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贾母身边常带着几个小辈儿,又有凤姐儿时常来凑趣,真是和和乐乐,心满意足。
这一日,贾母忽想起久未接了史湘云过来,便忙打发人去。果然只到午后,史湘云便来了。
黛玉原也对史湘云甚是好奇,听得她来了,便带了瑾儿等人过来。未进贾母的东暖阁,便听得一阵叽叽呱呱的笑声。黛玉心里暗笑,史湘云果与书上写的相同,是个开朗的女孩。
黛玉进了暖阁,只见贾母身边一个穿着大红桃红粉红三色靠色紧身棉袄,底下系着一条松花色百褶绵裙,也没有罩着皮褂子,显是身体甚好,不畏寒冷——正在那里连比带化地说着什么,见黛玉瑾儿进来了,便住了嘴不说,只一双带笑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黛玉姐弟。
黛玉笑着给贾母请安,贾母便拉着瑾儿坐在身前,笑向黛玉道:“这是你史大妹妹。”
史湘云甚是爽朗,跳到黛玉前边,歪着脑袋笑着:“这便是林姐姐了?长得真是好看呢!”说着又向贾母笑道:“老祖宗有了这个好姐姐,可不能只疼姐姐,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说着,挽了黛玉的手便要黛玉和她一起坐到炕上去。黛玉心里喜欢湘云明朗爽洁,也只拉着湘云和她说笑。
贾母见她二人相处甚好,便更是高兴,又叫瑾儿见过了湘云姐姐,宝玉迎春等人便都过来了。
湘云见了,也不下炕,只叫道:“我来了这会子,你们才过来!爱哥哥,你也不早些想着叫老祖宗去接我,害我今日才见到林姐姐呢!”
宝玉忙笑道:“这些天我原是忙了点儿,昨日想起来,便和老祖宗说了,不信你问!”说着只和贾母使眼色,湘云便在炕上跺脚不已。
迎春笑向湘云道:“你只老实些罢,过了年又大了一岁,没见你还是这样叽叽喳喳的,吵得人脑仁儿疼。”
湘云睁大了眼睛:“二姐姐,好姐姐,你只自己不爱说话便罢了,匀了我让我多说一些不是正好?”
一句话只说得屋子里的人大笑,贾母便笑问湘云的乳娘:“你们姑娘在家里也是这般说话儿不成?”
乳娘笑道:“哪里啊,在家里也是个老成不过的孩子了。想是老太太这里姐妹兄弟多,她便话多。”
大家正笑着,门外丫头道:“宝姑娘来了。”
宝钗扶着莺儿的手,进来给贾母请了安,笑道:“才一进院子,就听见屋子里笑声不断的,就知道必是云妹妹来了。”
湘云忙下了炕,与宝钗见过了不提。
贾母笑道:“你母亲好?这几日都没见你们出来。”
宝钗笑着回道:“原是我这几日犯了时气,身上有些不好,只在屋子里边养着。妈怕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也没得出来。”
贾母笑道:“如今可好了?”
宝钗点头,笑道:“已是大好了。原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咳喘些罢了,只是妈妈担心,倒是闹得众人皆知了。”
贾母笑道:“你姐妹们原是想去看你,只是又怕你病着,扰了你将养,到底念叨了几天。”
宝钗笑道:“是了,姐妹们都打发人去问,倒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只是不得出门。今日,姐妹们都在,我倒是一块儿致谢了。”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邢夫人王夫人等便来了,众人忙乱的见过了礼,黛玉便和宝钗湘云迎春姐妹回到了碧纱橱。
黛玉早知史湘云会来,便早就让人打点出了一份礼物。史湘云见那些东西都玲珑精致,非常喜欢,只和黛玉道:“到底是南边的东西,先不说别的,单只这份匠心就十分难得了。”
宝钗笑道:“自然的,南边多出能工巧匠。有些有经验的工匠手艺极高,都是极难聘请的。单说林妹妹送你的这个镶银点翠的海棠花紫檀首饰盒子,用料也还罢了,倒是这上边的锁,难得怎么想出来的。”
黛玉笑道:“不过是个盒子,哪里有这么多的讲究?”
一时湘云趴在桌子上,只摆弄着那盒子,迎春便笑向黛玉道:“你瞧着罢,不出今儿晚上,这盒子便坏了。”
湘云也不看她,只在嘴里笑说:“偏我只会糟蹋东西不成?不过是看着这锁确实巧妙,想看看到底怎么做的罢了。二姐姐又来说我!”
迎春笑着摇头不语,探春惜春便围在湘云身边,看她拿了钥匙一会儿锁了一会儿开了地折腾。
一时瑞凝等人送上茶来,外边贾母又遣了琥珀来给她们送来些果子点心,宝玉也跟了进来,笑道:“又要偏你们好东西了!”
黛玉笑道:“也没见你这样的,外边的东西一般的,你只往我们这里来做什么?”
宝玉见了满屋子的姐妹,心里十分喜悦,便笑道:“瑾儿他们都往那边暖阁里去了。我觉着怪没意思的,跟他们小孩子搅在一起做什么?可不是找你们来么?”
