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从来到荣府中,上有贾母疼爱,下有王嬷嬷等人帮衬,日子倒也过得甚是悠闲。不过也时有王夫人薛宝钗等人或是出言挑衅,或是语打机锋,黛玉也只当是生活中的调剂,云淡风轻般地化了过去。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看看已是初冬了。这一日上午天还是晴的,午后却开始阴阴的。北风初起,天阴冷了起来。
贾母见黛玉和瑾儿都换上了冬衣,又看她们生得瘦弱,恐她们姐弟受不得北方的天气,便命鸳鸯将自己收着的几件厚冬衣找了出来,让黛玉和瑾儿穿了,看哪儿还有不妥的地方便叫绣娘即刻去改。
正巧保龄侯府着人送了几样野味儿过来,凤姐儿便着人收拾了,自己带着平儿亲自来回了贾母。一进屋子,便看见黛玉正穿了白狐皮面紫色内里的大氅,站在那里给贾母瞧。
凤姐儿便笑道:“呦,这是要出去不成?”
贾母见凤姐儿来了,更是高兴,只叫道:“凤丫头快过来,看玉儿穿了这几件衣服如何?”
凤姐儿便知是贾母给的了,双手一拍,凑趣道:“哎呦呦,这可让我逮到了!老祖宗疼妹妹,给了这好的。我们没人疼的,只好看看罢了!”
说的贾母笑得指着她骂道:“往日你偏了我多少好东西去?如今这几件子衣裳竟让你又眼热了不成?”
凤姐儿只嘻嘻地笑着,上前拉着黛玉仔细看了一番,啧啧有声,赞道:“如今我看着,这几件衣裳也只配妹妹穿罢了。我们是再穿不出这般韵致的!”
黛玉笑道:“你看我里边穿的。”说着,让紫鹃过来替自己解了大氅。凤姐儿一看,原来里边穿的是鹅黄色缎面立领小袄,银白素纹狐皮褂子,只在领口袖口绣了几枝缠绕的紫藤花儿。下边系着的是一条淡绿宫缎百褶如意裙,裙上一枝紫色梅花顺着裙角逶迤而上。黛玉的发式也换了,没有编成往日常见的大辫子。而是按着江南女子的习惯,高高地梳起了一个荷花髻,只在两颊边上留了两缕秀发,头上插着一枝碧玉玲珑簪,耳上坠着白玉坠子,随着黛玉歪头一笑,那坠子便轻轻晃荡着,只衬得黛玉越发地清灵不失娇美。
凤姐儿哎呦一声,几步走到门边,上上下下打量着黛玉,笑道:“这莫非是从天上来的不成?我在这儿看着,只怕那月里的嫦娥也不及妹妹了!”
贾母听了自是欢喜,只搂了黛玉对凤姐儿笑道:“这几件子衣裳虽是华贵,然到底颜色素雅,平日里我只收着也忘了。今儿见了你妹妹才想起来,不想你妹妹穿着倒还合适。”
黛玉笑道:“我们也带了些大毛的厚衣裳来,老太太倒是把这些给了二姐姐她们罢。”
贾母笑道:“她们还有呢,你只好生地穿着罢。”说着又命鸳鸯去找出了几件冬衣,着人给三春姐妹送去了。又因着瑾儿身量小,没有合适的,便索性又叫人把三春姐妹宝玉都叫了来,让鸳鸯再去开了私库,“只管找那些好料子好皮子,给他们姐妹兄弟重新做些来。”
凤姐儿便推着鸳鸯笑道:“快去快去,我也借着光儿去老太太那里看看好东西呢!”
