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hadat he11o.”
骆林拿起遥控器,抬手将电视关了。狭小的公寓没有开灯,现在因为失去了电视的荧光,再次回复到一片黑暗。骆林将双手覆在脸上,仰头倒在了沙发里,长长地呼吸。胃因为过度饥饿而隐隐地痛,或许他不应该跳过晚餐。
暗黑中骆林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显示有未读的信息。骆林没去看,只是那么坐着,任头脑里混乱做一团。他想起当车子停在段宅门前,自己将手从段非手中抽走的时候,段非直直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摇头呢。是在说“不要放手”,还是他也不明白着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骆林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次越界已经让两人之前心照不宣保持地距离彻底瓦解。骆林原先觉得踏出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现在却发现自己从那安静的碰触中得到了某种煎熬般的快乐。
出现这种状况并不如他所料。他当然可以反复质问自己,试图寻找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但事实不可改变——他没有拒绝段非的靠近,甚至做了与此相反的事情。他一直知道这么做后果会有多严重,但是那个瞬间,那个短暂的他做出动作的瞬间,他的确想那么做。
……那天晚上,骆林梦见自己站在了一条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公路是沥青色的一条直线,天是雷雨前压抑的灰色。他一个人在这公路上走,不知尽头在哪里。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而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中,远方一辆着了火的轿车无声但飞快地向他驶来。飞驰的车子一直到了他的面前才猛地打弯,车身翻了过来,直直地飞向他。
他没有跑也没有躲,而是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他站的地方太冷太安静,那被火光缠绕着的车子向他罩下巨大的影子,他能隐约感受到一种温暖。
……
七天里的第六天,段非一早把自己整理干净,然后在与先前无甚差别的时间里,又一次和段非见了面。
……他的决定是放任。
这过程好比蹦极,而他选择了看着自己往悬崖下坠去。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短暂的过程,在这约定过去之后,他那不可能妥协的自尊会像绳索一般,扯着他将他带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他想,这只是暂时的失控——他不可能一直下坠,正如同他不可能放任他的自尊被软弱的幻觉击碎。
“我以为你不会来。”段非坐在餐厅里,双手交握着放在餐桌上,看着走进门的骆林。
骆林没有说话,只是向段非走了过去,然后在他面前一步处停了下来。
段非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回过头,将一只手撑在额头上。他先是呼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他的眉头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努力忍耐些什么,又仿佛陷入了某种束手无策的境地。
骆林忽然明白了段非昨天晚上摇头的含义。他是在告诉自己不该这么做,不该让他牵着自己的手。
他以为段非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但他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带有同样的意味。
骆林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沙哑:“我不想再提醒你第三次了。”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两天了。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久的安静过后,段非慢慢地抬起手,先是抓住了骆林的袖子一边,再下定决心般的握住了骆林的手腕。
……
骆林从段宅的储藏室里翻出了几本相册。风格各异的照相本子反映出各自年代的不同,只是不论新旧,上面都落满了灰。他把相册搬到客厅的沙发前放下,然后单膝跪在地上,拿出先前取出的一块棉布,仔细把封面擦了一遍。
他一边擦拭,一遍低声道:“怎么脏成这个样子。”
“你走了以后就没人过打扫过储藏室。反正知道我平时也不会进去,东西都是随便一堆一放,就这样了。”段非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看着骆林的动作。
骆林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原本这几本相册骄傲地摆在段长山的展示架上,待到女主人去世之后却被放进了不见人的储藏室。或许他们是怕看了伤心,但是现在见着这些相册默默吃灰,骆林有种莫名的难过。
“你也没想过把照片拿出来看看?”他忍不住问段非。
“我?没想过。就剩我一个人了还看全家福,我没那么想得开。”
骆林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那我还是把东西放回去吧。”
“今天正好你在,打开看看吧。多少年了,再不看什么都忘了。”段非拍了拍他身边的沙发:“上来坐。看你这么跪着感觉怪怪的。”
两个人都坐到了沙发上。段非俯□,在一堆相册里选了一本土红色的小册子抽出来:“这什么玩意儿……丑成这样。”
翻开那本扁扁的小相册的第一页,便看见了穿着蓝色健美裤和混色圆领宽毛衣的李鸳鸯。还年轻的段夫人带着一副宽大的蝙蝠镜,一头密密麻麻的小卷披肩发,叉腰站在一棵松树前,露出个四十五度的侧脸——
“这是我妈?”段非似乎觉得好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不行啊她。整个人都贴树上了,这有什么好拍的。”
“那个年代都这样,”骆林不自觉地向段非的方向侧过去,想把照片看得更清楚,“喏,那边一张也是。”
——照片里的段夫人摆着老版本的剪刀腿,一只手扬起来,攀在花枝上。
“蠢爆了。”段非如是评论,然后把手放在那张照片的塑料膜上,又细看了看。“……不过还挺漂亮的。”
旧照片的光线和像素都一塌糊涂,段夫人脸上的眼镜也不摘下来,骆林并不知道段非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是段非看那照片时的表情比往常柔和很多,嘴角的弧度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扬起的,不明显,却有种不自禁的温柔。
相册再一翻页,骆林看了一眼便侧过目光,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咳了一声。段非爆了个粗口,迅速地又翻了一页,然后又是一页,再是一页——
“怎么都是这种玩意儿?”段非把相册猛的一拍合上,扔到一边。
骆林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装作在看别的地方,并不置评。光屁股的皱眉小婴儿段非,红澡盆里板着棺材脸的段非,和穿着开裆裤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却把小鸡/鸡露出来的段非……
这该算是意外的收获么?
