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林再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近午。
他把被子揭了坐起来,试了试自己额头上的温度。或许真的是身体好,就连不吃不喝中暑发热的这么一折腾,他依旧能在一觉之后恢复过来。就好像是身体也有意识,知道没人会来照顾自己,所以得赶快好起来才行。
骆林叹了口气,径自换了衣服洗漱。
他今天自己有打算,想去见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和那个被明令禁止参与的case相关的,崔是念。
吴广说过,那设计师“风评太差”——涉及了抄袭别人作品的罪名,已然受到了业内人士的全面抵制。但是骆林却不合时宜的想起来那篇抄袭的报道旁边,崔是念的照片。
——那人面对着镜头的眼睛,就像猎人枪口前的兔子一般无辜而可怜。
这两天其他的面试都跑完了。骆林看着那张单子上崔是念留下来的寥寥信息,觉得这个被放逐的设计师现在想着卷土而来,其实是需要勇气的。抄袭是否是真不论,仅凭这一点,骆林就很钦佩他。不管怎样,只是见一面,应该也不算什么大错。
他自己整理好衣服和材料,往门外面走。今天的段宅有点过分的安静,看来段非已经是出门了。
骆林摇摇头,走到屋外的阳光里去。他想,还是别再记着少爷的事了吧。你还奢望什么呢。
……
骆林是在一个老公寓里见到的崔是念。那公寓周围一片都是老公房,连电梯都没得装。街角处偶尔看见两个戳出地面的矮水龙头,打赤膊的小孩子们拧开了水,自己给自己冲凉。
市井气息那么浓厚,实在不像是个设计师会在的地方。但崔是念的工作室就在那里。
作为一个男人,崔是念的个子不高,面孔不怎么出色,身材也显得太过瘦弱。他留着及肩的直发,背影看过去,或许会像个女孩子。
骆林看到他时有点吃惊。因为那双在照片上显得清明而无辜的眼睛,现在有一只已经浑浊不堪。
崔是念对骆林笑笑:“车祸,碎玻璃飞进去,现在看不大见东西。坐吧。”
他给骆林倒了杯茶,两个人在这工作室的布沙发上对坐着,好一阵沉默。
崔是念终于咳嗽一声:“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骆林。”
“你知道那些关于我抄袭的传闻吗?”
“……知道。”
“知道了你还来这里找我?我现在已经混的这么差,只要知道我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声的模特,没一个敢上门来的。”
骆林平静的看着他:“……那你真的抄袭了袁帅的手稿吗?”
崔是念似乎是觉得好笑,呼了一口气出来:“你是第一个这么问的。”然后他摇了摇头,接着道:“我没有抄他的。但是当时的情况,我解释也没有用。我的设计和袁帅的手稿撞了,一模一样的,而且还撞了两件。我自己都不相信,别人怎么可能站到我这边?”
骆林微微地皱了皱眉。两件……?
崔是念两只眼睛对着骆林,看骆林的神情里有了点深究,依旧是笑:“相不相信是你的事情,我没什么别的好解释了。”
骆林看崔是念的脸上笑容算不得假,唯一明亮的那只眼睛里却多了好几分沧桑。明明崔是念样貌偏年轻,几年前看起来还像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学生,现在看他的动作和神情,却分明像个老人。
骆林垂下眼睛,想了想又问:“那你会不会怨袁帅?你现在过的似乎也不是很好。”
崔是念把眼神移开,盯着木地板上的一个蛀洞:“……怨他干什么。换成我,要是有人用和我手稿一模一样的设计出成衣,我也会怀疑他是抄袭吧?所有人想的都是一样的。”他讲到这里,还是笑着:“要怨就怨我运气不好。袁帅他是个好人,和他当了五六年的兄弟,就这么分道扬镳,其实还挺难受的。”
“兄弟?”
崔是念终于是笑了笑,眼睛里恢复了些许神采:“袁帅是我师弟。当年在大学里,他比我小一届呢,不过他一直比我优秀,”骆林看着崔是念的眼睛又慢慢暗下去——“当年的设计,原本是想和他一较高下的,没想到出了那种事情……但是都过去了,我都落魄到现在这种地步,再想着以前的事情,反而是让自己不舒服。”
“崔先生……”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崔是念摇摇头,继续道:“……我一直在等合适的模特,等了将近半年,其实已经放弃了……没有好模特,这衣服就没法完成最后一步。我的钱在这撑不了多久了,行李也都准备好,原本过几天就回老家给父母养老,那衣服的样子烂在脑子里算了。这节点上你来了,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骆林心里有点难过。他知道崔是念看出来自己的犹豫,没有对自己报什么希望。他心想着对不起吴广了,这次的case,他是真的想接。
他下定了决心,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崔先生,你是想靠着这次的衣服,再让自己回到时装界来?”