说笑了一番,方带了平儿去了。倒是黛玉想了想,轻轻地在贾母耳边说了什么,贾母笑着应了。一时又打发了琥珀去追鸳鸯,只告诉她再把环哥儿兰哥儿的也拿了出来。
探春便朝黛玉一笑,二人会意不语。
宝玉只要和姐姐妹妹待在一起便高兴,如今又见黛玉风姿不同于往日,更是欢喜。
过了两日众人的衣裳做了出来,凤姐儿为了讨老太太高兴,便将所有的都送到了贾母的上房来,嘴里还凑趣道:“我这也算是忙了一回子,好歹要看看这些妹妹们穿出来如何呢!“
贾母更是高兴,便叫了黛玉等人:“去碧纱橱里换了衣裳来,叫谨儿和宝玉他们也去暖阁里换了来,让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好嫂子看看!“
黛玉等人见贾母高兴,也只得都去换衣裳。几人跟着的丫头们见老太太高兴,便也跟着凑趣,一时间碧纱橱和暖阁中丫头们轻声笑语不断。
待得几人都换好衣裳出来,贾母见几个女孩儿迎春姐妹仍是一样的服饰,俱是粉色缎面撒花小袄,袖口滚了白色大毛儿。大红双色金的立领背心,领子上亦是滚了大毛,底下是桃红色缂丝绵裙。三人衣服一样,只是各绣了不同的花色——迎春是鹅黄的迎春碎花,探春是小朵小朵的玫瑰,惜春则是绣了疏落的玉兰。黛玉此时穿的除了颜色仍是孝期中的以外,样式倒是和三春姐妹一样的,只这一身衣服上绣的是清水芙蓉。
宝玉等人身上也俱是新鲜的。一时间只见瑾儿贾兰粉妆玉琢,宝玉面如冠玉,迎春沉默可亲,探春神采飞扬,惜春娇俏可人,黛玉飘逸出尘,就连贾环,都显的眉清目秀,有了几分大家子的做派。
贾母见了,心下更是欢喜不已,只说凤姐儿这件差事办的好。凤姐儿便笑道:“但不知我这办好了差事儿的老太太可有什么赏没有?”
一语未了,只听得外边丫头道:“宝姑娘来了!”门帘打起,宝钗扶了莺儿的手走了进来。给贾母见过礼,宝钗只对着凤姐儿笑问:“从外边就听见二嫂子的话了,你可又办了什么好差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替你讨赏。”
凤姐儿便伸手一指黛玉等人,笑道:“你瞧瞧,我把这众人打扮的可好不好?”
宝钗进来时并未注意,这时经凤姐儿一指,方才仔细看了,笑道:“真是好看呢,到底是凤丫头巧呢。”说着便笑向贾母道:“老太太可见是有福气的呢。”
贾母笑眯眯道向凤姐儿道:“可是我总觉得差了什么,原来是忘了宝丫头了。”说着便叫鸳鸯,“去将我那大红缂丝绣了牡丹的裙子和桃红的翻领滚兔毛边儿的袄找了出来。”
宝钗听了,忙道:“不敢当了,倒像是我专门和老太太来要衣裳似的。”
贾母摆摆手,笑眯眯道:“你这孩子也别外道了,只管收下罢。你和玉儿迎儿她们也不差什么。”
黛玉听了,心里暗笑,到底是老太太,“不差什么”这话说得巧!
凤姐儿看宝钗笑脸僵了一下,便忙笑道:“如今天儿也这早晚了,想来一会子就该传晚饭了。老太太可有什么想吃的?”
贾母笑道:“每天不就是那些个油腻腻的就是那甜呼呼的,有什么想吃的?”
凤姐儿叹道:“老太太吃的好东西多了,自然不稀罕这些了。我是没见过的,只盼着每天早些吃饭,谁还管它是甜的还是油的?”
说的黛玉等人都笑了,连瑾儿都忍不住笑到了姐姐的怀里。
在贾母看来,这只不过是自己一时想了起来,给孙子孙女们做点子衣裳罢了,不想府里有些人因着这个着实地不舒服,要挑出些事儿来了。不几日后,荣府中竟传出了黛玉姐弟在这里白吃白住打秋风的话来。
黛玉每日间在贾母身边的时候多,倒是瑾儿,和贾兰贾环常去花园玩儿,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瑾儿年纪虽小,也知道这不是好话,更有贾环气咻咻地要上去撕那些婆子的嘴。贾兰虽不言语,神色间也甚是气愤。跟着的流云流霞等几个林家的丫头听了,自然也是愤怒,流云性子强悍,便上去揪了那几个婆子,只叫着“我们且去老太太那里理论”。一干丫头婆子见事不好,机灵的便赶快去回了凤姐儿黛玉等人。
贾母上房内不但丫头婆子站了一屋子,就连凤姐儿李纨等俱都屏气凝声。黛玉只在贾母身边坐着,拿了帕子抹眼睛,瑾儿拉着姐姐的手,愤愤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几个人。三春姐妹俱都不敢言语,倒是宝玉急得团团转,只不知该如何安慰黛玉。
贾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凤姐儿见了,知是老太太气的极了,哪里还敢像往日一样说笑?然这内宅管家之事到底是自己的责任,只得上前陪笑道:“老太太,原是我的疏忽,竟让这些奴才们胡沁乱吠了。老太太且别气坏了身子,我去重重地责罚了这些奴才一番,日后再没人敢胡说的了!”
