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戏被拖得很长, 一直拍到了晚上八点左右。
表演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是演员即兴发挥的时候总会有个别台词上的想法,包括饰演凯莉的爱丽莎也意识到了两个角色之间的化学反应,因此对于剧本又讨论了很久。之后基本上不是拍完一条再修改台词就是主演跟导演有了新想法, 导致拖延了不少时间。
好在最终拍出来的镜头皆大欢喜,这段戏总算是在今天彻底完成, 没有拖到第二天耽搁原本设定好的日程。
拍戏是份很需要精力的工作,尤其在全神贯注下更为明显, 别提等回到家, 顾云开刚上车没多久就早早累得在车上直接睡着了,简远自然也在车上,他坐在旁边瞧了瞧, 见人躺在沙发上没花几秒就睡沉了下去后, 只犹豫了片刻,就挪动过身体, 抬起顾云开的头让人靠在了自己大腿上。
顾云开本来是靠着个抱枕的, 这会儿这个抱枕被简远垫在屁股底下,他仰着头,稍稍枕高了,大概高度觉得不太适应,就微微皱了皱眉, 却也没有醒过来。
两人在那之后没说过什么话,简远自然也不知道顾云开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对方既然没什么大反应, 也不排斥他的亲近,又这样信任的在他面前熟睡,想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伸手抚在顾云开的肩膀上,自上往下的细细端详着恋人好看的眉眼,房车里的灯早就关掉了,车子内部一片漆黑,只有窗户透进外头的光芒落在顾云开的脸上,光线很微弱,却足够明显。
虽然简远知道顾云开较之自己要小上几年,可对方总是一幅老成持重的模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遇到什么人,无论得到什么机会。都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简远最熟悉的就是现实里顾云开的模样,他总是淡淡的,喜怒哀乐均不显得过分明显,看人瞧不出深浅。
因此有时候简远几乎都会忘了顾云开还要比他更小一些。
两个人在一起的理由有很多,或是出于爱意,或是出于习惯,顾云开从来不会刻意的对他表白,只会不经意的出现,给他带来不曾期待过的惊喜。惊喜之所以是惊喜,就在于是那份连自己都不敢期望的想念。
简远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却不清楚顾云开的想法,越是彼此了解,他就是越是心惊胆战。顾云开是个相当独立自尊的男人,他对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计划跟打算,循规蹈矩且按部就班,简远就像是个例外,他会为自己妥协,可不会永远妥协下去。
所以简远从来都不会多要求什么,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逾越过底线,就覆水难收了。
他从不会让顾云开在工作跟自己之间选择,就好像顾云开也从不会如此为难他一样,可有些时候简远的确会庸人自扰起来,他知道顾云开会给予怎样的回答,却仍然想询问在顾云开的心里,会选择跟他在一起,还是选择事业。
可是他不会永远胜过工作,顾云开也不可能一直抛下工作跟他在一起。
顾云开不会像是妈妈为了爸爸那样心甘情愿的为他隐退幕后,就连简远自己也想不到那样的场景。
这个男人的心里藏着秘密,他将自己困守在一座孤城里。
简远在他的城门口徘徊,可孤城里的每个屋子都紧紧关闭着,眼见着简远快要被风雪冻死了,才静悄悄打开一扇门,供以他栖身休息。就好像每当简远在音乐上落入低潮,对方都会不动声色的出现在一旁,就像那些悄悄打开的门,他知道这个男人在努力的放开自己,好让他接近。
可也许是封闭的太久,加上简远压抑着自己性格的问题,两个人接近彼此的速度,依旧非常缓慢。
简远握着他的手,觉得自己像是握着一把沙子,握得越紧,流得就越快,止不住的从指缝里渗透出去,假使自己松开来了,反倒不会遗失的那么快了,可是偏偏他又舍不得松手。
快要到家的时候,顾云开忽然动了动,简远的指尖蹭过他的额头,摸到肌肤上一片湿漉漉又滑腻腻的触感,这才意识到对方发了冷汗,一时不知道是健康问题还是做了噩梦,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去抓顾云开的手,被对方紧紧揪住了,才在黑暗中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阿远?”
