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看着由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过来的黛玉,心里又爱又怜又气。
三年未见,黛玉身量已长高不少,出落得越发地好了。今日黛玉穿了碧色缂丝云纹短襦,下边是同色暗绣芙蓉花色的曳地长裙,那绣线中掺了银线,行动间便如月华闪动,端的是不见奢华却精致无比。又在腰间束了杏色闪金如意带,越发地显得纤腰不赢一握。这碧色衣裳极是挑人的,如今黛玉这一身的打扮,只衬得肤白如玉,眉目如画,娉婷如弱柳扶风,袅袅如清荷临水。
黛玉上前,福下身去,口内说道:“老太太,黛玉给您请安了!”声音清灵碾冰碎玉一般。
贾母忙叫人扶了起来,一把搂在怀中,哭道:“你这个狠心的丫头,竟是一去这许久!只叫我想着你,竟不知道你到底如何!”
黛玉见她如此,心里也是有些酸涩,无论如何,这位老太太暮年丧女总是真的,那份儿对爱女的怀念也做不得假。
黛玉拭了拭眼睛,轻声细语道:“老太太,黛玉也是想着您的。只是千里之遥,纵有多少孝敬之心亦是无可奈何。唯有多为老太太祈福,愿老太太福泰安康。”
贾母听了,心内的火气已是消散了的,拉着黛玉的手,做到了榻上。一时三春姐妹也上前来拉着黛玉的手,问长问短。
黛玉见几年未见,三个小姐妹俱已长大了,也多了几分少女的情致。三人仍是一样的衣衫裙裳,簪环首饰。
迎春年纪最长,如今比众姐妹高出了半头,眉如弯月,鼻若悬胆,加之目光莹莹,看上去仍是那么温婉可亲。
探春脸上瘦了一些,原本的一张鹅蛋脸如今下巴尖尖的,竟有些瓜子脸的样子了,却还是俊眉秀目,顾盼间神采飞扬。
最小的惜春也拉开了身条,眉眼精致,一张俏脸上喜气盈腮。
黛玉与她们一别三年,此刻相见了,自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贾母见了心里欢喜,笑道:“你们小姐妹许久未见了,倒是要好好的聊一聊才是。没的陪着我这个老婆子倒是闷了。”
黛玉笑道:“哪里像老太太说的那样?”
又看了看屋子里,笑问:“大嫂子二嫂子怎么不见?”
贾母微顿了一下,笑道:“如今咱们家里正盖着省亲别墅,预备迎接贵人省亲,她们和你舅母们都忙得什么似的,想来也快过来了。”
正说着,就听外边小丫头们叫道:“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二奶奶来了,宝姑娘来了。”
说着,打起帘子,就见邢夫人王夫人带着李纨凤姐儿并宝钗走了进来。
屋子里除了贾母俱都站了起来,黛玉轻移莲步,款款上前:“黛玉见过两位舅母。”
邢夫人笑道:“我们正在那边院子里商量着事情,就听说大姑娘来了。哎呦,我瞧着大姑娘这两年竟出落的越发好了!真真儿是江南的水土养人。”
黛玉微微低头,抿嘴一笑道:“大舅母谬赞了。二姐姐才是好的呢。”
邢夫人听了不由得眯着眼笑了,谁都知道她自己一个孩子都没生养,嫁给贾赦时贾琏已经半大了,迎春自出生便被抱到了老太太身边,如今黛玉这么说,自然是在抬她了。
心内高兴,拉着黛玉的手笑道:“这几年我可时时地想着大姑娘呢。那年林姑爷受伤,我们赶忙叫了琏儿去瞧,回来说林府里边竟都是姑娘在管着,又事事周到,一丝儿都不差。我心里也为姑娘高兴的。”
黛玉微微一笑,知道这位大舅母为人眼皮子浅了些,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儿的心眼。
王夫人素来瞧不上邢夫人那副小家子气,此刻见她拿着一副府里大太太的款儿来和黛玉说话,心里很是不快。嘴里不好说别的,只朝着凤姐儿使了个眼色。谁知道凤姐儿也正拉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着,便没看到。倒是宝钗知趣,略一思忖,便抬步上前,轻笑道:“林妹妹。”
黛玉略一侧首,见宝钗穿着樱桃红色百蝶穿花对襟洋缎袄,底下系着鹅黄色盘金百福裙,头上云鬓高挽,在鬓边斜斜地插了一只镶红宝吐翠珠的赤金凤钗,脸上匀施脂粉,轻抹粉黛,越发显得脸如银盆,眼如水杏,端庄之中又带了鲜艳妩媚之态。抬起手来,轻轻将鬓边的碎发别了一别,一段白嫩的腕子上正戴着两只极大的碧玉镯子,水色甚是出众,显然是刻意妆扮了的。她原本长的就比别人丰润一些,这一番装扮下来,更是艳冠群芳。
见黛玉上下打量自己,眼中似有惊叹之意,宝钗微微有些得意,笑道:“妹妹怎么如此看着我,竟不认识了不成?”