贾母看了她一眼,只道:“你也先别急着处置这些奴才,且叫人去,传了你太太她们过来。”
凤姐儿无法,只得命人去了。
一时邢王二人俱都到了,恰巧宝钗母女正王夫人那里,便也一同来了。几人见了屋里跪了一地的丫头婆子,不由得都是一惊,不知何事如此,只得上前给贾母请安。
“碰”的一声,贾母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地上,那一声脆响只震得众人心头一颤。
贾母怒道:“请安?你们心里只怕是我再别安好才是罢!”说的邢夫人王夫人俱都低头,口里连道不敢。
“不敢?哼,我问你们,府上的奴才们私底下是怎么说玉儿和瑾儿的?你们知不知道?说!”
邢夫人赶忙道:“回老太太,我原是不管家的,每日里从老太太这里回去,还得侍候大老爷。我们那院子虽小,那些个小姨娘们也颇不省事儿,我竟不知底下奴才们说了外甥女儿她们什么了。”说着,只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心里暗骂,却只得上前回道:“媳妇儿每日在佛堂里念经,管家的事体一应交了凤丫头,实是不知道。”
贾母怒极反笑,道:“好,你们既然不知,也怪不到你们身上。如今,让这些奴才们说说,他们说了什么!”
地上跪着的几个婆子登时哭了起来,口中只叫着“冤枉”“实在是没说什么,想是小姑娘们听差了也是有的”等话。
贾母怒道:“听差了?来呀!”说着,便叫鸳鸯“去把这几个眼里没主子的奴才每人打五十板子,合家子发卖出去!”
这下子那些婆子才是真的慌了,原想着即便是闹到了老太太这里,只咬住了不认便是,即使认了,不过是一顿打罢了。不想现下贾母一出手竟是要将全家都发卖了,登时便哭叫求饶。
贾母只挥挥手,让自己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带人捆了这几个婆子出去:“给我狠狠地打,若他们谁招了,再停了来回我。”
一时间几个粗使婆子上来将那几个人带了出去,外边一会子就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打板子声。
宝玉只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躲到贾母怀中。倒是黛玉,此时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了,冷着一张俏脸不语。
薛姨妈和宝钗心里甚是后悔,不该和王夫人一起来凑这个热闹,如今要走也不好走了。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赖大家的进来,在贾母耳边说了几句,贾母眯着眼瞟了王夫人一下,只说:“先去捆了人来。”
赖大家的不过在门口转了个圈,便让人捆了院子里伺候的周瑞家的进来。
却说周瑞家的一见外边那几个挨打的婆子,心里便道不好,想着先找个由头溜了,然赖大家的已经带了人来,长绳子便将她捆上了。周瑞家的只大叫:“你们要造反不成?做什么捆了我?”
连拉带拽的,周瑞家的便跌进了贾母的屋子。王夫人一看,心里一跳,脸色登时就变了。待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没敢说,只拿眼睛频频地看向凤姐儿,让她说话。凤姐儿低了头,只做没看见。
周瑞家的这会子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叫:“老太太,我冤枉啊。赖嫂子竟不分青红皂白捆了我来,求老太太为我做主啊!”
贾母冷笑不语,只看着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心里原就有鬼,见了贾母刀子般得眼光,竟只瑟瑟发抖,再说不出一个“冤”字来了。
贾母问道:“你这奴才,虽不是我荣府的家生子,然你到这里这些年,我们可有亏待了你?一般的也是个管事的媳妇。府里给了你多少的脸面?你竟有胆子挑唆着别人说我的外孙女外孙子?”贾母越说越怒,“说!谁借了你这奴才胆子不成!”
