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扔啊?这还是从外国寄过来的……”
母亲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迟疑。雅*文*言*情*首*发骆林从她手上把其他几个信封接过来,扯了扯嘴角,笑容却显得有些干:“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说完了他大步走到公共垃圾箱的旁边,手一松,那些信便全部落到了潮湿脏污的箱底。最上方的那张信笺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骆林收”,三个汉字比划写得那么重,一撇一捺都像是用了大力气。
骆林闭了闭眼睛。
“……上楼去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母亲说道。他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的自然多了,而骆林妈看了看自家儿子的表情,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
一打开公寓的门,骆林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然后这个状况近乎不可停止地继续了下去,直让骆林的眼泪鼻涕都要出来。
怎么回事?
母子两个人在许久没住过人的小公寓里环视一周,顿时心就凉了。
整个屋子的家具台面都长出了或绿或白的毛,是霉变到不能再霉变了。上了年月的木地板被潮气惹得统统开了裂,裂纹宽到了一不小心就要绊倒人的程度。有什么东西湿湿地滴落在眉心,骆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发现天花板上一片深色的水迹。敢情这是漏水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把之前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方活生生地变成了霉菌养殖场。
骆林原本不是个对霉菌敏感的人,但是在这种状况之下还是止不住地打喷嚏,连眼睛都红了。现在他转向自家的母亲,表情实在是有些苦:“恩妈……”
一句对不起还没有说出口,却发现老太太早已转向他,脸上的表情又像是心疼,又像是生气:
“你是不是不会给自己花钱的哇!寄回去的钱都好盖七八个大房子,你自己住这么苦!该个就搬出去,恩妈给钱,你给搬出去,这住不成……”
骆林还想辩解说他走之前真不是这个样子的,不过现在公寓是这个情况,的确是很难住人了。虽然搬家原本就在他的日程上,但是找房子不是一天半会儿能做完的,还是挺麻烦的。
结果母子两人在小破公寓里没待多久就又走人了,留下一屋子的霉菌继续静静地繁殖。
……骆林的过敏症状一直到了晚上都没好。他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带着母亲去逛街,从南京路走到外滩,再打车到6家嘴去领着看高楼大厦。一天玩下来骆林先累了,回到何式微住处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蔫的。
“怎么了这是?”何式微还有点奇怪,看着骆林红着眼睛低着头往里走。骆林摆摆手示意没事,他母亲却跟在后面开了口,栩栩如生地向何式微讲述了骆林的公寓里究竟是长出了多少的绿毛,骆林又是怎么打了一天的喷嚏。
何式微转过身来看着他,眉毛挑得高了些。
老太太还在径自说着:“你说他是乖啊还是闷啊笨啊?给家里寄那么多钱,自己住的地方那么不好,我当妈的……”
……骆林的头开始痛了。他原本想今天晚上理好东西就带着老太太住酒店的,现在可好,何式微会说什么,他不用想都知道。
“阿姨您别着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情急不了,你们就现在我这里住下吧,我改天帮骆林一起找房子。”
骆林已经想好了拒绝的说辞,那边老太太却已经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啊?不给你添麻烦啊?我住哪其实都没事,就怕他那身体……”
他这个妈绝后路可是好手,三两句就和何式微商量好了暂住的事情。等那边说完话了,骆林还想着怎么样跟何式微开口,何式微却一早举起了手,对他做了个拒绝的手势,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抗议无效,老实呆着吧。”
说完何式微就跑到餐厅和老太太商量晚餐吃什么的事情了。骆林坐在沙发上,只能长叹一口气。
……
骆林,男,三十一岁,单身,职业为正在休养中的模特。
现在他和他的母亲一起,正借住在他老板的家里。
忘记说明,他的老板是个三十四岁的男子,虽然之前追求过他,但因遭到惨烈拒绝,未果。
……这是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尴尬或者奇怪的状况,是吧?