“我在。”简远赶忙回应道。
顾云开低低的应了一声,再没有后话,大抵是迷糊间半梦半醒过来而已,他稍稍侧过头,温顺的躺在简远有些发麻的大腿上,没什么动静了,简远揣测他大概是又睡了过去。
其实顾云开并没有睡着,他刚刚大概是太累了,不知不觉梦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段人生,那些既没什么愉快,也没有什么悲伤的往事,仔细想来,没什么好说的,如今梦见了,也只是觉得像是恍如隔世。
梦里出现的人在记忆里都模糊了,只记得谁都不在,没有温静安、没有夏普,也没有顾见月,他惯常的上班下班,偶尔去去酒会,像是个上了发条的钟表,有条不紊的转动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习惯而充足的生活却总是叫他心里落空空的,仿佛悬着一般,没个踏实的着落。
然后似乎是生病了,躺在医院里头,医院过道上的长椅上坐着个样貌模糊不清的年轻人,明明见着他躺在了病床上,可仍是轻松愉快的对他微笑着,半点儿礼貌都不懂。顾云开愤愤不平的扭过头去,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好像那种孤独感忽然就消失了。
到家的时候顾云开恰恰好醒了过来,简远手忙脚乱的找了纸巾给他擦汗,顾云开伸手蹭了蹭额头上的冷汗,也没吭声,任由简远凑上身来帮他擦拭,略带疲惫的问道:“怎么不开灯啊?现在几点了?”
“快十点了。”简远简洁道,“你刚刚睡着了,我怕惊到你,就把灯关了。”
顾云开这才有功夫回想那个奇奇怪怪的梦,其实那只不过是三年前的人生,可到如今却好像恍如隔世,他摇了摇头,索性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伸手把灯的开关打开了,轻柔而体贴的说道:“我刚刚怎么睡到你身上去了,你腿麻不麻,要不要我给你揉一揉?”
简远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他稍稍活动了下,冲着空中虚踢了两步,老老实实的说道:“没事儿了,不用麻烦。”
车子直接开进了地下停车场,顾云开倦意沉沉的,跟简远一块儿上楼的时候还觉得像是没怎么睡醒,眼睛眨了又眨,仍觉得困乏,可在外面歪歪扭扭的可不成样子,这会儿才十点,指不定会见到什么人,因此又端正的站立着,看起来只不过是精神头不大好的样子。
他见着简远一路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既觉得心疼,又觉得有欣喜,于是盘算着待会儿的说辞。
现实永远都是如此,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解决的,很多事情除了行动之外,再没有任何永绝后患的选择。顾云开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垂着头,单手扶着自己的胳膊,其实仔细想想这段关系,假使他脸皮不够厚的话,大概连嘴巴都要张不开了。
简远为了这段感情付出的要比他多得多,顾云开暗暗想着,是简远为了他们的这段感情放弃扬名立万的机会,可他呢,他说得好听,说是为了大局,却没为此做什么努力,其实从始至终,受委屈的只有简远。
罗曼对凯莉的感情,也是简远对顾云开的吗?
