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河款贪污案闹的挺大,光户部就清空了大半,燕京让抄家灭门的官员,连大带小能上三位数——兵部的人就有点不大够使唤。
姚家官位不高,区区从五品,来府里抄家的——明面儿说是兵部官差,其实根本就是兵痞帮闲,地头上收拢的流氓无赖,也不领月钱,就靠着那身官衣儿走街窜巷,今儿这抢些,明儿那拿点,收些保钱。
像抄家这种活儿,那是顶顶的美差,得有背景又舍得花银子的人才能抢得上,不过,这帮人层次低,就算是抄,也只能抄像姚家这样中低层的官员,能‘打砸抢’的还是有限。
“律法有例,当职官差不得骚扰殴打犯官女眷,就是被发卖或罚入教司访的都不例外。”闯进门这队人约莫二十来个,穿着同款的青布官衣,黑亮官靴,官帽尾端镶着官翅儿,个个年轻力壮精神抖擞,看着就跟‘打砸抢’那群不一样,非常专业的模样。
为首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天青色的云纹衣裳,身材高大,相貌长的很俊,一双眼睛尤其吸引人,他皱着眉,带着一股……恩,说不出是阴沉还是忧郁的气质,看了眼滚在地上的母女俩,他问道:“姚夫人,姚姑娘,没伤到哪里吧?快快起身。”
“可是……云,云都尉!?”季老夫人捂着被门打肿的脸颊,在儿媳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眯起老眼看了来人好一会儿,她才恍惚认出来。
云止——万圣长公主嫡子,当今万岁爷亲表哥,出生就得了先帝轻车都尉的封爵,如今在兵部任职,妥妥的实权派。
季老夫人曾有幸参加过万圣长公主的寿宴,坐在最偏远的角落里,但云止相貌确实出色好认,哪怕只远远看过一眼,没说过话,她也认得出来。
万圣长公主的儿子带着兵丁来了,这位家世雄厚,燕京顶尖儿贵公子,风传又温文而雅,肯定是不缺银子的。
跟那群‘打砸抢’不一样,她们总算能走正常抄家流程了——季老夫人徐徐叹了口气,刚松下心神准备开口道谢几句,在想法子问问丈夫儿子的情况,谁知……
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眼睛还那么好使,无意识环视四周想确认儿媳和孙女们的现况——季老夫人一眼就瞧见井沿子边上,正正搭着一块染着血的半截裙子,好死不死还是白色的。
灰扑扑的井,染着血的白裙子,显眼的简直无法形容。
也是多亏了姚家女眷们被打的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吸引了云止这群人的注意力,‘打砸抢’们也挨了训,个个缩头缩脑,暂时没人发现。可是,那么显眼的玩意儿,挂的那么突出,早晚的,这群人肯定能看见,也肯定会起疑,到时候真派人去搜井,发现那死挺儿……
姚家要完呐!!
眼前一黑,季老夫人使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深深吸气稳住要倒的身子,她尽量自然的偷偷使眼色给跪在井边的大孙女儿。
姚千蔓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做这么刺激的事儿,又差点让官差抓个正着,此刻正跪摊在井边儿浑身酸软麻着爪儿,猛然瞧见祖母的视线,眼角微撇顺着看过去——
染着血的裙子就那么映入眼帘,姚千蔓头皮发炸,整个人都酥了!!
她就跪在井边,离裙子的距离不算远,但想要把它扔进井里,不管怎么慎重,动作都不会太小。西偏院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院子里挤了这么多人,她老实缩着是不起眼儿,但凡一动……
谁看不见呐!!又不是瞎!!
姚千蔓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额上冷汗泊泊而出,她紧紧握着拳,身子发颤,想动——却不敢!!
站在高处一直注意着,季老夫人很快发觉了大孙女的为难处,脑子拼命运转,她眼珠转动,极力想应对之策——
“云,云都尉啊!!”紧急关头,顾不上脸了,季老夫人把心一横,纵着身子往前扑,一把抱住云止的大腿放声痛哭,“大人呐,您发发慈悲,我们姚家是冤枉的啊!!我们老爷最老实不过的人,不可能贪污!!万岁爷,您睁睁眼吧!!我的夫,我的儿,我的孙呐,全让抓起来了!!苍天呐,厚土啊!!可怜我这把岁数,半截土埋脖子的人啦,还要流放啊!!那是晋江城啊,是边关啊,没法活了!!我可活不了啦!!!!让我死了吧!!!”
