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没有带湘云,只自己带着莺儿回了梨香院。倒不是为了薛蟠在家里,只是自己今日心里实在是堵得慌,可没有精神去应付那个疯疯癫癫的湘云。
想到了湘云,宝钗不禁冷笑,什么侯门小姐,大家千金?没爹没娘的孤女罢了,跟在叔叔婶婶身边,谁拿她真的当回事儿了?瞧瞧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不说王夫人,就连老太太都看不惯了。若是说到风范仪容,这位一门双侯的史家小姐,可有哪里比的上自己的?
不过,今日黛玉一来,不但老太太和迎春她们,就连宝玉——素日里和自己玩的多好,只一见了黛玉便再也看不见自己了。
又想到黛玉那如刀锋般的话,宝钗心里又是气恼悔恨又是难过。好好的,谁愿意被别人这么说?想当年,自己在金陵时,提到皇商薛家的姑娘,谁不赞声好?只为了没了父亲,哥哥又不成器,来这里寄居人下,竟是受了不少的闲气。姨妈那里还好,原是眼皮子又浅心里成算又不多的,自家的钱财早就将她的眼迷住了。只是老太太和迎春她们一直跟自己淡淡的,不见多亲热。又有黛玉珠玉在前,自己怎么做,都被她压了一头。
进京时原是说了为着自己待选的,只是自己清楚的很,其实选上了也不过是进宫去当奴才罢了。母亲说了,哪里有在这里做个现成的诰命好呢?
自己原有一番青云之志的,只是母亲说的也是在理,便听了母亲的话,着力地拉拢宝玉,只盼能养出一份青梅竹马之情。
宝玉看着好,可是太过温柔了,待哪个女孩儿都是体贴的,为了让他跟自己亲近些,自己不得不打起精神,拉拢着湘云,时时去宝玉房里跟他说笑玩闹。想来姨妈也是乐见其成的,故而这么久以来,也无人嚼舌头,更没有当面给自己没脸的。谁知道,黛玉刚到,便给了自己一刀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出了自己深夜仍在宝玉房中的事情。当时老太太的脸色就变了,若不是岔开了话,自己不定要受什么排揎呢。
想到这里,宝钗不由得珠泪盈盈,若是自己有个好父亲好哥哥,何至于受这样的气?
恰巧今日薛蟠真的在梨香院没出去,见妹子哭着回来了,只大吃一惊。薛蟠虽然混蛋,倒是还知道孝敬妈妈疼爱妹子,见宝钗哭了,忙问道:“好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气了?说出来哥哥替你出气去!”
宝钗见哥哥如此说,又想若不是他打死人命,自己或许还在金陵受着众人称赞呢。心里越发难受,便哭着道:“你管我做什么?横竖与你没关系!”
薛姨妈掀了帘子出来,见宝钗哭的梨花带雨,忙搂了她在怀里,骂薛蟠:“可是你欺负了你妹妹?混账的东西,还不给你妹妹陪个不是?”
宝钗听母亲如此说,忙拭了眼泪,哽咽道:“妈别冤枉了哥哥,很不与哥哥相干的。”
薛姨妈奇道:“那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宝玉惹到了你?”
想了想,恍然大悟:“今儿那林丫头来了,必是她给了你气受。宝玉一向跟你好,哪里会和你怄气呢。”
宝钗心里越发酸涩,低头不语。
薛蟠挠了挠头,为难道:“若是宝玉欺负你,我倒是可以替你出气。这林姑娘,我可没辙,再没有我去打个女孩儿的道理罢。”
薛姨妈啐道:“出去喝你那黄汤子去罢!只在这里怄你妹妹做什么?”
薛蟠讪讪地走了,薛姨妈方问宝钗端的,宝钗十分不肯说,莺儿便将白日里的事情说了。薛姨妈怒道:“这林丫头真真过分!她一个刚来的,知道些什么,便张嘴浑说?”
