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 不少大家族选择了分家。然而, 因为是大家族,财产门类庞杂,账目也不能十分清楚, 再加上分配不均,闹起官司来的不在少数, 倒是养肥了一群律师和记者。周家这次分家,动静不大, 也没有人不服, 在明面上算是全家和和睦睦,互相谦让,因此在圈子里很是受到赞扬。
老太太自那天主持分家之后, 便躺在床上再没起来。四房儿媳妇轮流奉茶伺候, 偶尔有精神好的时候,多数却是懒怠的。出了正月, 天气本该有些回暖, 可今年有些反常,倒比正月里还冷些。对于身体不好生过大病的老人来说,能熬过冬天,总是有些希望,可是这个样子拖下去, 老太太的状态总是十分的不乐观。
没多久,震旦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开学,安芝就变得忙碌起来。先是报到, 分派宿舍,整理房间。
震旦因为是教会大学,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安芝新认识的室友翁雁华也是世家小姐,外祖父是清末很有名的官员,如今虽不如祖上声势显赫,到底也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爽朗大方,两个人才相处了一天,便都觉得一见如故。
整理完寝室,两个人便肩并肩到宿舍区的餐厅,阅览室,健身室等地方游览,一边走,雁华一边问道:“今年法学这个专业总共只有十个人,去年连七八个人也没有,难道立志于学习这个的女子果然很少吗?”
安芝侧头想了想,说道:“这个也不尽然,恐怕心里希望读这个专业的也不少,只是因为家庭和社会的缘故罢了。如今招收女学生的大学就不多,开设大学专业的更少,多是咱们这样的大学。学生都是中产以上家庭出身,这样的家庭好面子,孩子读了大学本就不是为了糊口,不过做个资本罢了。”
雁华说道:“对,就是你说的这样,我就不喜欢。宋氏姐妹三个,宋霭龄宋庆龄都做过孙中山的秘书,吕碧城先生更是社会风云人物,做主编,写诗词,办大学,哪一样不如人了呢?现在出来工作的女孩子越来越多了,我将来也要走这条路的,你呢?”
安芝笑道:“我要想做个挂名的大学生,何必学法学呢?考家政系做个贤妻良母不是很好吗?”
雁华微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点点双下巴,此时正拉着安芝的手,说道:“我就说我们谈得来!”
两个人又说笑一阵回到寝室,翁太太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她比她女儿要胖一些,再加上冬天穿着厚毛衣,行动总觉得不甚灵便。见她女儿进来,便说道:“你们去哪里了呀,回来也不见你。”
雁华说道:“我和安芝出去转了转,认认路。”
翁太太笑道:“这个不着急的,以后在这里久了,哪里不认得?周小姐,令堂在哪儿呢?”
安芝一怔,说道:“我母亲并没有来,怎么报到要叫家长的吗?”
翁太太一听,又笑道:“哦,恐怕府上不清楚住校的事情。说是报到,还要联络联络这里的管理员,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到,将来也不至于受冷落。雁华的堂姐就是大学住校生,她说起过,所以我特意过来一趟。没有关系,我顺便也跟管理员说一声,请她照应你们两个就好。”
安芝想到自己上面三个哥哥,棠生在美国念书,情况恐怕不一样,还有美国的亲戚照应;信生那边就算有过这样的事情,二太太忙着伺候老太太,也不至于巴巴的赶过来提醒这个;至于鹤生在交大读了三年多本科,靳修更是托付给韩氏的,三太太怎么会不晓得这其中的事?
一想,恐怕她觉得家里离学校很近,不必这样费周章,安芝也说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忙笑道:“最近家里有些事情,所以父母才无暇顾及我这边。伯母为我着想,真是多谢。”
翁太太笑道:“那有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我们雁华和你同吃同住,还要你多照应呢。”
雁华不服气,说道:“她比我还小两岁呢,为什么要她照应我?该我照应她才对。”
翁太太撇撇嘴,笑说道:“你毛毛躁躁的,顾得了自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照应别人呢!”
