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式微绝对不可能随随便就放弃他一手建立的公司——这件事的严肃程度远远超过了他和骆林甚至说不清有没有过的龃龉和隔阂。骆林拿起桌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等冷静下来之后迅速地结账离开。走出餐厅的同时, 他拨出了何式微的电话。
听筒里的忙音一直重复,却也是在意料之内。然而等到挂断之后,骆林自己的手机开始接连的响起, 应付完一通还有一通。
nightfall的大多数中高管理层似乎也对这个变化毫无准备,现在打电话给骆林, 似乎还以为他掌握着什么内/幕消息。然而事实是何式微完完全全没和他打过招呼,就连为他升职的事情都没半点提及。
打发掉这些征询的电话之后, 骆林还要处理同时涌进来的短信和邮件。在一片看似恭喜实为探听消息的问候之中, 是来自陈慎的一条和实务相关的短信。
——今年的新人选拔会被媒体盯得很紧,准备工作很多,可以的话先让助理帮你把日程排开。和你交接的事情由我来负责, 知道你会有不明白的敌方, 明天你可以来公司找我。
能用这个口气说话,陈慎肯定是少数被何式微嘱咐过的管理层。然而连交接都让陈慎来做, 到了这一步, 根本不能用何式微在回避自己来解释。
何式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伴随着的是脑袋里一阵让人耳鸣的闷痛。联想到之前的种种,这个可能似乎越加地鲜明起来。
骆林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好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紧紧地握着手机,强迫自己把所有联系人的消息过了一遍。
张奕杉没有联系他。大概是因为张奕杉也明白, 自己是最不知情的那个人吧。
所有想打通的电话都是忙音,骆林大步地迈到街上去,拦下一辆出租车往nightfall赶去。
出租车开到的时候, nightfall唯一亮灯的办公室倏地暗了下来。骆林把现金匆忙地往司机手里一塞,在他跳出车厢的时候,正赶上一辆黑色凌志往大门这里开过来。
骆林是跑过去拦那辆车的。他一身黑色的t恤和暗色牛仔在夜里让人看不清楚,对方的车速未减,让骆林最终整个人扑在了车的引擎盖上。
熟悉的司机被他吓了个半死,骆林想的却是自己没法从风挡看清后座人的样子。等到车停稳了,他把自己从引擎盖上撑起来,绕到车的侧边,喘着气敲了敲那不透光的车窗。
车窗慢慢地降下来,是张奕杉满是憔悴的脸。现在骆林这么突然地出现,他的嘴巴微微张着,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骆林的呼吸还没稳下来,胸膛一起一伏。他看着张奕杉,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张奕杉也看着他。路灯下骆林的脸是一片惨白,让人觉得他额头上的都是冷汗。
因为从来没见过骆林这么失态的样子,张奕杉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骆林看张奕杉保持沉默,还以为被他说中了。他扶着车子的一只手忽然开始有些抖,让他必须把动作收回来,慢慢握紧拳头。
“……他人呢?”骆林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和表情显得和平时一样平静。他差不多成功了。
“不是,他没事,你不用担心……”张奕杉终于想起来解释。最近他似乎是忙病了,说个话就开始咳嗽,“咳,那个,你别想多……”
又是惊天动地的一阵咳。骆林等他喘过气来,接着问他:
“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辞职?”
张奕杉抿着嘴看了骆林一会儿,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车内车外两个人这么对着,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对峙。最后张奕杉咬了咬牙,把车门给打开了:
“你要不……上来说吧。”
骆林坐了上去。张奕杉对司机摆摆手:“还是回家。”
车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目的地是一处有了些年纪的老别墅区。骆林从来没来过这里,张奕杉适时地解释:“这是我家。”
这里每栋房子独门独户的样子,不像是给他一个人住的。张奕杉把前门推开,领着骆林走了进去。门厅里有人给他们开了门,张奕杉和来人拥抱了一下,又笑嘻嘻地指了指身后的骆林:
“妈,我来了个朋友,我带他上去坐坐啊。”
看不出年纪的妇人好脾气的笑笑,和骆林温柔地问了声好。骆林原本绷着一根要问清楚究竟的弦,现在却莫名奇妙地跑进了张奕杉的家,只能不太自然地说了一声“您好。”
张奕杉冲骆林示意,两个人便一起往楼上走去。骆林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我不知道你母亲也在……”
“行了别客气了,我憋不住了要。”张奕杉低低地打断他。等走进楼上的房间,张奕杉转身关了门,找了个枕头挡住嘴,咳了个浑天黑暗。
到最后他终于安静下来,冲着骆林摇摇头:“咳得我肺都疼了,妈的。”
骆林站在门边,不知道怎么回应。
张奕杉抓了抓头发,最终无奈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对我哥的事是个什么态度。你要是就把他单纯地当个朋友或者老板,我也不用跟你多说什么了。他没缺胳膊少腿,今后肯定也活得好好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一起留下来吃个宵夜就走吧,回去睡个好觉。”
骆林看着他,等着张奕杉往下说。
张奕杉抿了抿嘴,好半天才说:“但是你都这么跑过来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总觉得……你可能也对他有那么一点……意思吧?”
