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回府不久, 便听见了京城上空传来了清晰却沉重压抑的钟声。膝间一软, 已经是跪倒了下去。当下阖府中人都出了屋子,满满地跪了一院子。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夜。
康熙帝驾崩, 时年六十九岁,遗命皇四子雍亲王胤g继位。
十一月二十, 雍亲王胤g登基为帝,定于次年改元雍正。
登基大典后, 胤g前往端凝殿, 换下身上龙袍,重新着孝服。苏培盛见胤g动作稍显僵硬,忙上前替下了宫女, 自己动手伺候胤g更衣。
“皇后呢?”
“娘娘在永寿宫里, 才刚几个阿哥过去请安了。”
因康熙大行,正式的封后大典要到来年十二月才能举行。不过宫里此时已经尽都改口称黛玉为皇后。胤g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养心殿, 因此便将黛玉安排在了和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里。
胤g来到永寿宫时候, 黛玉正坐在暖阁中,听着弘历说登基大典上的情形。见了胤g进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弘历弘昼两个也上前齐齐行礼:“皇阿玛!”
胤g见他们都穿着方才登基大典上的金黄色皇子吉服,便知二人是从大典后直接过来了。弘历如今十一岁,他本就生的比同龄的孩子略高了些, 头一次穿上这皇子服饰,倒是很显得有模有样。只是近日来既要给先帝守灵,又要每日两次的哭灵, 这孩子也瘦了不少。
黛玉叫弘历弘昼两个先去换了衣裳,自己扶着胤g坐在了炕上。也不说别的,半蹲下身子轻轻揉了揉胤g的双膝,低声问道:“可还疼的厉害?”
就着身后的靠垫,胤g斜着身子倚了下去,闭目不语,脸上全然没有初登大宝的喜悦。
黛玉心里叹了口气,示意暖阁里伺候的宫女都出去了,方才替胤g除了靴子,挽起了裤腿来看,那膝盖上青紫一片,看着便觉得疼痛。
“这,这么着可不行,得叫太医来瞧瞧。”黛玉见了心疼,起身便欲唤人。
忽觉得手臂上一紧,胤g拉着她的手,摇头道:“不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跪了一跪,拿了热帕子来敷上一敷就好了。”
黛玉咬了咬嘴唇,见他执意不肯传了太医进来,只得唤人送了热水来,挽了挽袖子,亲自浸湿了一块儿热帕子敷在了胤g的腿上。
看着他两眉微微皱了一皱,便知道是疼的,手下动作不由自主地轻了几分。又恐他受了冷,便展开了榻上一条毯子给他盖在了身上。
“去过太后宫里了?”胤g淡淡问道,声音中听不出是怒是喜。
“嗯,去过了。今日一早便过去请安了。”黛玉起身坐在他身后,替他按着太阳穴,“太后精神儿看着不大好,想是这几日累了,我回来的时候正睡着。”
自然是累的。
胤g心里冷笑不已。昨日一场大闹,直闹到半夜方休。就连自己都闹不清,这个额娘可是怀胎十月将自己生了下来的那个。怎么就偏心至此呢?
非但偏心,还糊涂!
难不成,她闹上一闹,自己就会将皇位让给老十四了不成?
感到头上传来的热度,胤g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你也累了这几日了,上来跟我躺一会。”
黛玉知他为昨日之事烦心,也不多话,脱下了外边罩着的孝服,上了榻柔顺地窝在了胤g的身边。
胤g登基,他的生母德妃乌雅氏,已经被尊为皇太后。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前需往皇太后处行礼。礼部官员按着胤g的旨意,预备好了登基事宜后,将登基的程序启奏太后。乌雅氏却坚决不肯接受行礼,甚至于冷笑道:“新皇与我行礼,有何紧要?”
这德妃在康熙大行后,得知先皇遗命胤g继位,先是于灵前痛哭,后又如此之说,言下之意,竟是不肯承认胤g登基为子。
胤g命礼部官员,内务府总管,胤t胤k等人前往永和宫相劝,无奈德妃极是执拗,断然不肯听劝。无奈之下,胤g只得自己去永和宫,直至半夜方回。
也是他心里存了气,与德妃执拗对执拗,待得回到了寝宫时候,胤g两膝已经是肿了。
这也是前朝之事,黛玉并不敢轻易过问。只是对德妃却是心里多了几分怨。按说,这德妃屹立宫中几十年,从一个包衣宫女到一宫主位,先后为皇帝生下了六个孩子,这心机手段都该不差,怎么这一次就如此看不清形势呢?
康熙大行前曾令内阁学士张廷玉宣读了遗诏,朝中重臣以及皇子皇孙都是在场的,也并不存在黛玉认知中的质疑遗诏之事。胤g继位光明正大,德妃虽不敢说遗诏有假,却是始终痛哭,乃至于昏阙于先帝灵前。昨日又如此行事,这分明是在打胤g这个新帝的脸面!
其实她也不过就是为了胤祯抱屈。前几年康熙重用胤祯,难免给了她几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到了如今,还不肯清醒的话,也不知道会害了哪一个!
