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麻绳捆手, 四马倒攒蹄,这待遇……在胡人肆.虐的时候, 村庄里的女子们谁没遭受过?夜里恶梦都是这一幕, 如今, 好不容易有了平稳生活,莫名其妙来群男人就捆她们?
她们怎么可能默默忍受?
肯定要反抗呀!!
白淑和白惠领头儿, 在麻绳的刺激下, 村庄里女子们挥舞着草耙和斧子就冲上来了, 而那些来犯的男人们, 出乎意料似乎并不想真的伤害她们,一通混乱之后, 女子们把同伴抢了回来,双方一墙里, 一墙外, 就此对峙起来。
且,早在打起来的时候, 白淑就已经派了人往桑林里那边喊外援了,那里还有二百多田间劳作的妇人, 都是正当年。听得消息自然匆匆赶回,眼见已方‘势力’越来越多, 是‘敌对者’的几倍有余,白淑终于开了口。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此目地做何?”她站在最前头,心中忐忑,面上到是一派镇定,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竟还想强掳妇人不成?”
“那旁不远处便是县城。”打手一指青河县方向,白淑沉声,“我已经令人前往那里通禀府衙,不时便会有官爷亲自过来,你等若不快快退去,便等着铁琏加身吧。”
“掳劫良家女,这可是大罪,是要吃官司,下大狱的。”
“对对对,抓他们见官,让他们蹲囚房儿。”
“我们家姐们儿认识贵人,不是你们随便能欺压的。”
“这大白天的,日头底下就来敢捆人,是穷疯了不成?”
“可不是,连土匪都没这么霸道的……”
随着白淑的话,一时间,村庄里众女子们喧喧嚷嚷的吵闹起来,指责斥骂不绝于耳。
对面那些男人,看打扮应该都是农夫,一听见‘官府’两字,似乎有些胆怯,忍不住退了两步,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最后,目光都聚集在了打头那三个老者身上。
这三个老者看起来都六十开外的模样,佝搂着身子,头发花白,脸上遍布皱纹,都拄着拐棍儿,被众人目光注视着。三人中瞧起来年纪最大的,蓄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人颤微微迈步出来。
“官府不官府的,你这小姑娘不要拿他们吓唬老夫,我们到这儿来,为了是清理门户,肃清风化,犯了哪门律法?”那老人看着挺虚弱,嗓门到大,冲着白淑张嘴就嚷嚷起来。
且,说话间,眼神还撇向了不远处那几个读书人。
“肃静风化?”白淑皱了皱眉头,“这跟我们有何关系?你想肃清,且到你们自己乡里去肃?跑到我们这边做什么?我们是正经村子,官府里有备案的,你们跑到我们村子里无故抓人,不是犯律法,又是什么?”
这些年,因南方乱事,四处起义,北方四野间乡里村外的,就有不少做皮肉生意的人,不拘男女,给银子就行。这些人并不是妓户,根本就不交税。官府抓的挺厉害,且,他们还不挑生意,有那饿的狠的,给两个窝窝头儿,不管白天黑夜,树林田地,脱了裤子就能‘成事儿’……
大姑娘小媳妇,孩子家家的,时不时就能看见,那影响真的很不好。
‘白花花’纠缠成一片,让观者既羞还臊,确实挺吓人的。
四野乡里不能就这么看着啊,偶尔按住了就会报官,不过,百姓嘛,总是怕见穿官衣儿的,且,三不五日就能遇见,总往县里跑,就为送对‘那啥啥’,谁总有那闲功夫,各村长乡绅们便聚在一块儿商量着,干脆自行‘处理’了。
明面上儿,一般都是轰走,厉害点的就是抢干净打骂一通儿,实际嘛……
要是那些个‘外来’做‘买卖’的对象是村里家大业大的门户,那买卖人的丈夫或婆娘厉害起来,把‘外的人’直接打死沉塘,或者卖出去,都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四里八乡的,管如此行事叫做‘肃清风化’。
“我们是种田养蚕的人家,靠双手吃饭的,可受不得你们随便泼脏水。”白淑挑起眉头,高声斥责起来。
“真是的,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
“拿贼拿脏,抓奸抓双,没凭没据的凭甚来抓我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看他们就是强人,抓我们卖的,报官,赶紧报官!!”
“呸呸呸,挺大老爷们欺负女人,快滚快滚!”
“老不要脸的,你们想肃清谁,老娘是偷你们女婿了,还耍你们老婆了?值得你们大老远的跑来惹人嫌?”