早上骆林从他的床式沙发上坐起来,打心底的希望自己能够出去工作,而不是继续眼下这种三人同居的生活。
“骆林——快点起床,过了八点高速要堵了——”
何式微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听起来倒是很高兴。
“毛毛,你吃几个鸡蛋?我煮好了给你带路上吃啊——”
……这个声音则来自于骆林的妈妈。他大概是要和母亲谈谈了,内容是关于应该在什么情况下使用三十岁儿子的小名。
至今骆林都不清楚为什么何式微和他母亲的关系会这么融洽。两个人总是乐呵呵地坐在一边聊天,倒显得他这个儿子成了外人。这回也是一样,何式微突发奇想想着去看西塘乌镇,老太太被稍微一撺掇就答应了,两个人兴冲冲地跑到骆林面前,根本没给后者拒绝的机会。
骆林沉默地走进卫生间刷牙,老太太跑到他跟前来:“两个鸡蛋还是三个?多煮要坏了,我又怕你饿……”
骆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用毛巾抹掉嘴边的牙膏沫,笑得很无奈,却也十足的温柔:
“两个吧。我早上没什么胃口的,你也晓得。”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往厨房去了。旁边有个声音长长的“哎——”了一声,感叹到:
“简直就是孝子的典范啊,我看了都要感动得哭了……”
骆林看了抱臂站在一旁何式微一眼:“别开我玩笑了。”
“你刚才是不是白了我一眼?嘿我还从来没看到你给人白眼呢。”
骆林叹了口气:“老板,我要洗脸,麻烦你让一让地方。”
听到了骆林对自己的称呼,何式微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哦。”
……
这回出去郊游,车是骆林开的。
何式微还想秀一把车技,但是骆林实在是不想把自家母亲置于生命危险之下,便十分坚持地拿过了车钥匙。
上车时骆林妈妈很自觉地没坐副驾驶去了后座,但是何式微竟然也拉开了后座的门:“阿姨,你坐前面去吧,好跟骆林聊聊天。”
“这就算啦,总不好让你一个人坐在后面的。”
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骆林一个人坐在驾驶位,后面两个人热烈地聊着家常。
车开到收费站,骆林往外掏了零钱。交好钱了回头看看身边的空座,再听着何式微给母亲讲着他开公司时种种的趣事,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骆林在后视镜里看了后座一眼,仅仅一眼。何式微笑得很开心,却忽然像察觉到了骆林的眼神一般,对骆林母亲说:
“不过这都没有我遇到骆林的时候有趣。你没听他说过?我们两个是在菜市场碰见的,是吧骆林?”
话题忽然被导向了自己。骆林迟疑了一下,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很有兴致:“是啊,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干嘛的,就这么突然冒出来,还以为是坏人……”
……还以为是坏人。所以把这个人气得一拳打晕了自己,拉到了经纪公司来。
在闹了不少的笑话,兜兜转转地折腾了好几回之后,他终于一步一步地成了一个不让人看低的模特。
培训,走秀,出国。认识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甚至把眼睛从看见弄到看不见,然后是在复明的时候,看到了眼前那张又惊又喜,比自己还激动的脸。
所谓的“负疚感”,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很鲜明的。
骆林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这条高速公路上的转弯太少,他总是要觉得这辆车并没在动,而是静静地停着。
他透过后视镜看着何式微的脸。这个时候他忽然很希望何式微能像之前一样,察觉到自己。
但是何式微没有。
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他一眼都没有再往骆林的方向看。
……
这次的短途旅行对于骆林来说,应该算是一段美好的经历,却也因为某些事的发生,而带上了些难以言明的成分。
骆林应该是开心的。他们三个人在青石板路上走着,来回乱转,买了烘好的青豆来吃,又一起站在街边看人家做梅干菜夹肉饼。七八座老宅都一齐去过了,看着那青瓦白墙的建筑,总觉得人心都跟着静下来。
而说这经历难以言明,是因为何式微和骆林说的一段话。
……那是在晚餐前的事情。一行人决定在景区吃了再回去,就去了当地的一家酒楼。上菜前骆林去洗手,何式微后脚就跟了进来。
骆林对着他笑了一下,没想着说话。何式微却直接发问了:“你想说什么?”
