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意居的时候,乔靳整个人都是晕的。一下马,就忙不迭扶着墙干呕了两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再捏成团,做成馅,放热汤里滚了两圈。
门口有伙计牵马,殷楚架着乔靳一条胳膊往里拖,嘴里还说着:“江湖逢知己,说好不醉不归,你怎能逃呢?这如意居是华京最好的酒肆,今儿就在这喝,再让他们请几个满盈香的歌姬来伺候着。放心,都记在本王的账上。你只管喝,喝死了家人我管着。”
乔靳因得了江茗的交代,便任着殷楚将他往里拉扯。不消片刻,两人的身影就隐入了如意居门前那块云石影壁之后。
殷楚拉着乔靳在如意居里左晃右拐,最终进了一处寥落竹楼,这才将乔靳放下。
身旁早有小厮伙计置办好酒席,于晚风楼那般精致的菜肴相比,此处便显得十分朴素,就连盛装的碟盘,也都是普通人家的泥土之色。置于周围装饰也不似那晚小楼,有浮纱做衬,端的曼妙生姿。
竹楼周围绕着厚厚的棉布帘子,皆是苍灰颜色,只为挡风之用。加上竹楼单薄,颇有些山庐茅檐的味道。只待茶半酒满,与友人相聚,彻夜论道。
殷楚旁若无人的坐下,开口说道:“乔掌柜比我想象中的,身板要更牢靠些。上次我用马这般驼人,那人一落地就摔了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还吐了一地。”
乔靳面色颇苦,摇了摇头:“乔某曾出海经商,海上颠簸历练而来。”
殷楚端起酒杯:“方才在晚风楼听乔掌柜一席话,殷某深有感触,特请乔掌柜来此处喝酒,手段粗暴了些,还请乔掌柜赎罪。”
乔靳便也端起酒杯,见殷楚一口喝下,皱了下眉头,便想也一干为敬。谁知殷楚说道:“乔掌柜自便就是,我们这儿没有灌酒的规矩。”说完,他拍了拍手,“方才让你们去满盈香请的歌姬呢!”
伙计在帘外候着,听殷楚这般问,立刻回道:“他们已经去了,估摸着一会儿就到。”
殷楚冲乔靳一笑:“乔掌柜是从临安府来,江浙歌姬有名,今日也来看看我们这华京中满盈香的女子,是否能与之相媲美。”
殷楚宽袍大袖尽显风流,就算是在乔靳这见多了世面的人眼中,也是一顶一的相貌。只可惜——乔靳脑海中无端端的冒出江茗那三个词评:装疯卖傻,撒泼胡闹,胡搅蛮缠。喝着酒,突然把桌子掀了,直说那晚风楼没意思,也没问自己如何,拖着扔上马就走,真真是疯病犯了。
乔靳闻言,连摆了摆手:“与世子喝酒,已是乔某的荣幸,再添那些虚的,无端喧宾夺主了。”
“乔掌柜说的有理。”殷楚又呼道:“听见了吗?!叫她们不用来了!”
乔靳阅人无数,又经商多年,知人一笑一蹙皆有文章。他竟从殷楚脸上看出一分舒了口气的感觉,知道这昭南王世子并不爱女色,只是想尽地主之谊,拉拢自己罢了。
两人以酒为佐,以菜为料,闲聊二三,从浙闵人物到华京风情,好似真是路遇知己,相邀尽盏似的。
说着说着,殷楚突然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对乔靳说道:“乔掌柜可听闻山西大旱?”
乔靳知道重头戏来了,提起精神回道:“我在山西也有些生意,确实听闻山西年景不好。”
殷楚为乔靳满上一杯酒,眉毛一挑:“乔掌柜想不想将生意做的更大些?”
乔靳端着那满盈的酒,烛火摇曳,映在清透的酒面上,好似一轮落日。“请世子指教。”
殷楚再为自己添杯,酒盏拿在手中摇了两摇,一口喝尽,又将杯盏倒扣于桌面之上:“如今这山西遭旱,朝廷明明拨了粮过去,可民怨依旧。乔掌柜可知为何?”
乔靳也不接话,只看着殷楚,等他继续说下去。
“山西的粮仓,就如同这倒扣的酒杯,空的。救命的钱呢?”殷楚又拿来一盏酒杯,倒满酒,说道:“当然是在这盏酒杯里了。”
乔靳:“这酒杯是是什么?”
殷楚嘴角一挑:“等着买田的商户。”
这政商之间的弯弯绕,乔靳如何不知。但民不言官,他只装傻,引着殷楚将话说的更通透些:“世子的意思是,朝廷拨下去的粮,进了这些人的口袋?”
殷楚摇头:“乔掌柜可不能这么说,这等中饱私囊、吞占灾民的卖命钱,他们岂敢?”
乔靳:“请教世子。”
殷楚:“粮呢,自然还在官员手里,他们自己也吃不了这么多。”
乔靳:“那是为何?”
殷楚微微笑道:“山西大旱,百姓遭殃。人要想有口饭吃,活下去,只能卖地。朝廷的粮拖着,一日不到,就死几个,百姓急了,自然就会贱价卖地换钱,从商户手里买粮了。而官员也可从中牟取小利,岂不快哉?”
乔靳将手中杯盏转了又转,抬头看殷楚:“世子的意思是,趁这时候去低价买百姓手里的地?”