随着白淑的强硬,村里女人们叫骂起来。
经历了胡人磨难,性格太软弱,撑不起事儿的那些早就死光了,偶尔剩下的都被姚家军安排到纺织厂里做工了。能留下独立生活的,就没有脾气太软的,人家都欺负上门准备‘肃清’她们了,她们哪能等闲视之?
不把人骂臭头了轰走,这四里八乡的,她们还怎么立足?
举起草耙,挥舞着柴刀,她们横眉立目,破口大骂。
那领头老人被骂的满脸痛红,敲着拐棍儿怒声,“你们这些脏婆子,都是胡人耍过的破鞋了,还敢这么张狂?我们为啥过来,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都是四里八乡,青河县附近住的,你们这些破鞋青天白里到处走,不觉得丢人,我们还嫌坏风气呢,让娃娃们看见都要烂眼睛的,你们这些……连窑子里的婊儿都不如,人家好歹知道羞耻,你们知道个啥?”
“都破烂货了,不老老实实窝着,还敢占田地,占桑林,女人家家的凭啥有屋有田啊?”那领头老人痛斥。
他的气势太足了,骂的还狠,跟在他身后,本来挺安静的男人们瞬间嗡嗡声起。
“可不是嘛,前儿我婆娘河边打水,正遇见这破鞋村里的女人洗衣服,撞个脸对脸儿,这把她臊的啊……”
“她们都不知让胡人耍过多少道儿了,凭啥跟咱们用一条河的水啊,这太脏啦!”
“自从她们住到这儿,我都不敢放我家妹娃子出门了,生怕遇见她们,让人传闲话儿,都不够丢人的。”
“那可得看好孩子,她们那都是破鞋,给点玩意儿就能使的,不是好人家闺女。”
“真的?那我那回碰见,给了东西咋还让她们打啦?”
“嗤嗤……那是你‘玩意’不够大!人家都是让胡人抓到帐里子,受用惯了‘驴大行货’,比妓女.还浪儿,不过……这会儿一看,真没多白净,都乌突突的,根本比不得楼里花娘,你到是不挑,还愿意给铜板耍儿?”
“她们比花娘便宜啊,两窝头就行,谁还花铜板?”
纷纷乱乱,他们嚷嚷起来,其中内容不堪入耳,听的村子里女子们满脸通红。
都是气的!!
“老头儿,听你这意思,你们都是青河县附近村里的人吧?”被这么辱骂,白淑顾不上客气了,伸手指着出头的老者,她语气冷然。
“不错,老朽正是大庄村的村长,并非什么土匪强人,乃是受四里八村众乡亲叮嘱,来‘处理’你们的。”那老者——庄村长应声。却不正脸看白淑,似乎不屑跟她对答一般。
“好,庄村长,我信你们不是强人,不过……”白淑便说,在众村民鄙夷讥笑的眼神言词里,她拼命保持冷静,“你说‘处理’ 我们,又凭什么呢?”
“肃清风气,肃的一惯都是没有户籍的外来流民,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本地户,祖宗八辈儿俱是良民,官府是记过档的,这田地桑林是按人头分给我们的,记在我们名下……不要说你们这些人了,就是县官老爷想轰我们走,都得给个说法,在没有空口白牙来‘处理’的。”
指着庄村长的鼻子,白淑就差问他‘你算老几?’了!
庄村子被噎的够呛,他到底年轻大了,口舌哪有白淑灵俐,瞪着眼睛噎了半天,他指着白淑骂,“你们都是破鞋,是胡婆子,我们就能轰!!”
“哼!!你们好大的威风啊?莫说你们没抓着我们奸,空口白牙的污蔑,就说……哪怕我们确实是被胡人抓过,但是,大晋国土中,哪条律法说被胡人抓过就不能活?哪条律法说你们有权‘处理’我们?官府都没轰我们,你们到是来逞强,难不成,你们到是觉得,你们比官老爷还厉害不成?”白淑竖起眉毛,寸步不让。
“你们那是失,失贞,书里都写了,合该水淹火烧骑木驴的,但凡有脸就该自尽,我们只是轰你们走,都没说啥旁的,你们咋还有脸嚷嚷?”庄村长气急败坏。
果然是女四书,烈女传!