她们客气了几句,翁太太非要拉着安芝到附近的馆子吃饭,安芝找了个借口推了,临分别的时候心里还感叹翁太太对于女儿果然是处处想得周全。
至于一天以后的开学典礼,作为新一届的学生,自然要出席。典礼在礼堂举行,全部新生加上教授院长,总共不过几十人。先是校长胡文耀致辞,之后是美国修女能理院长的讲演。
还不到下午四点钟,典礼结束,因为这几天其实都不授课的,所以不少本市的学生都要回家去。安芝坐上汽车行了没多久,就在路边看见一辆眼熟的汽车,雄辉正站在车旁,看见安芝的车,便朝着车窗招手。
安芝犹豫一下,便叫司机停下来,自己走出汽车。
等下了车,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上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是老太太刚住院的第二天,算起来都快两个月了,一直忙着伺候老太太,分家,准备开学。中间还有雪珊的一档子事,又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倒是听说雪珊回去哭了一场,也没有了下文。如今也不出去玩了,只闷在家里,前几天姜家的晚辈来看望老太太,雪珊也跟着过来,板着脸,虽然没有理自己,到底没有犯傻闹事。
其实,从一开始雪珊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横亘在她和雄辉之间的,是安芝自己的心情。雄辉说给时间,安芝也乐得自己慢慢转换。但是如果不跟他来往,只是闷在家里,是不可能改变对他的认识的。
才走近几步,雄辉便翘着嘴唇问道:“去不去看电影?”
安芝抬腕看看手表,说道:“看完电影都五点多钟了,再说最近有什么电影呢?”
雄辉说道:“是晚了点,我挑错了时候,不过最近是有好电影要演的,阮玲玉的《神女》听说过没有?”
安芝摇头:“阮玲玉的片子我是不要看的,她演戏虽然好,可惜太苦了,看着心里难受。”
雄辉说道:“原来你不喜欢看悲剧的,那么,我送你回去怎么样?顺便去看望一下老太太。”
他一提老太太,便是顺理成章,安芝想起他送的药,便谢道:“多谢你送来的药,院长说很有效,要是没有它们,正月里老太太未必能出院。”
“我既然有门路能拿到,自然要不遗余力了,那有什么可谢的呢。”说着他打开车门,说道:“上车吧。”
安芝犹豫了一下,回头跟司机招手示意,便坐进了雄辉的车里。
雄辉开始启动汽车:“老太太最近还好吗?精神怎么样?”
安芝皱了皱眉头:“精神是不好的,老太太心细,什么都瞒不过她。她身体怎么样自己清楚得很,只想着分完家就算完成这辈子所有该做的事情了,最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雄辉也叹口气:“与你们家相熟的提起老太太,都是赞不绝口的,她维系你们那样一个家族几十年不倒,分家时却又平平静静,光这点就很了不起了。”
安芝点点头,便没有再接下去。
前面一辆电车过来,雄辉停下车,手搭在方向盘上:“汪女士很想你,托我问候你呢。”
安芝笑道:“怎么先生还记得我吗?这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她那样忙的一个人,我们又只有一面之缘。”
雄辉不知道为什么,嘴角就翘了起来:“有些东西要看缘分的,第一眼看对了,全世界都说她不好,在你心里也是好的;第一眼就讨厌,哪怕是公认的大好人,也是喜欢不起来。”
安芝一听,有些意外:“先生是这样感性的一个人吗?倒真没想到。”
雄辉笑道:“其实我说的是我,严格说来汪女士可不算。她第一眼瞧见何先生的时候,可是一百个不喜欢。”
安芝先是听出他的意思,恐怕是说叫他第一眼就喜欢的那个人是自己,又是好奇汪曼云和何先生这对伉俪的故事。然而,别人的私事到底不好追问,便想要一笑了之。
雄辉偏偏要继续这个话题,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活了这二十几年,认识各式各样的女孩子,第一眼就觉得喜欢的人也不是没有,可就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
安芝听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所感触,她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面对着雄辉,此时倒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我以前也遇见这样的人,就以为他是不一样的,是能够懂自己的人。”安芝说这话时心里有些不安,可是她就是想说,有些话出自她之口,总比让他在别人耳朵里听到的好。