湘云抬头道:“你比他们大了多少?还说人家小孩子家家的呢。”
宝钗也笑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大了,怎么不往外边读书去?姨夫也高兴了,你也不必和小孩子搅在一起了。”
宝玉最怕的便是“父亲”“读书”这几个字,偏偏宝钗一句话都提到了,又见她坐在湘云身边,一双杏眼似笑非笑,只觉得怪没意思的,便不肯接口。只扑到桌边,也和湘云摆弄起那小盒子来。
宝钗也觉得没意思,脸上讪讪的,便转过头和黛玉说话。见黛玉在碧纱橱中仍是穿着石青缂丝银鼠褂子,便笑道:“林妹妹,在这屋里还冷了不成?竟穿了这许多衣服。”
黛玉笑道:“南边冬日里没有这么冷,我竟有些受不得,老太太也说,着了凉不是玩闹的,便多穿几件子罢了。”
宝玉从那边接口道:“是了,妹妹身子弱,并不比我们,倒是要注意着呢。”
宝钗偏头打量了黛玉片刻,笑道:“是呢,林妹妹看着有些单薄了。听说妹妹从小身子便单柔,倒是该吃些补药调养一番才是,免得坐下了病根儿倒不好了。”说着,又笑和众人说“我听说,人参养荣丸最是温补气血的,妹妹何不请了太医来配上一些?日常调养了,也好让老太太放心。”
黛玉听得人参养荣丸这几个字,心里便是一沉,自己只记得原来读书时,有人考证说,黛玉的人参养荣丸是有问题的。这里听宝钗说了,便不高兴,只嘴上笑道:“好好的谁吃什么药呢?姐姐难道不知‘是药三分毒’么?依我说,若要单是调养身子,倒不如食补的好。”
惜春拍手笑道:“正是林姐姐这话了,食补既有了口福又补了身子,强如吃那些个药丸子呢!”
宝玉听得药丸子几个字,忽然想起一事,笑说:“倒也不能一概而论,宝姐姐吃的那个药,竟做得十分雅致,想来常吃一些也是好的。”
黛玉等人自是知道他说的乃是府中近来所传的那个冷香丸了,也不接口,倒是湘云好奇,忙问是什么药。
宝玉十分得意,摇头晃脑地说道:“那药叫做冷香丸。乃是用……”
一语未了,宝钗嗔道:“宝兄弟,什么好东西,一个药丸子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湘云便上去揉搓着宝钗,嘴里只道:“好姐姐,告诉我罢!”
宝钗无法,只得罢了。宝玉便笑说:“这冷香丸么,乃是海上方儿,专治宝姐姐那胎里带来的热毒。所有用料都不稀罕,但只难得在一个‘巧’字上边了。”
说罢又卖起了关子,恨得湘云拿了手拍他,宝玉便躲便笑道:“且让我喘口气,喝口茶,下边的话可长着!”说着便端起杯子来忙忙地喝了一口,接着道:“这冷香丸须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起研好了。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里,埋在花根儿下,若有犯病的时候,拿出吃了便好的。”
湘云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吐了吐舌头道:“这哪里是制药,竟是磨人呢!”
宝钗笑道:“正是这话了,这药做起来最是琐碎不过。好在当年一两年间都得了,便做了出来。等闲再没人肯去弄这个的。”
宝玉忙道:“怎么没人弄,等春日里我做了些出来给姐妹们看看。”
宝钗便笑着摇头不语。
探春道:“你只胡说罢,宝姐姐这药不定多少人跑了多少地方才凑齐了,你连外头去的都少,怎么做?若是大张旗鼓的着人去找,老爷知道了,岂有不气的?”
宝玉听了,低下了头。黛玉忙推他道:“你只在我这里说说便是了,真让舅舅听到了,又有一场气生,何苦呢。”
宝玉想了想,方笑着说道:“我不过说说而已,倒叫你们教训了一通。”
宝钗接口道:“她们也是怕你吃亏的意思,你若实在想看,也不值什么,叫莺儿回去,从梨香院的梨树底下挖了坛子出来,拿了两丸子来就是了。”
宝玉大喜:“果然的?倒不劳莺儿姐姐了,我叫亲自去拿就是了。”
宝钗站了起来笑道:“我这出来了一会子了,也该回去看看,不如咱们一起罢。”说着便向黛玉告辞,黛玉抿嘴笑着将他二人送了出去,见宝玉便走便向宝钗比划着什么,不由得心里摇头。
黛玉回来只见惜春一脸的不高兴,便点着她的脸蛋,笑道:“你这丫头又怎么了?”
湘云道:“不过是我说宝姐姐的药丸子有趣,她听了就这样了。”
惜春不屑道:“谁知道是什么药丸子。长篇大论地说了,里边一味药都没有,我只不信这能治病。还等闲再也做不出,好似她比我们姐妹高出了多少似的。偏林姐姐只配那人参养荣丸,她就得吃那海上方?”
湘云笑道:“你也太多心了,人家吃的药罢了,若不是我问,她也不肯说的。”
探春笑指着湘云道:“说你平日里无心,你只不服,如今我们说什么怕你也不信,只这几天睁大了眼,好生看着罢。“
一席话说的湘云摸不着头脑,只甩甩头,嘟哝道:“谁像你们总爱琢磨,凡一句话必要心里掂量好几个个儿的。”
说的黛玉等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