宝钗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倒罢了,原是咱们行事不像话了。今后我倒要多多留意才是,不然别人不说,心里也必是看不起的。”
薛姨妈看她眼圈红红的,心疼不已:“哪里能这样了?再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
想了想又低声对宝钗说道:“宝玉那里你该去便去,可不能疏远了他。”
宝钗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不语。
薛姨妈见女儿这样,叹了口气,只得唤了莺儿来服侍宝钗洗漱,自己出去了。
黛玉到底住在了贾母所收拾的西暖阁里,见里边的东西都跟那年自己所住的碧纱橱一样,俱是清新雅致的,与贾府里边一味地奢华精美很不一样,便知道是几位姐妹的手笔了。
黛玉心里感动,若说贾府里边的老太太是在用亲情羁绊着自己,那么这三位姐妹便是与自己亦亲亦友的。几个小姑娘犹如出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她们的命运在书中已是注定了,自己的到来不知能不能改变,自己不是圣人,最在意的父亲和弟弟只要安好,其他人总是要放在后边的。
轻轻抚摸着手里边的紫色绣玉兰花样的靠垫,黛玉叹息了一番,倒也不再纠结,反正现在很多东西都和自己所知的不一样了,说不定这三位姑娘的命运也会峰回路转呢。
第二日一早,黛玉起来才梳洗了,就听见外边有小丫头道:“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黛玉忙迎了出去,三春姐妹已经进来了。探春见了黛玉,便笑道:“呦,我们还以为姐姐没起来呢。”
黛玉笑道:“哪里有那样的懒人?三妹妹再别说自己了!”
四个小姐妹们笑了一番,便携着手去给贾母请安。一时宝玉湘云也来了。宝玉见黛玉穿着粉色的雪纱上衣,系着湖绿色长裙,超逸出众,忙上前笑道:“林妹妹送我的笔砚纸墨,我都看了。多谢妹妹想着!”
湘云见了也忙说道:“林姐姐送我的东西也都是好的,我也谢谢姐姐了。”
黛玉轻笑:“哪里值得你们这样说谢?都是亲戚,说这些没的生分了。”
湘云便叹道:“姐姐固然如此想,只是往日里谁还能惦记着特意送我东西?便是在家里,我也是似有似无的,姐姐想着我,我自然高兴的。”
一席话说得屋子里边众人都不言语了。贾母原本就不喜湘云逢人便说自己在家里受委屈——没的让人看不起史家。
三春姐妹却是另一段气恼。每次得了好东西,便是老太太一时忘了,姐妹几个再加上宝玉都是想着湘云的,必是要给她留了一份儿。即使她没来,也是要遣人送到史家去的,哪里就像她说得那么可怜了?
黛玉也知湘云说话不尽不实,也不肯搭茬儿,只拉着她坐在了椅子上。
湘云的嬷嬷跟在后边进来,恰巧也听到了这段,心里不禁恼怒。自家姑娘到处跟人说着叔叔婶婶亏待了自己,真是怎么提醒怎么规劝再不肯听的。人谁没个远近亲疏?侯爷那里也有自己的女孩儿,太太也确实待湘云不如待那两姐妹,其实也还罢了。再者,太太对自己的女儿虽是疼爱,若是有了错处儿却是极为严厉的。姑娘这样说,实在是有些不公道了。况且若是被人知道姑娘这样饶舌,将来说亲都难。
那嬷嬷忍着气,走到了湘云后边伺候着。湘云犹自跟黛玉唠唠叨叨地说着,黛玉也不插言,只端了茶听着。
正乱着,宝钗也来了。今日宝钗打扮的极是素淡,一身雪青色对襟褙子,底下系着一条浅蓝色的百褶裙。头上绾了如意髻,只插了一只青玉凤钗,又在耳上戴了两串珍珠坠子,比昨日又是另一番模样。
紧接着王夫人等都来了,见宝钗如此打扮,王夫人不禁暗自点头,这才是端庄稳重的姑娘。
众人忙乱着请安问好,一时便摆上了早饭。贾母见王夫人邢夫人在这里,小姐妹们都有些不自在,便叫她们自去吃饭:“不必伺候了,有凤丫头和珠儿媳妇在这里立规矩就是了。”
二人告退了,黛玉等人方觉得自在了些。
吃过饭后,黛玉等人在这里和贾母聊了一会儿,便去了黛玉的屋子里边。