胤g已经下诏,命远在西宁的大将军王胤祯速回京中奔丧。只是军中不能一日无帅,军权移交平逆将军延信。
只看这位十四爷,是不是一个心思清明之人了。
黛玉想的入神,冷不防面上被胤g捏了一把,“想什么呢,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也不怕一会儿流泪。”
胤g看着永寿宫里的摆设,想了想说道:“这些日子只能先这么着了。你先在这里住一段时候,等到封后大典后,再搬到别的宫去。你看着哪里好?”
黛玉笑道:“哪里还不都是一样?您若是住了养心殿,我就住在这里罢,总是离得近一些。”
胤g摇头:“不好。坤宁宫虽是皇后住所,只是历来乃是皇帝大婚时候才去那里住两天,世祖皇帝和先帝都是在那里大婚,不过住了两天又都住到了别处。承乾宫么,别的倒还罢了,只是这‘承乾’二字,实在跟皇后的身份不符。况且世祖的孝献皇后曾居于那里,也不好。不若这样,我就叫人把养心殿后头的体顺堂收拾出来,你住了进去也好。”
黛玉听了一惊,忙起身正色道:“这如何使得?养心殿是皇上处理政务,召见朝臣之所,哪里能让一个女人住了进去?”
“体顺堂在后殿,别人又看不见。这里离着养心殿虽近,到底我不喜这格局装饰。”胤g毫不在意,伸手又将她拉了下来。
黛玉心里不免好笑,这位新皇帝这是心里不顺,找个由头自己解闷子么?
只是,他能这么说,万一哪一日真这么办了,只怕就有御史上折子了。
“知道您是疼宠我,只是凡事也要讲究个规矩不是?”黛玉依旧靠在他身前,柔声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是不喜欢这里的装饰格局,明儿叫人改一改就是了。横竖我是要离着你近一些的。若是我住到了养心殿去,可叫人怎么看我呢?老祖宗的规矩家法可不是玩的。”
胤g也是心里闷得慌,不过是没话找话地说一说。在王府时候,他和黛玉一直是同房而居的。如今再想这么着,也确实不易。罢了,横竖这个大面儿上的功夫还得做一做。
“那过几日你且到钟粹宫住几日,那是先前皇额娘的居所。等春天里收拾好了永寿宫,你再搬回来。”
黛玉也不与他争执,点头应下了。
正月里,礼部按照惯例,拟定了德妃的太后封号,乃是“仁寿”二字,皇太后的表文、金册等都已准备就绪。钦天监挑好了日子,无奈德妃又闹开了,死活便是不肯接受太后封号,亦不肯移居宁寿宫。
胤g忍气前去永和宫相劝,只是德妃以先帝丧事未完为借口,依旧是拒绝了。
黛玉站在胤g身边儿,看他面上怒色渐生,双手握于身后,关节处已经发白。知道他是气得紧了,只是,若是这母子二人就此僵持下去,于胤g名声也并不好听。
登基为帝,乃是胤g以生活中最为重大的一件事情了。黛玉自是希望能够尽善尽美,只是德妃先在登基大典前大闹,如今又来这么一次,真是……真是有些不识时务了。
胤g盯着同顺殿的大门,冷笑一声,转身便走。黛玉看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会意,忙带人跟了上去。
示意同顺殿外的小太监推开大门,那小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推开了,又叫了一嗓子:“皇后娘娘到!”
德妃正端坐鎏金雕花大椅上,身后几个嬷嬷宫女俱是雁翅站好。见黛玉身着孝服款款而入,不由大怒,厉声喝道:“好个皇后!竟连规矩也不懂么?谁宣了你进来的?”
黛玉上前恭敬地甩了甩帕子,“皇额娘,臣妾见皇额娘这里半日未曾开门,难免有些忧心。是臣妾的不是,还望皇额娘见谅。”
“皇额娘?”德妃冷笑,“本宫可当不起这么一句。”
“皇额娘如何说这样的话?您是皇上生身之母,堂堂正正的圣母皇太后。您当不起这一句皇额娘,还有哪个能当得起呢?”
德妃冷哼了一声,既不叫坐,也不理会。
黛玉也并不恼,“臣妾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是有冲撞皇额娘之处,还望皇额娘恕罪。”
说着,叫自己身后跟着的子衿等几个宫女出去。子衿几个躬身退下,黛玉便扫向了德妃身后。
德妃冷笑道:“有什么话当不得人说?”
“说起来,也真并没有什么避讳别人的。”黛玉微笑道,“只是臣妾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哦?”
“臣妾伺候皇额娘跟前,也有十多年了。皇上对皇额娘一片孝心,臣妾俱都看在眼里。皇额娘对皇上,一向也是慈和有爱。如今为何却这般?”
德妃怒极,重重一拍桌子,“这可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保养得极好的手上因为尚在孝期,也并没有戴甲套,黛玉看着她手上泛起的红印劝道:“额娘息怒,仔细手疼。”
“你……”德妃是真不曾见过黛玉如此。自从黛玉嫁给胤g以来,在德妃面前一直是柔顺恭敬的,比之胤g先前的福晋那拉氏还要多了几分贤惠。虽则也听闻说她有些个小性儿,德妃却也从没有放在心上。女人么,谁没有几分小性子?只是这些小性子到了自己这里,还不是得乖乖收敛起来?