“正是。”殷楚笑道:“好好的赚银子机会,怎么也不能让人白拿了去。我这是给乔掌柜指一条小道,另辟蹊径,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见乔靳犹豫,他又说道:“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混过了这个日头,百姓还是要种田吃饭的,到时候从你手里再租回田来,他们也有饭吃,咱们也有的赚。”
殷楚语气当中充满诱惑,好似一股蜂蜜沁入喉腔,但乔靳没觉得甜,只觉得喉咙发苦。官员与商贾做扣,拿着朝廷的粮,赚着灾民的救命钱,却能说得如此堂皇。
殷楚又说:“这事儿,就算乔掌柜的不做,尚有大把人盯着这块肥肉。若不是我今日巧遇乔掌柜,觉得有缘,这么好的发财时机,我砸锅卖铁也要去走一趟。”
乔靳闻言,问道:“世子也缺银子?”
殷楚叹了口气:“京中虽人人都说我盛宠在身,但谁没个喜好呢?我就爱玩那些大小的,又好杯中之物。银子啊,比女人还无情,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他一翻身,冲乔靳扬了下眉:“怎么样?乔掌柜?您但凡现在开口,明儿我就给你把山西的布政使揪过来。他这两天刚从山西回来,又要急着走呢。我只在中间收个牵头的钱,二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乔靳将手中酒盏放下,低头不语。过了片刻,他才缓缓说道:“世子恕在下失礼,乔某有家训,不得于荒年牟取百姓之利。我曾在先父墓前发过毒誓,万不敢做这般生意,否则天雷劈之,万劫不得超生啊。”
殷楚闻言,倒也不恼,只鼓起掌来:“乔掌柜说的好!”可随即,他又往后一靠,双手一摊:“但是我缺钱啊。大掌柜看着怎么解决一下呢?”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乔靳心里一喜,自己求殷楚庇护,殷楚又送上门的求财,也省得自己再与他拉扯。
但他面上却有些犹豫,思忖良久,开口说道:“既得世子共酌,我也应当有所回报。恰巧我来华京既是为了手下生意,不日即会将太和楼开到华京,若是蒙世子不弃,我愿将一分利交于世子囊中,以添酒资。”
殷楚又叫人送上酒来,只说:“一分太少。”
江茗给乔靳的活动范围是两分半的利,也就是在这两分半利当中,随他支配,不问出处,也是对他极为信任了。乔靳自然不会独吞,常年用做拓展生意的活动资金,倒也富余。所以他先说一分,就等着殷楚再开口,好方便周旋。
乔靳装作苦思之像,殷楚将酒杯递于他手,他看了一眼那酒杯,端起来一口饮尽:“那便两分!”
“好!乔掌柜不愧是做大生意的,痛快!”殷楚也饮尽杯中酒。
…………
待得两人又喝了许久,殷楚不胜酒力,开始胡言乱语,乔靳这才离去。
谁知乔靳方走,殷楚便坐起身来,只冲着棉布帘子后唤道:“望回,快出来吧。”
帷帐掀起,望回缓缓走出,望回裹了一袭皮毛大氅,手中捧着个暖炉,面色苍白,双目点漆。
殷楚此刻脸上已经没了方才那股无赖样貌,显得清正端方,他苦笑着说道:“望回,你看你出的什么主意?还要找满盈香的姑娘来,我名声已经够糟的了,你还要再给我按上一条好女色,我可要担不住了。”
望回笑道:“这般荒唐,只有世子能担得起。”
殷楚走上前去:“担不得担不得,幸好乔掌柜救我,不然我对着那些姑娘,不知该怎么演下去了。”
望回拱了拱手,说道:“世子又得了笔财,恭喜。”
殷楚反而叹了口气:“望回,咱们这是做了亏本生意啊。”
望回不解:“为何?”
殷楚说道:“你可知太和楼若开到京城,对擂的可是哪家?”
望回:“必然是玉风阁了。”
“玉风阁又是谁人的?”
“如今右相,国舅萧罗。”
两人口中的萧罗,正是当今皇后的亲兄,太子的亲舅舅,深受圣宠,担右相之职,权柄过人,可谓一门荣光。
殷楚点了点头:“望回乃是君子,对于此等商人的弯弯绕必然不懂。这乔靳打的算盘,正是让我当他的依仗,同国舅对擂。”
望回惊道:“他不去求他人,竟来找了你这手无权柄之人?”
殷楚笑道:“这便是他精明的地方了。官商之间,虽有利益勾连,但涉及到前途站队之时,官哪里管你之前给了多少好处,只恨不得把你一起抹掉。可找我便不同了,我手无权柄,游离于权势之外,众人看我富贵闲人,却得圣宠。加之我在外处事荒唐,即便是国舅爷,也不敢来我这里寻晦气。太和楼这便站住了。”
殷楚越想越觉得有趣,又说:“乔靳手下生意无数,每每在新处开店,便有寿谦票号跟着,之后开花散叶,越做越大。太和楼之后又有其他商铺开来,俱都可以暗处打着我的名号。而他只用了太和楼的两分利,就得了这天大的好处,你说我们是不是亏了?”
望回:“世子既然知道,却应了下来,必然有自己的斟酌。”
殷楚将桌上酒盏一饮而尽,凉酒入腹,刺的他一身清明。他抬眸,之前戏谑荒唐的目光俱都没了,双目只如这漆黑之夜中的一颗寒星似的。
他缓声说道:“这乔靳初来华京,萧罗便已经着人找过他了。我去那晚风楼的时候,桌上还有温茶两杯。可见他在那隔间当中,原与人谈着话,却被我打断。我猜想那便是萧罗游说之人。他见我时,颇有惊喜之色,大抵因我突然出现,替他解围了。他既不愿意同萧罗同流合污,也不愿做山西灾民生意,此人胸怀正直,乃商人之中翘楚,我哪舍得再从他那里挖银子呢?”
望回点了点头:“世子爱才,看的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