“换一本换一本。”段非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摆摆手,弯腰又摸了一本相册出来。但是一看封面还是不怎么新的样子,手又僵住了。
骆林像是明白了什么:“其实人一生中需要穿开裆裤的时间是很短的……”
段非电光火石间将相册握在手上,猛地向左右掰开了往膝头一摊:“你刚刚说什么?”
骆林低下头,装作被照片吸引了:“哎,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
段非看了他一眼,再低下头一看。一张照片里,十分年幼的段非被包的跟个团子似的坐在雪地上,段长山蹲在他旁边摸着他的头,笑得看不见眼睛。
“真会看孩子,就这么让我坐雪地上。不过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大的雪必定不会是上海,段非边说边将照片抽出来,翻过来看了一下。照片背后是一行异常清秀的字迹——199x年,和长山,非非于长春。
“我还去过长春……”段非沉吟了一下。
“怎么了吗?”
“那是我爸老家。我记得他根本没怎么回去过……说是和家里关系不怎么好。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爷爷。”段非想了一下,把之后的几张照片也抽出来翻看了,但是都没看见字迹。
“算了。”段非把照片挨个插回去,然后发现骆林拿着一张照片正看得认真,随口问道:“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你啊。”骆林自然地回答道,似乎没觉得这句话答得有问题,反而把手里的那张照片回递给段非:“这张照片里,第一次看见你笑。”
照片里的段非至多五六岁,穿着灰色毛呢小大衣,头顶白色带绒球的毛线帽。因为人矮的缘故,衣服下摆几乎就垂到了段非的脚背上,看不出哪里是身子,哪里是腿。小小的段非像站不稳似的,倚抱着他爸的腿,背后是翻起的浪花,他妈妈蹲在他旁边帮他理着领子。
这是兴致多好的一家人,才会在冬天踩海。不过在这照片里,一家人的美满真真明显得叫人眼红。海风卷起了段长山的围巾,吹乱了李鸳鸯不再卷的一头短发,也让段非帽子上的绒球顶着风飞起。然而三个人都是张嘴大笑的样子,尤其是段非,小脸被冻得通红,好像在迎风喊叫些什么。
骆林垂眼看着段非被相机刻画下来的笑脸,眼睛里带了不自觉的笑意。然而这笑意慢慢地退了下去,骆林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这表情变换落在段非眼里,他一时没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心知这时大概不应该说话,便只是一页页的翻着相册。
——六七岁时在动物园和猴子对峙的段非。j□j岁时被强迫上台表演节目涂红嘴唇的段非。以及再大一些,被扯去拍艺术照,肩上扛着小提琴却双眼瞪成铜铃大的段非。
骆林对着那些照片,还是不禁失笑。他指着一张段非穿着校服在运动会上准备跳远的照片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就这么大。”
段非看着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骆林随意地笑了笑:“能想什么。半大不大的孩子,挺可爱的。
“可爱?那天我咬你了吧。”
骆林想起自己被扣留的日记,只能苦笑一声:“那我怎么说?说你像条疯狗?”
“我咬你你也不讨厌我?”
骆林怔了怔:“那时没有。”
段非的表情顿时变得不太自然。骆林连忙摆摆手,想想复又开口:
“……其实真说起来,一直也没有。”
声音听起来轻了些。段非第一次主动要求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
两个人沉默地继续看着照片。自段非出生之后,这些相册里的绝对主角便成了他,而段非在相纸上慢慢地长大,面庞一点一点的脱去稚气,眼神变得愈加锐利。
骆林的视线又滑过几张照片,最终落到一张段非捧着蛋糕的照片上。“十七岁生日快乐”,这样的字样搭配着段非故作生气以掩饰害羞的脸,让骆林感觉到遥远的熟悉感。他的指腹滑过微微照片的边缘,然后像感觉到自己的所为失当一般,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段非听到他问:
“那你以前是怎么想我的?”
