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 江鹤年全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无论是采薇青竹,还是开车的程展,都被这低气压弄得不敢出声。到了沁园, 江老爷率先下车,大步走在前边,采薇兄妹俩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家子老小正在厅里等候, 见到人被接了回来, 一窝蜂在门口迎上来。
“哎呦!咱们青竹总算回来了。”江太太喜笑颜开朝青竹招手, “快让妈妈看看有没有瘦了?”
青竹抬头正要往前走,哪知江鹤年忽然转身,抬起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江老爷已经年过五十,又常年吃大烟, 身子骨这两年并不算太好, 偶尔多走几步路都会喘气, 然而这一巴掌却像是从哪里借来的神力一般,啪的一声, 将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青竹直接扇倒在地上, 白皙的脸上顿时落下红肿一片。
不仅是青竹被打蒙了,就是其他人也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一时吓得噤声。倒在地上的青竹捂着脸, 嘴角渗出了血,睁大眼睛看着盛怒的父亲,嘴巴翕张片刻,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江鹤年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采薇见他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怕他给气得厥过去,赶紧上前扶着他安抚道:“爸,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打他又有什么用?”
江太太也上前小心翼翼附和:“是啊,青竹肯定也知道错了,你怎么能下手这么重?”
江鹤年指着地上的儿子,喘着粗气道:“你什么人不好惹?去招惹龙正翔的姨太太?”
青竹自小淘气,三天两头挨父亲的揍,但所谓的揍,从来都是虚张声势,江鹤年很少真的下重手,这回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也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哗啦涌出来,哽咽着反驳江鹤年的话:“我跟她没私情,我就是看不惯龙正翔强占民女,想帮她一把。”
江鹤年红着眼睛吼道:“你想做好事,也先掂量自己有几斤重!龙正翔是你能惹的人?你落在他手中,死在牢房也有可能。我江鹤年怎么生了你这个色欲熏心的孽子,为了人家的姨太太,你把全家都连累了,现在你满意了?”
青竹茫然地看着父亲,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家人,嚅嗫道:“我现在不是出来了吗?家里不也好好的吗?”
江太太也疑惑道:“是啊,家里不是好好的吗?是不是多花了钱?花钱没关系,破财免灾,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青竹之所以能顺利被放出来的原因,江鹤年和采薇还没告诉大家,所以众人听到江鹤年刚刚那话,显然都是一头雾水。
江鹤年看了眼发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染上了一丝哽咽:“谢家之所以会帮我们救青竹,是因为我答应把采薇嫁给谢三公子。不然这孽障不是要被废一只手,就是在牢里待四年。”
众人似乎没太反应过来,几双目光齐刷刷看向他。坐在地上的青竹更是像不可置信一般,睁大眼睛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采薇,喃喃道:“爸爸,你说什么?你骗我的是不是?我得罪了龙正翔,关妹妹什么事?”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傻子,脑子里嗡嗡转着,很快理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下,变成惨白一片。
江太太听了这话,有点急了,拉着丈夫道:“老爷,你什么意思?采薇要嫁给谢三公子?你不是说谢家阴险狡诈,咱们要敬而远之,哪个都不嫁的么?怎么又要把采薇嫁过去了?”
江鹤年叹了口恶气,道:“你们以为我去求谢家,谢家就会帮忙?那是因为我们答应联姻,让江家成为他们的囊中物。谢家一直要的就是小五,上回咱们拒绝了,他们根本就没死心,就等着咱们往坑里跳。我本来以为咱们老实本分些,等时间长了谢家觅到其他人,也就没咱们的事了,哪知还是叫这孽障给连累了。”
青竹听着父亲的话,等他落音,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叫道:“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龙正翔爱怎么着怎么着,废我手也好,让我坐几年牢也罢,我都认。为什么要让妹妹嫁给谢家?谢家这是欺负人,妹妹绝对不能嫁过去,我这就找龙正翔去!”
他满脸通红,半张脸还肿得老高,在原地又蹦又跳,跟发了疯似的。江鹤年看得头疼眼睛也疼,气得又是狠狠一巴掌,再次把他扇在地上。
“你以为现在去找龙正翔还有用吗?谢家是什么人,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用联姻换你的平安,你觉得现在还有机会反悔?”
采薇对青竹自然也是有怨气的,如果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惹出这事儿害人害己,她也不用提出嫁进谢家。但是此刻看到他他倒在地上,一脸狼狈,完全慌了神,也不知是不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心中还是难免恻隐,拉着要继续上前踹人的江鹤年道:“爸爸,算了!”又对青竹道,“四哥,这事儿是我主动提出的,也不单单是为了你。而是这次的事,让我看出谢家对咱们家有多重要。”
青竹红着眼睛道:“那也不能让你嫁给谢三啊!他们谢家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这……这太欺负人了!”
采薇说:“你情我愿的事,算不上欺负,何况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这不是什么坏事,以后有了谢家做靠山,上海滩就再没人敢打咱们的主意。龙正翔再想动我们江家的人,也得先掂量一下身份。”
联姻之后,江家就算是上了谢家那艘大船,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打谢家所有物的主意?
至于她自己,反正谢煊活不了多久,等他一死,自己还有个财力雄厚的娘家,到时候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退一步说,即使谢煊不会英年早逝,她也会找机会过自己的生活。
更甚者,也许不知何时,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时代,也算是离开前,为这个虽然只短暂相处但是让她体会到温情的家庭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青竹看着妹妹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嘴唇嚅嗫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脸埋在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江太太拉着丈夫小声道:“老爷,怎……怎么就这样了?”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事情就是这样,大家都散了,也都别再说什么,让采薇安心准备嫁人,免得有压力。”
众人也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散了。洵美临走前凑到采薇身旁,忧心忡忡小声道:“谢家这么坏,真的要嫁过去吗?”