骆林把手上的水擦干了,表情有些不解。
何式微叹了口气:“你盯着我看了一天了,我又不是瞎子,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
骆林“啊”了一声,表情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没注意到。我没什么想说的,就是发呆而已……”
何式微看了看旁边,然后伸手拉了骆林:“我们出去说。”
骆林看着他。
——“你是怎么想的,直说吧。”
到了酒楼外面,何式微直接就把这么一句话扔在了骆林眼前。
骆林试着笑笑:“我不理解你什么意思……”
“我才是不理解你什么意思,”何式微把烟掏出来,低下头点了一根。
……他原来是不在人前抽烟的。
“这件事应该在之前就问清楚的。骆林,你以后想怎么样?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是能当朋友的,但是你的态度我真的看不明白。”何式微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把点燃的烟捏在手上,看向骆林:“就算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骆林看看何式微,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太确定你想问的是哪方面。”
何式微看着他,忽然笑了:“你不知道?那我就一件件说吧。”
“……地震之前,你的态度很明显,咱俩没戏。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就是忘了问你还想不想把我当朋友。不管你想怎么选择,我都不会有意见。”
“但是地震之后我就不明白了。你受了伤还忙前忙后的照顾我,怕我着急不开心,我又不是傻子会看不出来。第一拨救援队来的时候你不走硬要等我,一般人会做到这个地步吗?怕我没有足够的药换你还背着我去向日本人讨,小林后来全部都跟我说了。要不是我知道你就是这种照顾人的性格,我还真要以为你是看上我了呢。”
何式微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很滑稽似的失声笑了一声,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然后我就想,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讨厌我的样子啊,那咱俩以后还是能当朋友的吧?就跟以前一样,你还当我是大哥,也都挺好的。稍微保持点距离能不让你多心的话,那就保持点距离吧。”
“……但是结果呢?就这几天,我刚想跟你拉远一点距离,你当场就会反应过来,一直一直地盯着我看,也没什么开心的样子。我都快误会了,但是一想之前让你留下来的时候你又那么不情愿,我又觉得是我想多了。”
何式微看着骆林:“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直说好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去做,也不用再猜来猜去。”
骆林低头站着。他一直一直没有说话,久到何式微觉得他不会再回答了。
然后他开了口。
“对不起……我想错了。”
何式微看着他。什么对不起?什么错了?
“我……没什么朋友。”骆林这么说,“之前也没什么人会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在灾区的时候看到你受伤,我就觉得特别想为你做点什么。毕竟你都帮了我救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没什么能报答的。跟你聊天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开心。因为一直都没什么人愿意那样和我说话。”
骆林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又继续道:“……但是是我太贪心了。拒绝了别人之后还想像和以前一样做朋友,哪有那么好的事。我……不想跟你住在一起,是不想让你误会什么,也不想尴尬。”
他抿了抿嘴,似乎在思考更准确的说辞,最终却还是放弃般地出口说:“但是你之前对我好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现在大概是还没适应这种距离,有的时候脑子转不过来……真的,对不起……”
……说这些话的时候,骆林自己都觉得恶心。
你以为你是谁呢?又想让人一厢情愿地对自己好,又怕别人喜欢上你,让你被迫地有所动作。
要点脸吧。
自我厌恶随着每个说出来的词句慢慢叠加,骆林地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然而在他的自嘲出口之前,整个人就已经被搂住了。
……这并不是那种亲密的,爱人般的拥抱。何式微用右手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背脊压下去,然后用左手大力的揉搓着他的头发。何式微就好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把他的发型弄得异常地乱。
“你是傻的啊?”骆林听见头顶上何式微好气又好笑的声音:“憋这么多在心里不会直说?就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道歉道得都快哭出来了,快饶了我吧,啊?”