抱着云止的大腿,她一边哭一边喊,拍着大腿老泪纵横,还顺便把眼泪鼻涕抹到云止裤腿上。
云止:……
姚老夫人这么一放悲声,姚家女眷虽然惊讶素来庄重沉稳的祖母/婆婆突然这般行事,可想起被关进大牢里的丈夫/父亲,回忆方才受到的惊吓,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呜呜呜……”
“相公!”
“爹爹……”
“我们是冤枉的啊,哇哇……”
一时间,西偏院跟死了人似的,充满了鬼哭狼嚎女人的‘叫丧’声,还不止一个女人!!
——是一群呐!!
这样的动静自然吸引了官差们的注意,姚老夫人一边哭一边用眼角描着,就见跪在井边的大孙女低垂着头,不声不响的一点点用膝盖跪挪,拿身子挡住井沿,她转过手去缓缓把白裙推进井里。
就算染了血,裙子也是布做的,悄无声息的掉进井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季老夫人却仿佛听见‘卟嗵’一声,那是她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老,老夫人!”云止脸色有些僵,伸手不知该不该去扶季老夫人,他是万圣长公主的儿子,又没长成纨绔,脾气还出名的好,在燕京这地介儿,那是最尊贵的公子,生平从来没让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抱腿嚎丧过。
虽然这老太太是犯官之妻吧,可人家年岁摆在那儿,云止还算是个君子,不管是斥责还是拿脚踹开,这都不符合他的行事原则,“老夫人不必担忧,陛下圣明,自不会……”说到底,户部尚书霍言因贪污而死,诛连三族,是属于党争失败的结果,户部里的小官们儿,包括姚家在内,都是被殃及的池鱼……
云止心里明白,这群或砍头或抄家的小官儿们,大部分都是被连累,算是无辜的。但他个公主之子,面对御座上才七岁的小皇帝,和皇太后的亲爹韩首辅,他能说什么?
“老夫人且带着晚辈回屋去吧,先让云某把皇差办了,但事一了,云某便送诸位出城,姚家诸君还在等着你们呢。”云止叹了口气,低头对季老夫人温言道:“姚老先生并未受刑,几位姚兄精神也算康健,老夫人,且听云某一言,此等时节,旁个不说,能一家团聚便是福了。”
户部有那么些个砍头腰斩的,都血流成河。女眷不是发卖就是入教司教,姚家虽然流放,好歹全身而退,未死一人,还有什么奢求的?
“云都尉说的是,老身失礼了。”季老夫人本就不是强求的人,到这等地步一家平安就是万幸。之所以那般情态,不过是时势所逼——得吸引人注意力罢了。现今大孙女儿手快,危急解除,她当然恢复往日雍容,只是眼泪依然不断而已。
到不是放不下,而是……唉,想她季氏这一生,哪怕农户出身,亦是小家碧玉,久读诗书之辈。到燕京成了官夫人,跟那些个名门贵族出身的姑娘夫人交际,也没谁挑出她的不是来,都赞她端庄自持,沉稳有度,谁知临了临了,还成老无赖了!!
扒人家大小伙子裤腿,耍混放悲声,又让儿媳妇和孙女们目睹,但凡一想来,她这张老脸呐!!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招呼着晚辈,“老大媳妇,带着孩子们跟我来。”她率先迈开腿,往里屋走去。
姚家女眷们也互相搀扶着,跟随季老夫人,姚千枝装老实的低头混了进去,谁都没察觉官差里头少了一个人,院子井里塞了个死挺儿。
见女眷们——尤其是季老夫人进了屋,云止隐晦的松了口气,开口吩咐手下,“将姚家家产查点入册,贴封条。”开始走起正常的抄家流程。
“是。”两队官兵齐声应是,领着帮闲的散开,各自办事。
站在院子里,云止看着砸门时散落一地的家具,耳边还隐隐传来外院里,被捆住的丫鬟小厮的哭喊声,他面色阴郁,幽幽叹了口气。
少帝年幼,外戚当道,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已被韩首辅除的差不多了,如今霍大人这一去,保皇派群龙失首,少帝不过七岁的年纪,被韩太后捏在手里,握的紧紧的,哪怕他母亲——身为少帝亲姑姑的万圣长公主都很少能见。南方水患,今年粮食怕要失产,边关胡人虎视眈眈,但军资却因朝庭党争,到如今都未发下……
大晋,这是风雨飘摇了。
霍家被诛连了三族,午门砍了上百个人头,俱是他亲自监斩的。想起好友锦城——霍大人独子那滴血的眼神,云止心都在抽搐。
哪怕冒险换出了好友,救了他的性命,可想到锦城状元之才却要一辈子隐姓埋名,终生不敢示与人前,云止周身的气场,就越来越沉郁,越来越低靡……
唉,不知锦城现在是否平安出了燕京,又逃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