早就从乡间流言里有了些警惕,还特意写过信给白珍传消息,白淑抿了抿唇嘴,眼里直冒火星儿。
“尽信书不如无书。”惠子——真的是贤者了,他的立论,白淑确实没有能力反驳,只能干巴巴说了一句。
她的态度一软,庄村长马上就感觉到了,瞬间气焰张狂,“书里都是圣贤言论,不信书我们信啥?那有学问的举人老爷都这么说,在人家那地方你们合该沉塘,放你们活命都是我们宽厚了。”
“对对对,孙举人说过,你们这样的,在徐州都活不了。”
“嗯,陆秀才说,杨城也是这风气……”
就有人点指站在不远处的那群读书人,随声符合着。
而那群读书人同时望过来,对农夫们点头,似乎很赞同他们的说法。
“这是充州,不是徐州。”看着这情况,白淑咬牙切齿。
不过,她这话实在不够有说服力,篱笆墙外的农夫们得了他们心中‘大才子’的肯定,像是受了鼓励般,推推搡搡就往里往。
那篱笆墙不敌他们之力,颤颤微微的仿佛就要倒。
村子里的女人们暗自提高了警惕,握紧手里‘武器 ’,随时准备战斗。
这时,一直被白淑挡在身后,白惠跃众而出,一脸冷笑看着庄村长,她突然开口,“你说失了贞洁就该死,你说那几本混书都是‘圣人言’,那我问你,你那小儿子被胡人糟蹋了,你怎么不把他沉塘啊?”
“还有你,别以为躲得远我就看不见,当初那红帐儿里,你就住我旁边儿,当我不认识吗?”
胡兵祸害人——并不单是女子,有那相貌清秀白净的男儿同样受了罪,只是对比女子而言,男人数量终归是少,且,因为性别原因,没多少人注意他们。不过,当初青河县受害的那群人里,白惠算是个领头的,很是乐于助人,红帐儿里一众的家世来历,她基本都问过。
“你是许二牛吧,我记得当初来领人的时候,你领走了应该是你老娘?钱老三,你弟弟还好吗?那会胡人还在的时候,他伤的挺严重的,我还给他求过药!郑岭子,我听说,你亲爹就是半胡半晋的孩子……今儿,你们到这儿来闹事,口口声声说我们不配活着……那我来问你们,你们是自把个老爹老娘,儿子孙女沉塘了,还是火烧了?”
一一点指,白惠将认识的昔日‘旧友’,俱都摘选了出来。
其实,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她真是不愿意用这种事来‘攻击’别人,受过苦遭过罪,好不容易活下来,她恨不得把那段‘恶梦’深埋地下,此生不在提起,她如此,想来旁人亦是这般。
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论男女,有过那等遭遇还能被家人接受的,都是幸事。她自然识趣不打扰,哪怕那会儿相依相偎,互相取暖,然而,人家已经团圆开始新生活了,自然就该抛弃‘前世’,重织‘今生’。
自分开后,除了往棉南城那批,白惠在没跟‘归家旧友’联系过,本以为家人都来接了,他们就该过的不错,谁知道……
瞧着眼前这一个个来闹事男人的嘴脸,被他们接走‘旧友’下场,白惠真不敢想象。
“虎毒不食子,你们这些连自个儿亲人都能如此对待的人,根本不凭跟我们谈什么‘礼仪风化’,‘三贞九烈’,你们有什么脸面说我们脏?”白惠举起柴刀,对着庄村长的脸就啐了一口,“呸,比起你们这些狼心狗肺,动不动就要把活人沉塘火烧的玩意来说,我们干净着呢!”
“我看你们才脏,心肝肠子都烂透了,内里脏!”
被白惠指着鼻子痛骂,还点出来历,一时间,蠢蠢欲动的农夫们动作停顿了。他们今日来闹事,本就受了近来流言浮夸挑动——借居村里的读书人们口口声声‘损阴德、坏后嗣’,且,最重要的是村长愿意领头,他们就随大流儿过来了。
毕竟,要真轰走了这群女人,她们的良田、桑林、房屋、蚕种儿……不就都归他们了吗?
这天大的便宜,既得了好处,又不用坏名声,不比当土匪抢劫强吗?
反正,就像那些读书人说的‘法不责众’,他们聚堆儿一块来,不打不杀,就捆住了轰走,能妨碍得什么?
官老爷都管不了他们,他们轰的是‘破鞋’,书上都说了,失贞的女人就该死呢!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都是读书人们说的,女人就不能置产,所有一切都该归属男人,娘们哪配有田地?
就该都分给他们才是。
农夫们心里想的挺好,各村村长领头,大学问人陪同,他们纠结着人就来了,这些小娘们脾气还挺硬,敢打敢言,怼的庄村长都没话说,好不容易用‘大学问人’的话给堵回去吧,没得意一会儿呢,又让人家‘还’回来了。
‘还’的还挺犀利,堵的他们哑口无言的。
都是充州人,加庸关附近活着的,哪个村里没有几个所谓‘失贞妇人’‘混胡野杂’,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个儿三亲六故里没有这些人?
