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 京城中天气已是暖的很了。
京郊一所庄子里头, 黛玉悠哉悠哉地坐在一张竹椅上,看着小弘历迈着两条胖胖的小短腿朝自己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
“额……娘……”弘历一边儿朝着自己的额娘走着,一边儿伸着小手, 咧着嘴叫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得黛玉心里软软的, 当下便起身,也张开了手, 笑道:“来, 弘历快些到额娘这里。”
眼看着离额娘越来越近了,小弘历脸上笑得越发灿烂,腿也迈得快了。只是, 到底年纪太小, 才学会走路没多久,原也走不稳的, 更何况要快走呢?
只见他脚下一绊, 小小的身子便向前倾去。
“呀!”黛玉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倒把身后的雪雁和子衿吓了一跳。
乳娘眼疾手快,从后头捞住了弘历,黛玉这才拍了拍心口,轻轻地吁了口气。
小弘历从乳娘手臂上抬起头来, 许是觉得好玩得紧,竟“咯咯咯”地笑得更开心了些,又朝着乳娘叫着“要, 要”。乳娘无奈地看着黛玉,又哄弘历道:“阿哥,摔倒了手疼,可不是好玩的。”
雪雁看了看日头,对黛玉说道:“福晋,小阿哥该进些东西了。”
黛玉过去拉了拉小弘历的手,又逗了一会儿,方叫乳娘带了弘历进去吃东西,自己却是又在竹椅上坐了下来。
雪雁见她不和弘历一起进去,怕她冷着了,便自己回了屋子拿出一件儿夹披风,展开了给黛玉披好了,笑道:“福晋坐一会子便回去罢,天色眼看着晚了,也不比晌午时候暖和,别着了风就不好了。”
庄子本是在山上,依着山势而建,占地虽是不多,胜在清清静静。如今坐在院子里头便可以看见远山斜阳。
日头还未落下,只是已经没有了当午时耀眼夺目的光芒,只剩下了一轮红盘似的,犹自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天上。
随着日头不断西下,周围的天色越发地清亮碧蓝。落霞当空,红云如锦,布满了大半个天际。
胤g自书房里头出来,便看到了黛玉站在荷花池边,一袭石榴红色缎面披风裹着纤细的身子,身后映着漫天红霞,脚下却是一池浮光跃金的碧水。偶有晚风徐来,吹动裙角衣襟,和着山间花香草香,当真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黛玉回过头来,却见游廊底下,胤g负手而立。看向自己的目光带了惊艳,带了笑意。
走上前去,伸手替她将身上的披风又紧了一紧,挥手叫雪雁两个下去了。胤g便挽着黛玉的手,笑问:“喜欢这里?”
黛玉点了点头,想了一想,补充道:“这里虽然不及圆明园华美,不及王府大气,却是极合了我的心意。王爷你看,”指了指远处,“晚霞流朱,彤云似火,便单看这云彩,都比京里的更好看了些呢。”
胤g摸着她的手有点儿凉了,不欲她在此多待,便道:“既是喜欢,日后空闲了多来两次便是。先回去罢,冷了。”
看看日头已是只剩了半个湛湛地露出山顶,黛玉便点了点头,忽想起了什么,问道:“王爷,今日府里头送过信来,可有什么要事?”