黛玉摇头笑道:“哪里,宝姐姐牡丹国色,竟晃花了我的眼睛才是呢。”
薛宝钗红了脸,只上前道:“可恨你这丫头,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说什么国色牡丹的,我只拧你的嘴!”
说着,伸出手来,便探向了黛玉。
黛玉忙后退一步,闪了过去躲到贾母身后,说道:“老太太,你看宝姐姐害了羞了。难道我说的不对?”
贾母见了宝钗今日的妆扮,本有些不快。自己也不过是个客居在这里的,既然知道今日玉儿会过来,竟做出这副打扮,显然是要压过黛玉的意思。
仔细瞧了瞧,宝钗头上的凤钗倒是眼熟,略一思索,已知必是王夫人的了。
听得黛玉如此问,贾母不禁笑了:“玉儿说的很对,我总说,我们这里的女孩子,再没有能胜过宝丫头的了。”
王夫人心内大为得意,也笑道:“老太太原是慧眼,宝丫头生的好倒还罢了,唯有这性情儿稳重大方,又会做人,最是沉稳不过的,媳妇儿也常说,叫二姑娘她们跟着宝丫头多学学呢。”
贾母眼内闪过一丝嘲讽之色,随即端起了旁边的茶盏,细细地品了茶不语。
凤姐儿见状,忙过来拉着黛玉,笑道:“如今来了,可得多住几日才好。若是再说就要回家去的话,我可也是不依的。你琏二表哥好歹也算是把你从扬州大老远的带了回来,没功劳也有苦劳罢?好妹妹,只看在这上边,赏了我这份儿体面可好?”
一席话直说的众人大小不止,黛玉扶着凤姐儿的肩膀,忍了笑指着她说道:“别人只说我是个伶牙俐齿的,如今我可是见到会说的了。若有人再说我,我便拉了你去让她们看看呢。”
凤姐儿“哎呦呦”地叫了起来:“老太太,老祖宗,我这里为了留下妹妹,可是使了大力气,老祖宗好歹也说句话儿!”
贾母笑道:“正是你这猴儿说的。玉儿,虽然你是进京备选的,住在亲戚家里不合适。但这里到底不是别处,如今只住些天可好?”
黛玉也知道,与贾府再疏远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如今这里对自己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相反上次和瑾儿住在这里,贾母和姐妹们都相处甚好。若是一味地拒绝了,不免伤了姐妹们的心,传出去也对爹爹不好。
又见迎春姐妹凤姐儿李纨都看了自己,目光中隐有期盼之意,当下点头笑道:“既这么着,打发人去回了我家里的姑奶奶,再接了两位教养嬷嬷过来。我便在这里讨老太太的嫌了。”
贾母喜得不得了,忙叫人快去。迎春姐妹们也都高兴,自又坐下说话。
一时黛玉又叫人将带来的礼物呈上。别的倒还罢了,唯有另多了一箱子的东西。待得婆子们打开了箱子,众人眼前只觉得一花,登时满室生辉。原来是两棵三尺多高的珊瑚宝树,其色艳若胭脂,光华流转。
黛玉笑道:“原是知道了大姐姐的好事,爹爹命人准备的,只说放在省亲别墅里,瞧着倒也喜庆。”
贾母忙道:“你爹爹也太过客气了,这样的东西何苦拿了出来?”