因此上,德妃还真没有想到黛玉能跟自己这样说话。当着殿里那么些个奴才,自觉下不来台,脸上只气得紫胀。
黛玉也不介意,继续道:“皇上乃是额娘亲生,如今初登大宝,多少事情等着皇帝去做?额娘如此几次三番的作为,岂不是让皇上心里过不去面子上下不来?额娘让朝中大臣天下百姓如何看待皇上?”
“额娘可知,上次登基大典前,皇上在这永和宫外跪了半夜,回去后腿都肿了?额娘一向疼爱孩子,如何不能在此时多些慈爱之心,多些为皇上着想之心呢?”
“臣妾也知皇额娘心中所想,只是斗胆说一句,皇额娘如此行事,岂不让天下人说您偏心?”
“够了!”德妃厉声喝道,拍案而起,“话说到此处,我也不掖着瞒着!老四这皇位来的,我不服!”
黛玉不等她说出下一句,立刻接口道:“不服?额娘是说皇上继位不明?还是质疑先帝遗诏有误?先帝大行前,外有六部尚书,内阁学士,九门提督等朝中重臣,内有先帝皇子皇孙俱都在场,先帝钦命内阁学士张廷玉颁布遗诏,如何作假?皇额娘的不服,却又从何而来?”
德妃张了张嘴,确实,她一直觉得十四应该有机会问鼎皇位,下意识中忽略了许多事情。再不肯承认,如今黛玉明晃晃地指了出来,也不得不沉默了。
黛玉看着她脸上颜色变换,心内一横,继续道:“话既挑明,臣妾也想说几句不该说的。您心里偏疼十四爷,可是您可曾想过,如今您这行事,逼的是哪一个?害的又是哪一个?”
德妃不是愚笨之人,只是她跟胤g关系素来冷淡,又一心想着小儿子的前程,这一口气憋在心里,总归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所以才会迷了心窍一般与胤g处处对着干。黛玉这一句“害了的又是哪一个”,却真真是扎在了她的心上。
是啊,胤g已经登基了,就连素日与他关系不好的老八老九等人,都是毫无异议地跪下去叫了皇上,自己这闹的,又算是哪一出呢?为胤祯?自己一个深宫妇人,闹得再如何凶如何大,可也不能将皇位给了胤祯争过来呐。相反,这么一闹,只怕胤祯回京以后……
腿脚一软,德妃颓然坐在了椅上,面色惨白,便如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黛玉看了看她身后的嬷嬷宫女,那几个见黛玉居然如此大不敬,敢与太后叫板,早就呆在了那里。这皇后对上太后,自己看见了听见了,说不定那性命就不保啊。
“愣着做什么?还不好生伺候着太后?”
黛玉对着德妃福了福身子,“皇额娘,您身子不适,臣妾先回去了,这就宣了太医进来给您看看。”
依旧低眉顺眼,依旧恭敬柔顺,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并不是她一般。德妃看着黛玉走出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发冷,自己这次真是做错了啊。亲王和皇帝,那是不一样的啊!
出了同顺殿,黛玉长长吁了一口气。今日她也确实做得有些过了,别的不说,单是自己的态度,就足以让德妃骂一句“不敬”。可那又如何?自从上回看见胤g红肿的双膝,她就一直忍着这口气呢。后世对胤g的评价着实不好,什么“弑父”“逼母”等,这些跟德妃可是有着不小的关系。黛玉别的没记得,可是牢牢地记得当年听电视中的讲坛,说德妃是抵柱而亡。这可不是往胤g头上扣罪名?既然这样,那么就要让她知道,她这样做,逼迫的固然是胤g,最终害了的,却是她自己最心疼的小儿子!
垂眸看着地上白茫茫的积雪,黛玉将手拢在了袖笼中,缓缓地走出了永和宫。
宫门外,雪地中,站着一个身着黄袍的伟岸身影。黛玉一怔,忙快走了几步。那人却也迎了上来,替她拢了一拢身上裹着的白色貂皮大氅,“地上滑的很,也不知道慢慢走。”
“多些皇上关心了。”黛玉看着他口中呵出的白气,不由抿嘴笑道。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参加秀女大选,指婚的那一日,从那朱红的宫门出来时,也有这么一道身影在候着。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只盈盈地笑看着面前的人。
胤g也看着她,眼前的人走到自己身边儿十几年了。从一个青涩的小丫头,到如今风华绝代的皇后,这中间看着她哭过闹过,看着她为自己有过洒过泪泼过醋,最喜欢的,却还是她面上为自己而发出的喜悦笑容。
不曾害怕自己,不曾欺骗自己,更不曾背叛自己,只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小妻子。知道自己希望保护她,便放下一切全心全意依赖自己。偶尔疏忽的地方,她也会自己处理得很好。既让自己有一种被依附被需要的成就感,又不会让自己太费心力地牵挂。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携着她的手登上了御辇,望永寿宫走去。或许后边还有磕磕绊绊的事情等着,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