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内侍走后, 李氏也急急忙忙追出去了,屋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隔房的一个长辈看到虞清雅还跪在地上,让自己的丫鬟扶着虞清雅起来:“四娘先起来吧,老君在世的时候就常常赞你孝顺,现在看来, 老君她果然没有白疼你。人死后七天生魂才会散去, 你刚才说的话, 你曾祖母肯定还能看到, 她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虞清雅低头装作擦泪, 由侍女扶着慢慢站起来, 动作柔弱不堪, 仿佛站都站不稳了。她本来正在作态,听到隔房长辈的话整个人愣了愣,霎时间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如果虞老君魂魄还没有散去, 现在还飘荡在灵堂……
虞清雅光想着就吓出一身冷汗。
后面众人你一句我一嘴地夸虞清雅, 无非都是夸虞清雅孝顺, 虞老君有福。虞清雅勉力笑着, 背后寒意直冒,仿佛真的有一个人跟在她背后,默默看着她。一个婶婶辈的人说道:“四娘孝顺是好事,但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耽搁,你一心为老君守孝固然好,可是颍川王那里, 恐怕是等不得的。”
虞清雅心想她就是要借此摆脱这门不吉利的婚事,她一副悲痛模样,大义凛然道:“孝乃人之本,儿孙能为长辈守孝是福气,在孝义面前,我们做晚辈的哪还能考虑个人?我对老君的孝心不可转移,若是皇后娘娘不满,大可寻其他闺秀,我别无二话,更不会后悔。”
隔房婶母感叹了一声,她们都对虞清雅此行赞不绝口,可是心里多少都另有想法。虞清雅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非要自己折腾,把皇家的婚事推掉,她自己拿乔不要紧,问题是她这样一说,其他娘子若是不跟着守,岂不是不孝?
一时间大家心思复杂,虞清雅不久之前就在这里亲手了结了虞老君的性命,现在站在熟悉的环境中,四周都挂着白幡,越发显得鬼影幢幢。虞清雅当着众人的面装孝顺,一边哭一边觉得背后发凉,她心里有鬼,不敢再继续装腔作势下去。她急忙想转话题,一转眼看到虞清嘉,连忙说:“六妹妹,你终于肯回来了。”
虞清嘉站在清净处,静默地、仔细地看虞清雅的神态动作,越看越笃定,虞清雅绝对不清白。听到虞清雅的话,虞清嘉从容不迫,道:“四姐,我一早就到了,只可惜你方才没看到我罢了,何来‘终于肯回来’一说?”
“还不是因为六妹和我们不一样。”虞清雅说,“我可没有六妹的好命,六妹不喜欢住家里,嫌弃家里规矩多,父亲便依了你的意搬到外面,宁愿抛下长辈也不舍得违了六妹的要求,六妹可不是好命么?老君临终前一直念叨了父亲和六妹,连续去催了几次,六妹妹都不曾回来在老君面前尽孝。我以为,六妹得父亲宠爱,不屑于和女眷打交道,不会回来了呢。”
虞清嘉心神微凛,她就知道绕不过这个话题。她跟着虞文竣住在外面当然一了百了,可是私下里一直有人指点他们不孝。虞清嘉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是却决不能让人将不孝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一旦坐实不孝,那男子仕途断绝,女子更是下半辈子都完了。
虞清嘉正起神色,说:“这些事情本来不该我这个女儿说,可是既然四姐质疑父亲,那我只能僭越多说几句。父亲借住朋友家是和老君通过气的,老君和父亲是亲祖孙,正因为亲近才无所顾忌,父亲搬出去的事老君也知道,至于为什么要搬,这是父亲和老君之间的事,我作为晚辈不敢置喙。再说,老君尚且没有说什么,也并不觉得父亲不孝,怎么四姐反倒有这么多话说,还指责父亲呢?”
