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披星戴月往家赶的夜晚。十三回到府中, 兆佳氏已经扶着肚子, 等在屋里了。自从去年不小心小产后,兆佳氏就特别自责。好在她命好,去年年底, 又怀上了。如今,虽然还不到两个月, 可时时小心护着,生怕出什么意外。
十三见她迎上来, 要给自己解披风, 连忙捉住兆佳氏手,柔声道:“你坐着歇吧。这点小事,哪还要你亲自来。”
说着, 解下披风递给丫鬟, 问:“福晋这两天胃口可好?晚上都吃了什么?”
丫鬟笑着回答:“回爷的话,福晋今天喝了一碗牛奶, 吃了几个奶窝窝, 还进了半碗红枣小米粥。”
十三听了,挥手叫她们退下,“往后好好伺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要是叫爷听见一个不好,打烂你们的皮!”
丫鬟们笑着躬身退下。兆佳氏笑着埋怨, “您呀,就会吓唬人!”
十三轻轻挽着兆佳氏的手,扶她坐到床前, 嘱咐:“你呀,你才会吓唬人!以后,可要小心点儿!去年的事,可不能再出了。对了,四嫂不是送来两个小太监,最会捏脚的,用着怎么样?”
兆佳氏捂着嘴笑,“还是你问的太医呢,怎么就忘了?太医说,孕妇不适合捏脚。倒是四嫂说的对,你成天忙,腿又不好,很是应该叫他们过来,给您捏捏!”
十三听了,笑着说:“赶明儿吧。今个儿太晚了,别耽误你和儿子休息。”说着,就去脱厚衣服,准备上床睡觉。
兆佳氏面露迟疑,支支吾吾立在床前。十三放下褂子,问:“怎么了。不舒服?
兆佳氏低头咬咬嘴唇,“爷,您这都连着三个月,住在正院里了。也该,也该到西小院去,看看妹妹们了。”一面说,一面死死握着手指。
十三轻叹口气,扶兆佳氏重新坐下,“你呀!就是心太重!你看十四弟妹,以前,不理会十四弟,死活不叫他进屋睡觉。这会儿,发现十四弟的好了,死活拉着不让他去别的院里。就是四嫂,四哥一个月到她那儿住半个月,也没听说她催过什么。你很该跟她们学学,你是我的正妻福晋,别说连着三个月,就是一辈子,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兆佳氏依然有话想说。
十三按住她双唇,“没什么可是,你是我的妻,我陪你,天经地义。至于西小院,别理她们就是了。我在外面忙,哪有时间管她们的闲事!”
兆佳氏听了这话,一张俏脸才多云转晴,冲十三微微笑下,“知道了,爷!”
夫妻二人宽衣躺在床上,兆佳氏枕着十三胳膊,轻轻给十三捏肩膀。十三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对兆佳氏说:“等过两天,你身子方便了,到园子里头,见见四嫂,跟她通通风。”
“嗯,通什么风?”
“如今,宫中看似平静,其实,硝烟暗起。弘时母妃虽然失势,可是弘时却借机得到了纯孝的名声,在朝中汉臣心中有一席之地。又修复了跟董鄂氏的关系,也不知怎么,搭上了董鄂氏费扬古他家。董鄂氏一家虽说如今不如顺治时期,有董鄂妃在宫中,可这董鄂氏家族,还是有好多能干人的。弘历也到处有人说他是先帝亲养,当年嫡妃养子,生母又是满洲大姓,身份尊贵。不用说,就是要挑起兄弟二人争斗。万岁乾纲独断,万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样一来,兄弟俩,恐怕就只能同时被厌弃了。”
“那有什么,不是还有小宝吗?”
十三冷笑,“就算玉蝶记的是生母皇后,谁不知道他是年妃所出,将来如何,还不一定呢。更何况,这孩子如今才多大?你跟四嫂说,叫她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一定要等,至少,要等到四哥真的决定之后。”
兆佳氏叹气,“照你这么说,这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巴不得看他兄弟闹起来,然后,坐山观虎斗?”
十三笑笑,“对了,你猜,那人是谁?”
兆佳氏想了半天,摇头,“四嫂肯定不会这么干,看她平常,见了宫务都巴不得全扔给嫔妃们管呢!可是,除了她,还有谁呢?”
十三握住兆佳氏的手,放在胸前摩挲,“你想想,圣祖亲自教养的孙儿,除了弘历,还有谁呢?”
“爷,你是说——弘皙?”兆佳氏感到十三脑袋微微在她头上轻磕,不由感慨,“天哪!弘皙——”
十三叹息,“弘皙对帝王心术,真是得到先帝亲传。为了地位,恐怕,连亲妹妹都能舍弃了!”