“咳,咳……”骆林被卡的有些喘不过气来,而且他真的没有要哭的意思,“何大哥,你手……松开点。”
何式微把手松开了,之前手上夹着的烟头不知道被他扔到了哪里去。“现在不叫我老板了?再往前连人都不愿意叫,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骆林背上挨了何式微一拳,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受着了。
何式微叹了口气:“我好歹也算是你的上司吧?要是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想办法吊着呢,结果你偏偏这么不想我喜欢你,这打击也太大了。”
骆林看着何式微,负疚的表情还是没有下去。脸侧一缕长长了的头发滑落下来,让他显得有点狼狈。
何式微动作粗暴地把那缕头发别了上去:“不过没什么可道歉的,你想的也是人之常情而已。你要是想还像以前一样,那就像以前一样吧。不过我先说好了,你可别觉得我对你太好了,然后误会我还喜欢你啊。”
这段话说到最后,声音也放轻了一些,有种无可奈何的包容感。
……骆林一直一直都没再说话。何式微的的确确地转换到了那种兄弟义气的态度,就像他要求的一模一样。之前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温度的很亲昵,却没了那种会令他感觉犹豫的气氛。
他想要的,何式微都给了。
这样的认识让骆林感觉到一阵近乎于酸楚的暖意,却也让他不敢再细想下去。
……
“咔。”
“嗒。”
“咔。”
“嗒。”
何式微靠在自己的床头,一条腿曲起,在玩手里的打火机。随着他手腕的动作,火光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忽隐忽现。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也不像是聚焦在打火机上。有种难言的疲惫,从他身上慢慢渗透出来。
……为什么呢。
何式微抬眼看向天花板,无声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要退到这种超出自己底线的地步?
被人拒绝的话就走开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朋友本来也可以不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彼此最不尴尬。
凭什么骆林一句话,你就要把自己的原则交出去?他想让你对他好,又不让你喜欢他,结果你还真的陪他玩什么兄弟情深的戏码?
你傻不傻啊。
何式微把手中的打火机紧紧地攥住,闭上眼睛。金属外壳有些微微地发热,像是活物才有的温度。
……但是傻就傻了,怎么办呢。
就算骆林听起来像是个贪心的人,但是何式微一点都怪不了他。
当时他就站在那里,听着骆林说:“我没什么朋友。”
话说出口的时候骆林并没有自觉,但他的表情里有些不好意思,也同样有着无法掩饰的孤独。而何式微站在那里,感觉有人在缓慢地捅伤自己。
他很想道歉,只要骆林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来。
然而道歉的人是骆林。那个男人认真地,用一种让何式微感到憋闷的态度说了对不起。何式微看着他的眉毛皱起来,看着他开始自我厌弃,再陷入到一种完全负面的苛责里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想要我对你好吗。不就是想要我不喜欢你吗。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统统都给你。
不要再露出这种表情了。我受不了。
所以何式微以一种自己都讶异的速度调整好了表情,伸手将骆林搂在怀里。他觉得很好笑,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说服力。
他毕竟是一个模特,所以基本的演技他都有。但是要天衣无缝的将一些东西掩饰起来,还是要花一些力气。
他在那之后整整地开心了几个小时,来打消骆林可能的负疚和难过。当很多东西被他刻意地抛在脑后,他甚至自己都要说服自己。
但是等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果真还是没有办法。
……他知道骆林之前的圈子很狭窄,让骆林没有多少朋友。他很想把自己的朋友统统介绍给骆林,却又怕那些家伙把骆林的好脾气视作理所当然,不会像自己一样等他慢慢地开口。他愿意陪骆林的母亲一直一直说话,只要这样能让孝顺的骆林感觉到开心一点。他一点都不介意骆林住在他的地方,甚至好几次想过要给骆林买一张真正的床。
这样的“兄弟”,或许是有的。
但是应该没有什么兄弟情谊会让一个人面对着另个人的时候,必须攥紧了拳头压抑住想要拥抱的冲动,徒劳地想着,请你开心一点。
何式微从过去到现在想的东西都很简单。他想尽自己的能力,让骆林变得幸福一点,开心一点。
而现在,就算他自己的意愿和骆林的希望有了出入,那也没什么关系。
“说到底,不就是朋友吗。”何式微笑了,把手上的打火机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去。
……
反正这辈子我就这样爱一个人。
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