骆林的声音很低,段非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然后他看向骆林——这个问话人只是盯着面前的影集,手上却没有再翻页。
段非想了想,眉毛皱了起来。嘴巴张了张,他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一般,最后说道:“我记得……最开始的印象应该是……这个人很白。每次站在阳光底下都感觉在发光,很晃眼。”
骆林似乎没想到的会听到这种答案,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以前你不是都穿着白衬衫在那里准备早餐么,每天阳光从你背后照过来,你的衣服还有整个人都在反光……一大早的,看了特别刺眼。”段非停下来想了想,继续说:“然后新佣人刚来的时候都特别土,感觉脸上脏脏的。你不一样,反而特别干净。我还想过你是不是不会出汗,种花的俞妈一天干活下来浑身都是汗臭,你在花园帮忙一整天回来还是香的。”
“……”
“我也看得出我妈挺喜欢你的。开始她有事没事拉着你坐在那聊天,我就觉得你肯定也婆婆妈妈的。但后来发现其实你也不怎么说话,一点都不烦人。你也从来没跟我大声嚷嚷过……还给我做饭,帮我送东西,每次都顺着我。而且跟别人顺着我不一样……”段非停了停,声音放低了些:“我觉得你是真的对我好。”
骆林只是听着,没什么表情,并不插话,也不看段非的脸。
段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能想到最自然的口吻慢慢说道:“所以我就一直都挺喜欢你的。从小到大一直都喜欢。遇到你之后慢慢觉得没什么别的可喜欢的人了,光和你待在一起就行,虽然后来……后来就不对了。也不是不喜欢你了,反正就是我妈走了以后,什么事情都不对了。”
听到这里,骆林把视线转回到了段非身上。
段非向后倒在沙发上,两手交握,仰头看着天花板,继续道:“那时候每天都感觉特别急,感觉有什么东西对不上。虽然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是心里明白好像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早上起来看到你们几个上上下下地围着转就觉得特别……烦。家里呆不住,也不想见我爸。”
段非的眼睛闭了闭,沉默下来,骆林也没说话。半晌段非又坐直了:“后来我去看了医生,医生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现在想想我妈走的那天还是一样的感觉。可能这辈子都想不起来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骆林隐隐地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一样是没想起来,段非的现在和过去之间相差得也太多了。他犹豫着怎么开口,段非却突然说:“和我拍张照吧,骆林。”
他把放在他腿上的一本相册拿开,转过头看着骆林的眼睛:“想不起来的我就不想了。倒是我没有你的照片,以后连你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那就完了。”
“我有什么好拍的……你要是真想找照片,网上肯定……”骆林正想拒绝,段非却打断了他,叫来mariah去楼上给他取相机。骆林只好不说话,看着段非接过递来的相机,调试好了拿在手上。骆林无法,想着叫mariah过来随便帮他们拍一张,段非却已然把女佣遣走了,手腕抬起来一转,镜头向内对准了他和骆林。
“靠过来点。”段非这么说,骆林只得坐近了些——“再过来点。”段非说着将左手伸出去,搂着骆林的肩,将他带向自己。
“笑一笑。”段非说。
轻微的咔嚓一声,然后段非把放在骆林肩上的手松开了。
最后相机屏幕显示出来的两个人都有些微微走形。骆林的笑容看起来很紧张,段非的一部分脸没拍进去。并不是什么好照片……骆林觉得尴尬:“还是删了吧。”
“删什么删,留着。”段非低头看看屏幕,然后忽然转过身,把镜头对准了骆林,又是“咔嚓”一声。
“哎,”骆林忙去挡镜头,却已经来不及了。段非不满的“啧”了一声:“闭眼了,重来。”说罢又要去拍。骆林只能去拉段非的手臂:“别闹了。”
段非果真不再动,只是拿着相机看着骆林。骆林忽然觉得有些讪讪,慢慢地把手放开:“别拍了,去吃饭吧。”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起身要走,段非却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骆林回过头看着还坐在沙发上段非,听到他说,让我最后拍一张。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很近,骆林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段非把相机又一次举起来。骆林没有躲也没有笑,只是那么站着,眼神的焦点透过镜头,落在后面的段非身上。
照完了,段非看着相机里的骆林的照片,忽然说了一句:“我没跟你说实话。”
“什么?”骆林不解。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想的是‘这个人长得真好看’。”段非抬眼看向骆林:“从那时开始我就没把你当长辈。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以前喜欢过我有什么不对。”
骆林一震。他没有料到段非会看穿他隐隐的负罪感——翻看相册时,他一直在无声地责怪着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未成年的,并且他一手照料大的孩子。
“去吃饭吧。”段非朝他摆了摆手。骆林怔怔地看着段非拄好拐杖,慢慢往餐厅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