南点了点头:“很好,就先这样,不论他说什么,都不能卖。”
小九应了一声,转身出门,继续忙活别的去了。
婚礼过后的几天时间里,靳大帅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儿,每天都准时回到家跟家人一起吃饭,还十分关心他们夫妻的业余生活,时不时问一句,要不要买这个,要不要买那个……
不管他说什么,廖司南一律点头应下,说“好”。关如凌就只是笑,也不说行不行,也不反驳或是赞同。
气氛略微地有些诡异,很让人看不懂。直到一周之后,廖司南才明白过来。
他们的婚礼那一天是三月初六,到了三月十四那天,一大早廖司南从楼上下来,就听到她的公爹靳大帅在书房气吼吼地骂人:“……不就是个病秧子吗?为什么会查不到?!请柬谁给的就给我找谁去!还有胡云良那个傻叉,这人是代表北方区来的,让他去查!查不出来就让他抵罪,你看他还滑不滑?!”
紧接着是林清的声音:“大帅您小点声儿,让少奶奶听到了不好……”
“这不是已经过了七天了吗?还有什么不好的?!早知道不好,怎么能把那人放进来?这不是你们的失职?……”
林清倒是十分好脾气,语气依旧温和,连忙应道:“是我的失职,大帅我错了,请您听我仔细分析一下,咱们才好找线索是不是?”
廖司南瞬间恍然大悟,敢情这一周的温柔都是虚情假意啊……不过靳大帅,还真的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呢,连这种小事都能如此和蔼地应和他们。
廖司南想着想着就忍俊不禁,笑的眉眼弯弯,一抬头,关如凌正好走了进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吵到你了?我就说书房都在你们这边,不方便。”
廖司南摇了摇头:“没呢,楼上隔音可好,什么都听不到,我刚下楼来,打算去找您,这才听到了些。不过这书房隔音的确不太好,咱们自己家里人听了也就听了,万一外头来的人听到了什么机密要件……”
关如凌笑笑:“你怕是不知道,阿乔前些年,性子比现在还要差,谁敢没事儿到他这儿来?你爸爸也是觉得这边人少又安静,一般人又进来不得,所以硬是死皮赖脸把书房放在这儿了,当时阿乔脸都黑了……”
靳明乔正从楼梯上走下来,顿时干咳了一声。
关如凌抬眼看了他一眼,拉着廖司南的手:“走,咱们先去吃早饭,回头再仔细说说这些事。”
路过书房的时候,关如凌也不顾里头正大嗓门在吼副官的靳大帅,十分淡定温柔地敲了敲房门,说道:“吃饭了,快点出来。”
正说到兴头上,斗志昂扬地靳大帅顿时偃旗息鼓,声音一下子降了十几个分贝:“……哦,这就去,五分钟。”
廖司南抿着唇又笑了起来,新生活比她想象得还要快乐有趣呢。
吃饭的时候,廖司南又问道靳明乔:“婚宴之后已经过完七天了,是不是你也要忙正事了?明海城那边有消息传过来没有?”
靳明乔点了点头:“有。”随即又夹了些菜,放到她碗里,暂时堵住了她的嘴,“吃过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