顾云开在电梯里偷偷看了简远一眼,怎么也想不出这个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音乐家会怒气冲冲的骂他笨蛋的模样,不过话说起来,要不是罗曼最后的爆发,谁也猜不出他会骂凯莉是个蠢女人,这么一想,好像又很有可能了。
其实顾云开饰演的罗曼,虽然基础是简远,可事实上,结局时的行为已经变成了顾云开了,简远永远不会像是他所饰演的罗曼那样将心思表现出来。
简远也偷偷的看了顾云开一眼,心下惴惴不安,虽然刚刚已经定下心来了,但是这会儿看着恋人平静无波的表情,又觉得好像几百只兔子揣在心窝里头同时疯狂的踢蹬后腿一样,要不是他的心脏足够强大,大概这会儿就要晕过去了。
电梯门很快就到了,两个人一道进了屋,顾云开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揉了揉眉头,忽然开口道:“你也快要准备起比赛的事情来了吧。”
他把客厅里的灯挨个打开来,从柜子里拿出一袋咖啡豆倒进咖啡机里,其实这会儿顾云开并睡不着,可恼人的疲倦感挥之不去,就好像每次加班过后的休息,疲乏带着点没精神,干脆煮杯咖啡提提神。
“是啊。”简远还站在门口的衣架处顺着顾云开的大衣,忽然觉得胸口像是空了块大窟窿似的,浑身的热血都冷了下去,他委屈的垂下头,忍住快要涌到眼睛上的雾气,鼻子酸得厉害,心头来来往往的回荡:他要赶我了,他还是……还是要赶我了。
顾云开翻了些糖出来含在嘴里,仔细的掖了掖自己的袖口,他倒没注意到简远的表情,只不过对方一直没走到沙发这边来,两个人也不像往日那么腻歪,自然清楚简远是在等自己的回答。
等一个对那个眼神的回答。
“你觉得那样很不好,是吗?”顾云开平静的问道,“你很担心我会害怕你?对不对。”
简远忍不住说道:“难道不是吗?”他一声不响的脱了鞋子走进来,像是踏上一条黑暗无间的末路,看不见前方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即将冲破黑暗迎来光明,还是就这么堕入无边的迷雾之中,摔进悬崖,跌个粉身碎骨。
“既然你也觉得不好,那就一定不会去做。”顾云开将与瓷杯配套的勺子在杯口处轻轻敲了下,他微微笑了下,轻声道,“既然你不会做,那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最穷的时候还想过抢/劫/银/行呢,然而光是想法,总归是构不成实际的,对吗?”
简远这才从黑暗之中走到灯光下,安静无声的接近到顾云开的后背处。
“我刚刚想过了。”顾云开将勺子放回到了茶碟上,他忽然做下了一个决断,换做是以前他想都不会想的决定,轻声道,“阿远,我希望你能得奖。”
简远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无声无息涌起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消散,他早就知道顾云开对自己过分体贴温柔,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轻而易举的放过这件事,就好像……就好像那个初见时的那个晚上,顾云开给他打了一记定心剂。
他本没有奢望过自己性格扭曲的这部分也能得到理解跟认同。
不过这种喜悦还没是挣不开疑惑,简远不解的询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参加就好了,没什么别的关系。”
“你不是说,如果得奖,就告诉全世界我们在一起了吗?”顾云开的咖啡煮好了,他慢慢倾倒出来了半杯,什么都没有加,吹散了热气,抿唇饮了一小口,苦涩之中带着微酸的液体在味蕾上蔓延,他不动声色的咽下去,好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低沉的说道,“我想听。”
“你……”
简远一下子噎住了,他觉得自己学过的每个字这会儿一个个顺着食道卡住了他的喉咙口,倒吸了口凉气也不能将它们顺顺利利的吐出来。喜悦与幸福来得太浓烈时,好像与痛苦也没有什么分别,简远迷惑的凝视着顾云开低垂的侧脸,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否则他怎么会在钢丝上命悬一线的刚走过去,就得到梦寐以求的礼物。
其实这倒也不奇怪,观众总是会给予精彩危险的表演相应的奖励。
“怎么了?”顾云开开始紧盯着那个茶杯了,茶杯是顾见月买得,很素朴的颜色,勾描的花却很是富贵的模样,雪白的杯子盛着黑浓的咖啡,像是□□似的。说出那句话后他反倒不怎么高兴起来,眉宇微微皱起,想起之后要面对的绝大多数麻烦,想想那些报道,想想公关的麻烦,还有接踵而来的应对。
简远还有些恍恍惚惚的茫然,他迟疑着说道:“你……可是,你不是说过,这对我们俩都不好吗?”
“给你一个光明正大那么看我的机会,你不要吗?”顾云开反问道,他将思绪重新反复梳理了一遍,至少觉得简远得奖之后宣布他们俩的关系,总比顾云开不知道要跟勇者伯伯较劲到什么时候要来得更好一些。
关系哪能永远隐藏起来,与其偷偷摸摸,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告诉别人。
以前顾云开担心简远会被媒体骚扰,可要是简远得了帕格尼大赛的冠军,那就算他们没有交往,媒体照旧会骚扰他。那时候简远也有了名气,就算要讨论他的家庭背景,也不再那么重要了,至多顾云开被说两句高攀。
高攀……高攀……
他本是最不愿意听到这两个字的人,顾云开说不上心高气傲,可总也有点骨气,他最不希望就是自己一路行来,磕磕绊绊,却抵不过人家天生的出身跟地位。人嘛,活在红尘俗世里头,总归抛不开那点说不出口来的小心思,不想不看不听,自己心里也清清楚楚的。
“等你得到了冠军,那到底是要应付媒体的,就不会不好了。”顾云开的声音又温和了下来,徐徐缓缓的解释道。
简远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挤着顾云开坐了下来,伸手将他搂住了,低声道:“那要是我没得奖呢?这个机会当然也就没有了,是吗?”