雄辉看着安芝,车厢里一下子安静起来,突然后面响起汽车喇叭声,原来电车早已经过去,雄辉的车停在路中显得分外碍事。雄辉忙启动汽车开始前行,一边听安芝继续缓缓道来。
“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我们一度很要好,甚至都要谈及婚嫁。”安芝直视着前方,可是前方有什么她一点也不清楚。
雄辉握着方向盘的手暗暗用力:“我听说过。”
安芝说道:“我们都是庶出,多多少少都受到来自嫡母的压力。”顿了顿,安芝补充一句:“我们太太对我其实很好的,只是我的身份尴尬了些。”
雄辉不说话,专心地看着前面。
“所以我觉得我们很相似,我觉得他会懂我。我们会散,是我的问题,因为我觉得他做的并不够好。”说到这里,安芝有些后悔,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对着一个正在追求自己的男人说自己以前男朋友的事情。
雄辉依旧把车开得极平稳,他说:“安芝,你真不了解男人。”
安芝低着头,没有搭腔,雄辉继续说道:“你竟然对我说这些,一般人不是都瞒着吗?我也没有打算问你,你竟然自己说了。”
安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掩饰自己的窘迫,只能继续干坐着。
雄辉说道:“我听说的,是你那个未婚夫,在南方工作时认识了别的女人,变了心。其实这样的说法,虽然没有面子,对你倒是保护的。”
“可是,你现在这种说法,我相信是真的,我的理解是:你不愿意骗我,想对我说真话。”雄辉没有转头,眼睛却看着反光镜。
安芝的脸一下子红了,自己也解释不了自己刚才的行为,可是要按他的理解,又有那么一点不服气。
雄辉突然低声笑起来:“我再深入理解一下:是不是说,你很在意,不愿意骗我呢?”
安芝咬咬牙,说道:“方先生,您的理解能力太强了。”
雄辉知道她是有些懊恼,并不是真的生气,便继续笑道:“我还可以再深入理解,你是担心将来和我进一步交往,甚至说……”他飞快瞧了安芝一眼,回过头继续盯着前面:“怕我们真的在一起之后,我发现你曾经骗过我。”
安芝的脸此时已经滚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是红透了的,安芝已经看到远处的周公馆,便说道:“方先生,你……你停车,我现在就要下车。”
雄辉慢慢收敛笑容,车速慢下来,在周公馆门口不远停下来:“安芝,其实我的感情经历也不能说是一片空白,但是追求你我可以很坦然,因为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现在的心在哪里。”说着,雄辉拎着一盒东西开门下车,绕到安芝这边,帮她打开车门,俯下身子说道:“还有,我不敢说能比前面那位仁兄做得好,但是我觉得我明白你要的是什么。”
安芝红着脸,一边支着耳朵听他说的话,他的声音放低,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在闲聊,可是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很郑重,刚说完那些话,他忍不住笑:“你猜我猜的对不对,我不能再说了,今天说的太多了。”说完,安芝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竟发现他脸上一抹红晕。
低着头,认真地回味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那些字就像春天的小雨点,一滴一滴洒进来,温暖而湿润。此时听见这样的话,脸颊却不红了,反而很镇定。
此时门房笑着迎过来:“方少爷,您送我们六小姐回来的呀?”
雄辉说道:“我来看望贵府老太太,在路上碰见,就一起来了。”
门房忙说道:“谢谢您惦记,我们老太太就在东楼,六小姐,大姑奶奶来了,正陪着老太太呢!”
安芝一怔,说道:“我仿佛听说大姐会来,怎么这么快呢?”
门房笑道:“大姑爷来上海办机器,大姑奶奶惦记老太太身子不好,一块过来的,今儿下午才来。”
安芝心里又惊又喜,领着雄辉进了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