骆林依旧不说话,站成了一座看不出情绪的雕塑。就算他因为这个问题而头脑空白,表面看来依旧是不为所动。
张奕杉的脸上慢慢流露出失落的表情来。他以为骆林这次的失态或许会为事情带来转机,但结果还是他想多了——说到底骆林只是单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在乎现在的何式微,大概就像他在乎当初的自己吧。
干笑了两声,张奕杉试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我知道了。那就下楼吃宵夜去吧。我妈总是多烧一份,正好一起吃。”
骆林动作迟钝地转过身,像是要跟着他离开。
在推开门之前,张奕杉闭上眼,咬了咬牙。
……他想起何式微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沉默地看着没有星月的天。他背对着客厅透出来的灯火,像是被一个温暖的世界所拒绝。
张奕杉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人,只能站在何式微的背后,露出苦恼的表情。
他的这位表兄听见声响转过身来,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怎么你也苦着一张脸呢。”
……
呼了一口气,张奕杉转过身,快步走到了书架的旁边,从顶上取下来一个纸盒子。猛地一看,盒子里像是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叠信笺。
张奕杉捧着那个盒子,再在骆林面前放下。
那一封封米白色的信笺上是花体烫金的英文字母,c和h化作了藤蔓的式样,纠缠得难解难分。下面是精美简洁的一行小字——cassidy chen & steve ho, wedding 10/10.
“你要拿一张吗?他的喜帖。”
张奕杉这么说。他觉得嗓子有些哽,像是又要咳嗽了。
骆林看着张奕杉,又看看那一沓白得耀眼的喜帖。他慢慢地蹲下来,手伸到一半,又把手收了回去。
嘴唇动了几下,他最终对张奕杉笑了笑:“……算了吧,他不一定希望我去。”
张奕杉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他肯定不希望你去。那傻逼第二次悔婚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压下的咳嗽让张奕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破烂的风箱。他用脚把那个盒子从面前踢开,然后疲惫地仰面倒在床上。
“我根本就不懂何式微在想什么。当初他喜欢你,是,这没办法。但是你都这么拒绝他了,他也只能另找别人在一起了吧?这回那女孩家里催得紧,他爸帮他把喜帖都印好了,结果他他妈的又逃了,都是有什么毛病?”
张奕杉边说边咳,整个人都震得厉害:
“我要是那姑娘家里人,我都想弄死他。但是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那家人把你在lgm的时候的那份杂志翻出来了,正好是胡扯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的。那女孩的爸爸差点没和我姨夫打起来,说原来你儿子不仅是同性恋,还想着来骗婚是吧。我当时也在场,看见我姨夫那个人这么掉面子,说句实话,最开始还觉得挺爽的。”
说到这里,张奕杉短促地笑了一声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不自觉地低哑下去:
“然后我姨夫当着一群人的面,点着杂志上你的照片,问何式微,你是不是喜欢这个男人?……你猜那个傻逼怎么回答的?”
“……他说的是,已经结束了。”
张奕杉的这句话像是被劈了一样哑。
他还记得何式微是怎样地站在何家偌大的客厅里,围着他的人中,没有任何人说话。何式微像一个被围困的刑囚,低着头,握着拳头。
然后张奕杉看见何展砚把举着的杂志放下,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餐厅。他拿起餐桌正中摆着的陶瓷花瓶,再一步一步地走回来。等到了何式微的面前,何展砚猛力地抬起手,将花瓶劈头盖脸地砸碎在何式微的头顶心。
被握在手中的花瓶成了尖锐的凶器,随着何父的手迅速落下,狰狞的瓷片陷进何式微的左脸,勾连出血肉,瞬间划出两道一直到耳下的口子。
血不是一滴滴流下来的,而是成片地涌出来的。何式微站在哪里,不动也不说话,衬衫的肩膀瞬间就从天蓝变成了红色。
张奕杉几乎想跳起来,去找那个他被迫叫做姨夫的人拼命。他很想问,你凭什么这么对他?给120打电话的时候,张奕杉嘴唇都在抖。是因为生气,也是因为难过——何式微是一个多爱臭美的人,怎么能就这么给他留下半面脸的疤?
在一片混乱里,何展砚伸出一根食指,直指着何式微的鼻尖,并没有说一句话。
……但是这些事情,骆林都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