“我不在乎。”顾云开轻轻靠着他,伸手握住了简远环过来的胳膊,“不是绝对的,只要你想,在比赛结束完之后,以后有记者问到我,我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了,正处在一段稳定的恋情关系之中,区别只在于我的那一半是这一届帕格尼大赛的冠军得主,亦或者是个落选的小音乐家。”
“为什么要在比赛过后?”简远将顾云开紧紧勒在怀里,向来清澈的目光里仿佛燃起了两团火焰,他争强好胜的心冒出了尖,被这个激励鼓舞的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可仍是谨慎又仔细的观察顾云开的神态,故意问道,“这是奖励吗?”
“不。”顾云开否决道,平平淡淡的转过脸来凝视着简远的头顶,那满头乱糟糟的卷发弹跳着,挤在他脸上,摩挲起来有点儿发痒,他轻声道,“我倒是不太在意,只不过我是个好胜心强的人,不肯让任何人觉得,我是在高攀你,或者是你在高攀我,拿个奖,有个名头,你就比我出息得多了,总比以后人家挖出来,将你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夸得全是家世要好。你得记住,只有成就跟荣耀才是你自己的,你家里如何,其实与你本没什么关系的。”
他不轻不重的强调着,将简远的脸捧起,两个人额头对着额头,顾云开轻轻叹息了声,吻了下这个大男孩的脸颊。
简远的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他温顺的赖在顾云开肩膀上,忍不住点了点头,又伸手去玩顾云开漂亮的手指,将它们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下,低声道:“我知道你其实很不甘心,你别难过,我会努力配得上你的。”
顾云开本来是不难过的,听了这句话才觉得有些难过起来,他点了点头,眨眼消去几乎涌上来的泪意,仍是淡然沉静的说道:“好,我等着你。”
第二天简远就搬走了,音乐这种事情想要得奖,其实终归还要得到大师的指点,包括调整心态跟琴艺增进都是很重要的几个部分。顾云开没有送他,事实上简远离开的时候,顾云开正埋头睡着,等到醒了,就打电话给顾见月说了说自己的安排。
出乎意料的是顾见月这次没有说什么,连抱怨麻烦也不曾,反倒是顺顺利利的答应了下来,只是很关心他。
“按照你的说法,他得不得奖,媒体的说法都不会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好与更好的区别而已。”顾见月耐心的说道,“咱们又接了史密斯先生的工作,到时候媒体恐怕说得不会太好听,这个点公开,不是什么好时间,要是可以再等等,等这阵子过去了,说不准就好了。”
顾云开坐在窗边笑了笑,两条腿漫不经心的搁在窗台口,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多事情总是决定了之后才会觉得,的确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简远总是自责,他喜欢把这段关系里所有的责任都扛起来,用无微不至的关心跟爱护把顾云开宠得一无所知,就好像是凯莉对罗曼那样。他想起自己还曾经在心里暗暗挤兑史密斯,奇怪他怎么会把凯莉写得那么愚蠢无脑,疑心自己与凯莉的不同。
如今想想,史密斯想得的确没有错,他与凯莉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只知道肆无忌惮的挥霍并享受着对方带来的爱意跟保护。
我即将结束我的不幸,你也即将结束你的不幸了。
可你对我而言,从来都是幸运,而不是不幸。
顾云开挂断了通话,他轻轻用手覆住自己的面容,忍不住的微笑。
事实上决定公开关系这件事,带给他更多的,反而是喜悦。
就好像简远可以告诉全世界,顾云开是他的;同样,顾云开也可以告诉全世界,这个小天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