周瑞家的暗暗叫苦,今日便是被打死了,自己也不能说是二太太借了自己胆子!这当口也来不及细想,只得爬着向前哭道:“原是奴才痰迷了心,那日在太太房里听宝姑娘说,老太太这里给姑娘们哥儿们做衣裳呢,就连林姑娘林哥儿都是和咱们家的姑娘哥儿一样的。奴才只当时闲聊时和几个老姐妹们说了,不成想她们竟误会了我的意思了,让林姑娘和林哥儿受了委屈,是奴才该死了!还求老太太林姑娘林哥儿饶了奴才罢!”
一席话只说得宝钗心里暗恨,想要解释分说一番,却不得开口。
黛玉见周瑞家的一行哭一行说,只弄得满脸涕泪交流,厌恶地转过了头,对贾母道:“原是老太太好意,心疼我们姐弟,只是让这府中人看了到底有些不像。老太太便饶过她这一遭,黛玉再没说的。”
贾母安慰道:“玉儿说的是什么话?别说你们姐弟是我嫡亲的外孙子外孙女儿,我接了你们来便要照管好了。若要让府里的奴才们说三道四,可还了得?!”
说着,便一指王夫人:“她是你的陪房,你说该怎么办!”
王夫人正在那儿担心周瑞家的胡说,见贾母问她,诺诺不语。
贾母冷笑道:“我知道,这奴才是你的心腹人儿,惯会猜测你的心意儿,看着你的眼色行事。我若说将她卖了,只怕你还没个得用的人了!”
这话只说的王夫人冷汗淋漓,忙跪下哭道:“老太太,虽说周瑞家的是我的陪房,然媳妇儿素日为人老太太是知道的,媳妇怎么会有这么不上台面的心思呢?老太太明鉴啊,实是这奴才自己的罪过啊!”
邢夫人见王夫人吃了瓜落儿,颇为幸灾乐祸,谁不知道林家姐弟是老太太的心尖子,林姑娘手头上又松散,往日里奴才们只有上赶着讨好的,哪里有那些没眼力的奴才去得罪呢?心里暗笑,脸上也便露出了一丝儿,幸而身边的丫头看见了,拉了拉她的袖子,才忍住了。
一时间满屋子的主子奴才只不敢大声出气儿,俱是静静地站着。宝钗见王夫人哭的不像,只得上前道:“老太太,这原是底下奴才们乱嚼舌头,想来姨妈却是不知的。老太太且让姨妈起来罢!”
王夫人感激地看向宝钗,贾母对宝钗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原也想不到那许多。就比如你们家里住在这里,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自己的,只不过是亲戚情分借住了我们的屋子罢了。这是咱们两家好,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假若我们但有了一点子好吃的好玩的送了给你们,难道也便因了这个让这些奴才说你们白吃白住不成?倒让外人看扁了你们,既坏了咱们亲戚情分,也没的外边人笑话我们府里没规矩。”
只说得薛姨妈薛宝钗脸色通红——她们原本是要自己出了用度,只是王夫人断然不肯,只对外边如此说罢了。
宝钗便讪讪地退下了,不肯再说。倒是贾母叫宝玉:“去扶了你娘起来。”又对王夫人道:“想来也是我冤枉了你,这件事儿原不与你相干。只是周瑞家的这样调三窝四的奴才,还是离了你的好。她既是你的陪房,我如今也不管了,只你自己去处置了。”又叫凤姐儿,“那几个疯言疯语的婆子每人三十板子,再革了三月月钱,以观后效罢。”
王夫人凤姐儿应了。贾母又道:“今日之事,我也明说了在这里,玉儿瑾儿乃是我的嫡亲外孙女外孙子,莫说林姑爷来年上京便要接走,便是我养着长大了,也是应该的!若要有人见我疼了他们两个,背地里说嘴,莫怪我不给你们脸面!”
众人齐声称是。黛玉微微笑着,拉着瑾儿的手,只是偶尔投在宝钗王夫人身上的目光竟是说不出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