谢家一连摆了江家两道,江家三小姐对谢煊的那点少女心思早已烟消云散,这会儿听到采薇不得不嫁,一面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面又为妹妹不平,可想来想去,自己也做不了什么,问了这句,见采薇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跟着大姨太飘走了。
于是这门口,很快只剩下父女三人。
青竹还坐在地上趴在臂弯大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江鹤年再对他恨铁不成钢,看着这从小到大胆大包天桀骜不驯的儿子,哭成这模样,也不免心里软了两分,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等过完年,你就给我去日本读书去,免得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拂袖而去。
江鹤年一走,就只有采薇和青竹还待在原地。两个小女佣躲在远处,小心翼翼看着,也不敢走近。
“都多大的人了,哭成这样丢不丢人!”采薇走上前一步,好笑地揉了把少年的脑袋顶。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自己这个便宜哥哥,确实只有十八岁。十八岁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实在是算不得大。她十八岁那会儿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少。那时刚刚出国留学没多久,因为不习惯,三天两头跟母亲视频哭鼻子,以至于日理万机的母亲,不得不每个月飞一次英国去看望她。
青竹将头抬起来,红着眼睛看她,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啊!”
采薇本是五味杂陈,但看他一张小白脸,被江鹤年打成了猪头脸,眼睛也肿成了两枚桃子,说话时鼻子一抽一抽,又丑又滑稽,简直不忍直视,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道:“你是我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坐牢或者少只手。”她顿了下,又才继续,“再说了,我也真不全是为了你。而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想通了些事情。你想想啊,如今世道乱,咱们家若不找棵大树靠着,要想安稳过日子没那么容易。谢家再如何不地道,但现在的上海甚至两江,都是他们说了算。有了他们做靠山,以后什么龙正翔马生翔,咱们谁都不用怕了。”
“没有谢家我也不怕!”青竹愤愤道,说完对上采薇那双眼睛,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我也不想你嫁去他们家,现在就这么欺负人,你要进了他们家们,还不知怎么受欺负呢?”
采薇笑了笑说:“不会的,他们想要娶我这个江家五小姐,不就是知道爸爸最疼我么?要是我在江家过得不好,咱们家这棵摇钱树能让他们继续摇钱?”
青竹吸了吸鼻子,又说:“那你又不喜欢那个谢三。”
采薇好笑道:“这个有什么重要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到喜欢的人,况且婚姻光靠喜欢也是不够的啊。”
青竹发觉自己好像说不过妹妹,只能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都怪我都怪我!”
“行了!”采薇捉住他的手,“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别再犯这种错误就行。”
青竹抬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定定看她,欲言又止。
采薇想了想问:“你和龙正翔那个六姨太到底怎么回事?”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听说她是被龙正翔强抢去的,后来偶遇她两次,发觉她打算逃走,就想着帮她一把。”
采薇皱眉:“就这样?你真对人家没意思?”
青竹目光躲闪,半天没回答。
这哪是没意思,分明就是很有意思。采薇自然是相信两人没所谓的奸情,但自己家这小子显然就是已经一头栽了进去。
她脑子里浮现柳如烟那张漂亮如画的脸,不知为何,除了楚楚可怜的愁容,她总觉得那女人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青竹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有没有被龙正翔为难?”
采薇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自己都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想着人家?反正我没听说怎么样?那么漂亮的美人,龙正翔想必也舍不得怎么样吧?”
青竹撇撇嘴哦了一声。
采薇见状,狠狠戳了戳他的脑袋:“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但那个六姨太不是你能碰的人,赶紧把你那点心思收起来。”
青竹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脑袋,欲盖弥彰道:“我真的只是想帮她而已。”
“这样就最好。”采薇把他扶起来,“赶紧回房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给爸爸好好认个错。为了你的事,爸爸这段时间心都操碎了,老了好几岁。”
青竹揉了揉红肿的脸颊,龇牙咧嘴道:“我看了他打我还挺有劲儿的。”看到采薇瞪过来的眼神,赶紧垂下头:“我洗完澡就去。”
采薇看看他的背影,皱眉摇摇头,她转头看了眼院子里还透着点绿意的花花草草,不管面上对这件事多平静,心中仍旧有些烦躁。她倒不是害怕嫁进谢家,而是抗拒这种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
这世道,连偌大的江家遇到谢家,也不过是一只被人随意揉捏的蝼蚁。她一个女子,只怕想要自由是难上加难。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九点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被我作话说江家一家傻白甜误导了,奇怪他们怎么会有钱?我前面写的很清楚啊,他们是世家,祖上是红顶商人,富甲一方,几代积累的产业啊,到了江爹这一代,因为去国外游历过,推崇西方科技,所以抓住机遇,跟上了时代。
而之前肯定是有靠山的啊,靠山就是朝廷,这也说过的。但是清朝衰败灭亡了,各种势力涌起,这几年没找靠山,是在观望,以免站错队,何况之前上海市革命派的势力范围,江老爷奉行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对革命是持有保守态度的。中庸之道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在几方势力下,恰好可能是最有用的。不过他也知道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故事开头就是他强烈要求二姐联姻。只是后来经过逃跑谢家玩弄人等等,所以心态发生变化。
江爹肯定不是傻白甜啦,他要真是傻白甜,这么偏心眼眼儿,后宅还能这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