尤其是乡野村间,但凡细心琢磨,几乎家家有亲,户户血缘……真细论起,就这破鞋村子里,说不定都有他们的‘亲戚’在呢!
毕竟,这些女人,基本都是晋江城附近镇乡出身。
被怼的没话可说,农夫们开始心生退意,尤其那些自家亲戚受过白惠相助的人,想想亲娘、妹妹憔悴苍白的脸,到是起了换位思考的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闹闹轰轰的,不知怎么架起殃子就跟来了,这会琢磨琢磨,加庸关就这情况,四里八乡都沾亲带故,以往碎个嘴子,给俩白眼儿就算了,这会儿子,往死里逼人家……好像不太适应吧!
圣贤说归圣贤说,他们普普通通老百姓,还是老实过活的好。
到底,这会胡人虽然让姚大人打退了,但是,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在过来?到时候,遭难的许就是他们家里的婆娘姐妹了。
大多数随大流儿跟来的都心生退意,就算那等本身就觉得失贞妇人该死,半点同理心没有的,见大伙儿都不说话了,内里发怯,竟也不敢随意冒头。
一时间,农夫们都无声了。
到是村子里的女人们,在白淑和白惠的鼓励下,端是气势如宏,肩并着肩,她们瞪起眼睛挥舞柴刀草耙,一脸‘谁敢上来就跟谁拼命’的表情。
那模样,真心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横的怕不要命的,尤其农夫们还在人家地盘上,人家还那么多人……
虽然都是瘦弱娘们吧,然而,猛虎还架不住群狼呢!
真让娘们打了,他们不好说理!
“村长,要不咱们走吧,怪丢人的。”就有人小声提议。
庄村长柱着拐棍,有些进退两难。
人家孙举人收了他孙子当学生,愿意给他庄家养出个官老爷,那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啊!多难得?人家是念书人,看不过附近住着些个破鞋,托他‘想办法’,还说了田地的事儿,他哪能不给人家办好呢。
就这么退了,人家孙举人还能教他孙子吗?不得给逐出门来啊?
想起孙子未来,庄村长立起眼珠子,随口就骂,“走啥走?一群破烂娘们,你们怕个啥?还是不是站着撒尿的主儿?”
“站着撒尿能把她们咋地?人家是良民,真闹狠了官老爷得抓咱呢!”那人低声嘟囔着。
然而,庄村长的‘威严’终归还是不凡的,他一发话,到没人敢明说什么了。
局势一时就僵住了。
两边对峙着,谁都不说话。
不远处,本来状似看风景,都不屑跟白淑等人搭话的读书人们——以孙举人、陆秀才为首,几人对视两眼,陆秀才慢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挥舞着扇子,他一派从容模样,抬头看庄村长,慢吞吞开口,“庄老,怎地还不将此事解决,闹成这般情况,男女争锋相对,到是不堪入目了。”
“这,陆秀才,我们……”庄村长犹豫着看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很明显,他们没占着理,没怼过人家。
“你本就是大族乡绅,有权利肃清四里风气,似这等无德无贞女子,你直接出面轰走就是,跟她们纠缠什么?更别说……”陆秀才沉声,只是,还未等他说话,一旁白惠便忍不住了,向前一步,冷笑出声,“你这酸儒到是嘴臭,让姓庄的老头儿轰我们?他凭什么?”
“他一不是官府老爷,二不是我爹娘老子,就凭你一句‘无德无贞’,哼,你有胆量,你把这句话说到县令大人面前啊?”
青河县县令——就是崇明学堂里第一批培养出来的学子。
一位女官员!
如陆秀才这种——几乎指着女人鼻子骂‘卑微’的话,若真敢说人家面前,白惠就竖起大姆指,佩服他勇士了得。
一句怼人的话出口,不料陆秀才竟丝毫不怒,反而很是沉稳的模样,“你们这两个妇人,不守妇道,忤逆不孝,真当这天下无人能治得了你们不成?淫.妇这般张狂,仗的谁的势?”
“不知羞耻便罢了,亲爹亲弟弟都能轰出门来……今日我就让人捆了你们沉塘,看谁敢说话?”他冷声,见白惠嘴唇微动想辩什么,便直接开口堵了她,“想问我凭什么?呵呵,你来看看这人是谁,便知我凭什么了!”
一句话说完,他转头看向同伴。
就见那几个读书人从树后牵出辆马车,掀起门帘,车里颤微微走下个人来。
一个老头儿,四、五十岁的模样,满脸沧桑。
“你,你……”这人一出现,瞬间,白淑和白惠如被雷击,“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