衲敏坐在小公主身边,看这孩子依依呀呀地挥着小手,爬来爬去。心中苦涩,淑慎,真的是你吗?为什么,你这孩子,我纵然没有将你视为己出,可对你,自认真心以待。为什么,为什么是你,要害我的孩子?他们,跟你没有一丝仇怨啊!
碧荷掀开帘子进来,站在衲敏面前,踟蹰半天,还是掏出一份密折,递到衲敏面前。衲敏瞄了一眼,问:“递到上头了?”
碧荷点头,“主子,咱养了个白眼狼!”
衲敏摆手,“烧了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把这件事情,烂到肚子里,忘了。”
碧荷狠狠咬牙,“是,奴婢——遵命!”
衲敏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瘫坐在床上,摆摆手,“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碧荷张张口,这才躬身退下。
衲敏转身,抱起小女儿,看着她无忧无虑的小脸,喃喃自语,“孩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雍正进门的时候,就看见皇后抱着女儿泪流满面。心,不由颤了,皇后,你受苦了,朕,一定要护你们周全!
衲敏扭头瞧见雍正,起身行礼。等雍正免了她的礼坐到她刚才坐地方,也抱着公主坐在雍正斜对面,低着头发呆。
雍正看皇后脸色苍白,泪痕犹存,掏出手帕递给她,轻声说:“擦擦吧,天还冷,小心冻着了。”
衲敏抬头看看雍正,一手搂着小公主,一手去接手帕。雍正见她动作不易,便顺手把孩子抱过来,放到炕上。
小公主眨眨眼,自己抱着布老虎,练习爬爬去了。
衲敏擦了脸上泪痕,朝雍正一笑,低声说:“叫您看笑话了。”
雍正摇头,“你心里难受,朕明白。朕因此,折了一子一孙,心中悲痛,不在你之下。”
衲敏点头,“我明白。可是,我不能理解。对淑慎公主,我不敢说,像对小宝一般,视若己出。但我确确实实是把她当自家孩子一样看待。我还想着,过了圣祖孝期,就给她挑个好人家,家在京城的,就近嫁了。我们母女,也好常常见面,她有个什么事了,我也能帮上忙。看着她帮我打理身边事务,帮我照顾孩子们,我心里高兴,觉得她就是我的女儿。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下这样的毒手?她害的,还是个孩子,就是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衲敏一面说,一面哭,到了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握着手帕,捂着嘴,呜呜哽咽,强自压抑悲声。
雍正轻轻握住皇后的手,闭着眼长叹口气,“朕何尝不是?朕将他们视作亲生,让他们叫朕皇父,给他们亲王爵位、公主封号!一心一意对他们好。可结果呢?朕的孩子,他们都狠的下心!朕,朕的心,痛啊!”
衲敏咬唇强忍、泪流不止。雍正禁不住揽她入怀,下巴抵着衲敏头发,小声说:“想哭就哭吧!别忍着,朕在这儿,没事儿!”
衲敏得了雍正允许,满怀悲痛,犹如决堤洪水,喷泄而出。“我真的,真的是一心一意对她好啊!我以为,她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女孩子。我希望她幸福,我甚至指引她学习骑射,就是怕万一将来嫁到蒙古,受人欺负;我教她怎么照顾自己,怎么锻炼身体,就是希望她能健康快乐。我以为,她只是个孩子,不会参与那些朝堂之事。我心疼她,没爹没娘。我对她,就连四格格都比不上。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雍正强自吞下泪水,“皇后,不要难过了。这就是命,咱们坐到这个位子上,就要承受这些磨难。现在,局势还没有完全稳固。朕还不能动前头。但是皇后,你要想想,后面,可要如何处理才行?”
衲敏抬头,含泪问:“皇上,您想做什么?”
雍正低头看皇后,“皇后,你的心太软了。不说朕一子一孙都赔进去,另一个儿子也险些遭遇毒手。单是在宫廷种下天花祸事,就够死罪了!”
“死罪?”这是衲敏来到这里,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封建王朝最残酷的刑罚之一。她不禁呆住了,要杀了淑慎吗?可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应该,可以免除死罪吧?
雍正见皇后迟疑,拉着她的手狠狠握了一下,“皇后,他们杀的是朕的皇子皇孙,你还要庇护吗?”
“不!”衲敏摇头,“我怎么会庇护他们呢?我在一发现苗头,就向您说了呀!真相,不容庇护。”
雍正缓声,“那你是什么意思?”