王夫人见了两株宝树,不禁眼内生光,翻遍了荣府的内库,如今只怕也找不出这样好的东西来了。树形又好,颜色也合着娘娘省亲,正是合用的东西了。
又见箱内还有两个卷轴,黛玉命人打开了,乃是两幅名人字画,虽不如珊瑚树那般价值连城,亦是好东西。
王夫人心里不禁暗暗忖度,看来这林家确是不俗的,东西既好,又不是一味的金玉之物。思及于此,不免又对林如海不满,既有这么好的东西,如何只拿了这几件子来?这个摆在园子里,够什么?
又见黛玉笑语盈盈,正和迎春等低声说话,不由想到黛玉此次进京备选,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扬州的,想来那些得用的好东西必是带了不少来……
王夫人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向黛玉道:“大姑娘住了这里,若有想吃想玩的,只管告诉了凤丫头去,只别客气了。”
黛玉起身答应了,复又坐下自和迎春等低声说话:“我还带了几件东西来,原是瑾儿从扬州踅摸着的,指定了要带给环兄弟兰儿的。”
探春心里感激,面上却是淡淡的,只低声道:“何苦想着环儿?”
黛玉见她眼中似有泪光闪过,知道她和贾环在府里地位尴尬,王夫人时时找茬儿,日子并不好过。心内叹息,也不再说。
宝钗见这里一屋子人,个个都因了黛玉的到来笑逐颜开,便是自己的姨妈,往日里提起黛玉总是咬牙切齿,今日一见了那两样子东西,便对黛玉笑脸相迎。自己知道黛玉今日过来,刻意地打扮了一番,又将姨妈与的凤钗戴在头上,本就是存了争锋的心思。却不想黛玉清灵婉约,一如往昔。身上更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一看便知出自书香门第。那一种清贵之气,生生地压了自己一头。
心里甚是不忿,脸上的笑容却更见亲热:“林妹妹,你不知道,这里老太太自你走了以后,时时都惦着的。我们也都想着,便是宝兄弟,每日里也要将妹妹的名字念上几遍呢。”说毕又笑。
话音一落,众人便都沉默了下来。宝钗这话说得实在是无礼,若是无心人听了,只道是贾府里的人对黛玉亲戚情深。若是有心人一琢磨,便能听出里边的深意——不过是说黛玉狐媚勾人,引得宝玉念念不忘。
当下黛玉沉了脸,刚要说话,突然觉得袖子紧了一紧,原来是探春悄悄地拉了她一下,使了个眼色。
黛玉纳闷,忽听的王夫人说道:“宝玉心实在,待姐妹们都是好的。”
宝钗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造次了。这几年她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自己,众位姐妹也与自己不甚亲热,便想方设法地讨众人喜欢。幸亏姨妈对自己很是看重,自己方能在这里如鱼得水。刚才本来只是想着讽刺黛玉,没想到却触了姨妈的逆鳞。
当下红了脸,低下头不语。
贾母见了,只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也不再提。却将眼睛望着黛玉,见她一张芙蓉面上似恼非恼,目光清冷,垂下眼帘只淡淡一笑,声音柔和悦耳:“是啊,二表哥素来体贴,待姐妹们再好不过了。姐妹们也承他的情,都爱跟他玩的。宝姐姐不是也常常在他那里待到夜深么?若是二表哥待你粗粗莽莽的,宝姐姐焉能如此跟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