“……我现在回来能做什么?名声已经坏成那样,我已经没力气再修补了。不过是因为那衣服是我最后的作品,我想让它真正漂亮一回。”崔是念似乎是累了,笑的时候显得有些惨然。
骆林认真道:“我愿意当您的模特。”
崔是念的眼神终于有了点暖意:
“……我现在就带你去量尺寸。”
……
崔是念量的很认真。很奇怪的,骆林的右手被他翻来覆去的看着,每个指节的长度都算了进去,不知是要做什么。而在结束时,崔是念对骆林说:
“留个联系方式吧。等衣服做好了,我打电话给你。”
骆林有点尴尬:“我没有手机……”
“那,座机?”
骆林想了想,留了段宅的号码。家里电话向来都是李管家来接,倒时候顺便转给自己,段非应该也不会知道。相反要是打到公司去,吴广还不知道要怎么阻拦他。
崔是念最后看了骆林一眼,表情还是很淡:“你什么时候反悔了,可以直接过来跟我说,反正不是什么大事……我也算是半个废人了,没想着再把人拖下水。”
骆林也看着崔是念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很像。
只不过崔是念经历过的东西,更难承受,更让人灰心丧气。自己可以仰仗着他人的好意一次次的站起来,崔是念却只能用半瞎的眼睛,一点点的颓靡下去。
同样习惯了忍耐和接受命运,骆林是真的能够体会到,崔是念那掩饰得很好的外表下面,有非常浓厚的难过。
……骆林弯下腰,深深地对崔是念举了个躬。崔是念也同样的低下头,低声的说了一句“谢谢”。
骆林离开了那公寓。
那公寓的走廊狭□□仄,充满着不愉快的味道,脚边还看得见装生活垃圾的袋子。而高大的骆林,现在不过穿了一件普通的挽起袖子的白衬衫,头发也只老实地垂下来,干净却不跳脱。
没有多少人会想到,短短几年之后,这个不年轻的男人会成为那么耀眼的一个明星。而这令人厌弃的公寓,竟然是那件引起业内轰动的,raven’s widow的诞生地。
还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的骆林,一个人穿行在这城市不起眼的街巷里。那是第一天,他切实发觉到自己的生活还充满了别的选择——原来自己显眼的站出来,也能成为他人的助力。
……
这天晚上的八点钟。
段非坐在esum的酒廊里,正转着手里的cigar match。
“……小豪,问你个事。”
一旁的小豪乖乖跑过来:“段哥。”
段非把火柴盒放下,然后将自己桌上红酒的酒塞拔掉扔在一边,给小豪到了半杯:“……你有喜欢的人么?”
小豪脸有点红:“我上次带过来给你见的那个就是我女朋友……就那个蘑菇头,戴眼镜的……”
段非“哦”了一声:“她对你怎么样?”
小豪想了想:“挺好的吧?嘴巴挺凶的,但其实人很好的。她做饭做的好,还会管我抽烟呢。”
“啧,”段非觉得好笑,“她像个管家婆一样管你你就觉得舒服了?”
“也不是那么说。我妈说了,关心你健康的女人才是好女人,能娶回去做老婆……”
“……你才几岁就说结婚,听了真恶心。”段非皱着眉头打断他,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满杯;这地方灯光暗,酒液透不出光来,沉沉的有点像血。
……这东西每天当白水似地灌下去,其实也没觉得多少好喝。
段非觉得胸闷,仰头把红酒一饮而尽。他毫无风度的用袖子擦了擦嘴,又继续对小豪道:
“小豪,我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小豪点点头:“是有点……段哥你这几天都一直在店里泡着,但是来了又摆无聊的脸,一看就是有哪里不对劲了。”
段非有点被这话噎住:“你他妈的是不想活了吧,找打?”
小豪往后躲了躲:“我感觉你现在不会打我……哎哟不过也可能是我感觉错误,段哥我错了……”
段非盯着自己的手:“小豪……我想回家。但是一回家对着我以前管家的那张脸,我又怕我打伤他,到最后就只能往外跑。”
小豪侧了侧头:“你说的是骆先生?”
段飞的脸沉下来:“他的名字你倒是记得清楚。”
小豪的表情紧张起来:“那什么,以前他不是开车来接过你么……长得挺好看的,就记住了……”
“好看么……”段非想了想,忽然挑了唇角笑了笑:“是有点。最近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又想躲他,又害怕回去的时候他不在家。你说这怎么回事儿?”
小豪看见他不一般的表情,反而觉得害怕:“段哥,我也不知道……”
段非心里想的事情很多,过去很多模糊的记忆似乎也要醒过来。他正想鼓起勇气把骆林说喜欢他的事情告诉小豪来征询意见,小豪却偷偷摸摸的凑过来拍拍他的肩:
“段哥,那边站的那个是不是就是骆先生?……你叫他来的?”
段非眯起眼睛往那私人电梯处看了,看清楚的那瞬间手上一用力,几乎都要把高脚杯的颈折断了。
那个所谓的老板正搂着他前管家的肩膀,径自走到了一旁安静处的座位坐下。面对着自己时只不发一言的骆林,现在竟然脸上带着笑,似乎还在对着那混账男人的话语应和。
这小小的酒廊里气氛莫名的变得险恶起来。站在一旁的小豪打量了一下段非的表情,兀自噤了声。
段非的眼睛都烧热了,却只咬紧了牙关,喉结滚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