“皇上——”衲敏急了,对于她不上心的人,无论如何,她可以装作不在乎,比如说,这件事背后的主使之一——弘皙;然而,对她付出真心的人,她不忍心,比如帮凶之一——淑慎公主。在她看来,淑慎公主有罪,但她就是不希望她死。那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多么能干的公主啊!如果,她生在平民百姓之家,正是获得父母疼爱,准备嫁衣之时。为了某些人的贪欲,她不得不将自己推入深渊。她有罪,但,那些利用她的人,不是更加罪不可赦吗?如果前朝不动,而拿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子杀鸡儆猴。那么,这就太不人道了!衲敏暗自叹气,既然做不成撒旦,那么,就圣母一回吧!
雍正看皇后又要开口,摆手:“皇后不要说了,朕不会放过她的。”
“皇上——”衲敏直盯着雍正的眼,“臣妾怎么会向您提这样的要求呢?都说以德报怨,可是,这不过是断章取义而已。试问,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是,臣妾以为,公主她,可以不死。”
“哦?”
雍正挑眉。
“皇上,理密亲王他刚刚过世,您如果现在就杀他的亲生女儿,那么,就算有理有据,天下百姓,可会如何看您?更何况,您只惩帮手,却让真凶逍遥法外,那么,不但不能起到威慑效果,反而会助长他们气焰。以为事成,自然就能封侯拜相;事败,只需弃车保帅。如果,您能保下淑慎公主,暂且记下她的罪过。不但能令天下人都感到您的仁慈厚德,更能换得淑慎公主一颗忠心,令她弃暗投明。对前朝,更是起到震慑。皇上,长孙皇后之夫——唐太宗,不就是这么做的吗?”李世民是不是我不知道,但至少,人家杀了亲兄亲弟,也比你传出的名声好听!
衲敏分析,有些道理,但还不足以令雍正改变决心。真正让他动心的,是最后一句。唐太宗啊!那可是史上明君!贞观之治,帝王榜样!就是康熙,对李世民也是羡慕嫉妒恨来着。更何况,皇后对唐太宗之妻长孙皇后的敬佩,一直以来,雍正都颇为满意。皇后愿意成为史上贤后,雍正又怎么会不愿意成为千古明君呢?
想到这儿,雍正叹气,“皇后啊!你的心,太软了!罢了,这也是你身为皇后的仁德,朕明白,朕理解。这件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朕是一国之君,更是你儿女的父亲,朕,回保护好他们,和他们的母亲的。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衲敏迟疑,“那,淑慎她?”
雍正站起来摆手,“皇后歇着吧。朕去看看太后。”
衲敏无奈,只好站起身送雍正出去。等御辇往西走远,看不见了,衲敏才愁眉不展地扶着画眉回去。小公主也许是爬累了,见她回来,伸着胳膊要抱抱。衲敏走近前,轻轻抱起女儿,微微叹气:“淑慎啊,但愿,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小公主听见母亲呢喃,脑袋晃了晃,趴到衲敏怀里不动了。
等过了一会儿,衲敏再看,这孩子,脸上竟然挂着泪珠——睡着了。
曲院风荷淑慎公主闺房,奶嬷嬷喜搭拉氏快步进来,对着淑慎公主回禀:“小主子,皇上刚去了皇后那里,现在,又去杏花春馆看太后去了。”
淑慎公主流泪,“是吗?”
喜搭拉氏急了,“主子,您该怎么办?要不,咱们去求求皇后?她——疼您?”
淑慎公主冷笑,“亲哥哥都将我当做弃子,她就算再疼我,又只能比得了她的儿女?”一声长叹之后,吩咐,“给本宫准备三尺白绫,明天,圣旨下达之后,本宫就去找我那可怜的母亲吧!”
喜搭拉氏还要再劝,见小主子一脸决然,只好流泪福身告退。
当天晚上,雍正歇在平湖秋月。
第二天,杏花春馆传出太后懿旨:淑慎公主温婉恭顺,自求为生父祈福念佛,超度亡灵。太后仁慈,不忍公主年幼在外,特准公主移居皇宫慈宁宫大佛堂。公主可为生父祈福,直至理密亲王孝期满。
圆明园也随着淑慎公主的离开,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乌雅氏太后坐在杏花春馆,念着佛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衲敏没送淑慎公主,而是命碧荷亲自护送她去皇宫。画眉想起当初主仆之情,自请前去照顾公主。衲敏准了,叫她随身伺候在淑慎公主身边,顺便打理景仁宫事务。她在皇后身边的差事,换桃红来平湖秋月暂时代理。太后也派石榴到淑慎公主身边照顾,说是石榴是慈宁宫里老人儿,有她在那儿,什么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