他们来了这里统共才三天,今日王府里头便有信送了过来,胤g坐在书房里头看了小半日。黛玉恐是府中的事情,若是自己不知道,倒是不好了。
胤g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摇头道:“不过是戴铎几个外放的请安的信件罢了。”
过了年,胤g便将戴铎打发到了外边儿去了。戴铎此人极擅察言观色,又工于心计,算得上是个能士,只是未免急功近利了些。有些事情可以看明白了,有些话却是不能随意说了出来。
胤g知道,他若是将戴铎留在京里,那就是个隐患。若是他一时得意忘形,在别处露了那信上的口风,那可就成了一大祸害,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只是此人并不是全无用途,若是处置得当,也不失为自己的一个臂膀。因此,只过了年,便将戴铎外放为官了。
黛玉从不会主动过问胤g外头的事情,只恍惚听到似是将戴铎打发到了福建那边儿,心里便安定了。
二人携手在园子里头走了一会子,黛玉偶尔看看身侧的胤g,见他似是无意地走在风吹来的那一边儿,偏脸上还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低下头偷偷地笑着。
胤g见她不时地低头,索性站住了脚,伸手抬起她的小下巴,却见她眉眼弯弯,粉唇轻扬,犹自微笑着。
皱眉道:“倒是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爷听听。”
黛玉抿着嘴摇摇头,眼珠转了转,笑道:“没什么,忽然想起了今日小弘历叫额娘叫的利落了些,只是牙没长齐,未免有些漏风。”
胤g“哼”了一声,自是不信,却也并不再问。只携着她的手又走了几步,便不由分说地带了回去。
山上气候变幻极快,到了晚膳时分,已是阴了下来,瞧着是要有场雨了。
果然,不多时便下起了小雨。黛玉看了一回弘历,见他玩累了睡下,方才回来洗漱了一番。
胤g早就换好了衣裳,正坐在书案前头写着什么。
叫雪雁去倒了茶来,又嘱她自去歇着,不必守夜了。黛玉便亲自捧了送到胤g书案处。
胤g将笔放在白玉笔架上头,接过了茶略饮了一口,见黛玉穿的还算厚实,只是披散着一头青丝。
山中夜间还是凉了些,胤g叫子衿拿过了干布巾,将黛玉头发略略拢了一拢,松松地挽了起来。
子衿跟着黛玉也有些日子了,知道福晋平日喜欢亲手打点王爷的事情,并不用多少底下人动手的,因此福了福身子便出去外头守着了。
低头看时,却见他的左手边乃是一部手抄《般若经》,另一边儿却是刚刚写好的,字体流美圆润之中带着刚劲之气。只是这内容么……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沓沓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
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恰是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夜深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中。
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黛玉心内好笑,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只怕也不会相信这样人生如梦色如空的一首诗会是出自堂堂雍亲王之手。
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心里忽然弥漫着许多无法言喻的哀伤,自己历经两世,究竟哪一世才是那南柯一梦?
察觉到黛玉突然之间带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胤g恐她看了这样的东西沉心,忙将那纸放到烛火上头烧了。又拉了黛玉坐在腿上,笑道:“怎么了?”
黛玉回过神来,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南柯一梦又如何?至少,眼前的男人还是真的,隔壁屋子里头睡着的孩子还是真的,京里边自己的父亲弟弟也是真的。
外边儿春雨淅沥,沙沙地打在树叶花枝上,听上去给静谧的夜晚加上了几分灵动。偶尔有一丝儿凉风从尚未关严实的窗缝中吹进来,便夹了些湿润的土气,闻上去竟也是叫人觉得舒服的很。
只是黛玉头发还未干透,不免打了个冷战。
胤g便揽着她坐在腿上,将她搂的紧紧的,又用大手裹着她的小手,笑道:“总是不肯多穿些,冷了罢?”
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黛玉幽幽叹道:“王爷,‘人生恰是采花蜂,到头辛苦一场空’,不必太过操心了啊。”
胤g听了,先是一愕,随即将手又紧了一紧,咬牙道:“竟是在气我不成?”
黛玉忍不住“哎呦”一声,笑道:“别闹,小心着些。王爷是‘妻也空,子也空’了,我可不行。这肚子里的好歹还有一个不是?”
话音未落,已经被胤g抄腿抱了起来,作势扔道:“越发大胆了!若不给你些教训,再不能了!”
黛玉忙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嗔道:“吓到我了!”
胤g将她放到榻上,盖好了被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已是出来了三天了,后日便回城里,可好?”
“嗯。”黛玉答应道,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若是依着她的性子,自然是在这里能够多住一天也是好的。不过胤g并没那么多功夫陪着自己住在这儿,再说王府里边儿也不能离得时间长了。外面儿看着雍王府里头规矩极严,没什么妻妾争宠内宅相斗的事情,其实也不然。黛玉可不相信胤g那些个侧福晋、格格侍妾什么的真的对自己没什么坏心。不过是前头有胤g的威压,又有先时宋氏的教训不敢乱动罢了。
如今胤g这一辈三个亲王中,有两家都被册封了世子,唯独漏下了雍王府。黛玉总觉得心里不安。无论康熙是怎么想的,李氏和弘时不可能不心存芥蒂。
再者,今年又是秀女大选之年,先头为了康熙的六旬万寿,将初选错后了两个月,眼看着也就到了。到时候,康熙必是要往各个皇室宗亲的府里头指人的,这次恐怕胤g也跑不了了。无论指个什么身份的人进来,就算自己知道胤g的心意,那也不会舒坦了。
越想越是着恼,拉了拉胤g的袖子。胤g以为她有什么话说,便俯下身子含笑看着她。却见她蹙了蹙秀气的远山眉,张开了红润的樱桃小口,一口便咬在了他的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