雪雁秋雁忙忙地沏了茶来,宝玉见那茶水色如碧,叶形似螺,银毫隐现,衬着那薄胎官窑小茶盅越发地好看,闻了一闻,却是清幽雅淡的,笑道:“倒是林妹妹这里好,便是茶也不俗。”
黛玉笑道:“不过是碧螺春,原名叫做吓煞人香的。”
宝玉听说,忙细细地品了一口,却是微觉一丝儿涩意,细一回味,便觉得清香浓郁,淡淡的盈在唇齿之间。不由得笑道:“果然的好喝,不辜负了碧螺春这个名字。”
宝钗也端了起来,看了一看笑道:“听说这茶原是当今皇上在第三次南巡时赐名的。茶树和桃、李、杏、梅、柿、桔、石榴等果木交错种植,根脉相通,茶吸果香,花窨茶味,令碧螺春茶独具天然茶香果味。”
说着拿着帕子掩了嘴,品了一口,笑道:“果然是清香幽雅,鲜爽生津,饮后回甘。”
众人听她说的细致,黛玉只淡淡一笑,低头饮茶不语。三春姐妹也都端了起来或嗅其茶香,或轻品其茶味,唯有湘云笑道:“不过是喝口水罢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讲究?”说着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众人见她如此豪气,不由得都笑了。
忽然门帘子打起来,走进来一个容长脸儿,身穿银红色比甲坎肩,系着葱绿裙子的丫头,却是袭人。
袭人进来匆匆对着黛玉等人行了一个礼:“林姑娘好!众位姑娘好!”
黛玉点头,宝钗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袭人笑道:“原是太太打发了人来叫宝二爷过去。”
宝玉听了,不由得有些失望,说道:“刚在妹妹这里喝到好茶呢。”也不敢耽搁,忙起身往外走去。袭人便朝着黛玉微微福身,急急地跟了出去。
宝钗便笑道:“我也该回去看看妈了。”说着也向黛玉告辞,黛玉笑道:“姐姐轻便。”
湘云便拉着宝钗的手,笑道:“我跟了宝姐姐一起去瞧瞧姨妈罢。”
宝钗含笑应了,二人携手而去。
惜春便冷笑道:“真真儿是让人说不得恼不得,每日里只对着我们卖弄自己学问好。”
迎春推了她一下,笑道:“又混说了,你不爱听,只不理她便是了。何苦说这些?若是别人听见了,可怎么着呢?”
惜春赌气说道:“大不了我回了那府里去,再不然出家做了姑子去!”
探春拧了她的脸一下,笑道:“二姐姐好心劝你,你倒是和她赌气?”
黛玉也拉着惜春的手劝:“说什么做姑子的话?这也是咱们这样的女孩儿说的?”
见惜春不好意思地笑了,黛玉又笑道:“我可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若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可怎么用呢?”
惜春忙问是什么,雪雁早就拿了三只锦盒过来。黛玉亲手打开了,笑道:“昨日人多,没给你们,差点浑忘了。”
迎春等人看时,却是每个盒子里都不一样,都是新巧的钗子簪花,每个人都不同的花色。
惜春拿了一只出来比在鬓边,问道:“这玉兰的我喜欢,好看吗?”
探春接了过来替她别好,端详了一下,点头:“好看的紧。”
几个人也不说谢,命自己的丫头好生收了,几个姐妹坐着说话。
洪嬷嬷见屋子里边没有其他人了,便上前对黛玉等人一福身,淡淡问道:“几位姑娘,方才来寻宝二爷的是什么人?”
探春等人不知何意,忙道:“那个丫头叫袭人,是二哥哥房里的大丫头。”
洪嬷嬷听了,沉吟了一下方道:“既如此,姑娘们和我们姑娘好,我便直说了罢。今后倒是不要叫那袭人姑娘轻易进了屋子才是。”
惜春奇道:“为什么?难不成嬷嬷不喜欢她?她可是这府里第一个贤惠的丫头呢!”
洪嬷嬷见她一团孩气,也不好直说,只道:“那位姑娘眉峰已散,腰细臀丰……”
黛玉稍一思索,便想到了宝玉和袭人的事情,原是秦可卿还在的时候便成了事的,当下也不再问。
迎春探春也想到了府里边婆子们暗地里的传言,不由得红了脸,心里暗恨袭人宝玉没脸,带累了自己。
唯有惜春不明所以,也没人肯对她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