虞清嘉轻描淡写将虞文竣和虞家闹掰的事定性成祖孙斗气,她作为女儿,当然只有听话的份,哪能管得着虞文竣和虞老君的事。最后,她话锋一转,突然反问起虞清雅的动机。虞老君是长辈,虞文竣身为父亲同样是长辈,而孝顺父母比孝顺祖父母更重要。虞清雅身为子女却质疑父亲,这可比虞清嘉没有在曾祖母面前守着严重多了。
虞清雅一滞,她内心里对虞文竣充满怨怼,总觉得自己是大房,虞文竣能继承他们大房的声名乃是占了大便宜,之后对她们母女不好,更是白眼狼中的白眼狼。虞清雅私心里并不把虞文竣当父亲,方才她害怕虞老君的鬼魂,急着将虞清嘉拖下水,一不小心把自己套住了。
虞清雅连忙补救说:“我自然不是对父亲有意见,既然六妹这样说,那想必也是愿意回来住的。现在老君去了,我们要给老君守孝,六妹妹也该搬回来了罢?”
虞清嘉暗暗皱眉,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才搬到外面,碍于“父母在无私财”的名义他们不能自己置产,只能借着借住朋友家的名义住在城郊,然而回来容易出去难,他们一旦妥协,再出去自己住就不可能了。
虞清嘉犹豫,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应下这个话头,然而守孝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她碍于辈分实在没办法反驳。虞清嘉正在思考如何转圜,堂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拐杖声。
“父母在,无私财,我还活着,四郎当然不能自己置办产业。”
虞清嘉听到声音惊讶地眼睛瞪大,连忙回头去看。其他人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站起身,给来人让开路。
虞二媪住着拐杖,慢慢走入灵堂。她潜心礼佛,不问世事,虞家众人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现在忽然看到虞二媪出现,许多人都又惊又讶,连嘴都合不拢。
“二老夫人,您怎么……”
“托这些年的福,佛祖还不肯收我,我还能在这世上多讨嫌一会。”
说话的夫人尴尬:“老夫人,侄儿媳妇并不是这个意思。你老侍奉佛祖,身体健康,当然是我们全家的福。”
虞二媪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冷冰冰道:“不敢当。”虞二媪进来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屋里其他人见了连忙要上前扶她,都被虞二媪挥手挡开。她倚着拐杖,慢慢走到屏风前,看着里面的虞老君漠然地笑了一声:“真没想到,再见面时竟然是你躺着,我站着。你自作主张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逃不过生老病死,一抔黄土。”
当年虞老君和虞二媪夫妻的争纷后人只隐隐听说过,具体如何已经没人清楚了,现在就数虞二媪辈分最高,即便她说出来的话对死者不太尊敬,也没人敢插话。
虞二媪说完之后,拄着拐杖,缓慢地转过身来。好多人伸手想要扶一把,都摄于虞二媪的气势不敢上前。虞二媪转过身,看向虞清嘉,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眼神中不由流露出感慨:“你便是……六娘清嘉了吧?上次见你你才刚会说话,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虞清嘉看到自己的亲祖母无疑惊讶极了,虞二媪闭门谢客这么多年,导致整个虞家都忘了二房的老夫人尚在人世,虞清嘉甚至记不清上一次见虞二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凭借模模糊糊的印象,只能感觉到虞二媪清瘦了许多,整个人的神态也淡漠多了,一副不理红尘世外之客的模样,但是论起衰老必然远远好于虞老君。虞二媪站在众多世家女眷中,格格不入。虞清嘉敛眸,在众人的视线中轻声唤:“祖母。”
虞二媪淡漠出尘,听到这一声的时候眼眶微红,终于染上些凡尘气:“好,好,长大了就好。”
虞二媪说完之后,口气陡然一转,和刚才对着虞清嘉时判若两人:“婆婆死了,我这个儿媳再不出来也说不过去。只不过,我刚才进来时听到有人说六娘不孝?四郎过继给你们一半,我这个亲娘不敢管,可是六娘却是我们家的后辈。子不教父之过,孙辈有什么不对,显然也是我这个祖母教的不好。不知道六娘做了什么,众位不妨说出来,我这个祖母也好管教。”
虞清嘉低头,安静地跟在虞二媪身后。虞二媪这话说是要管教虞清嘉,可是她用那种淡漠沙哑的嗓音说出来,威胁感扑面而来,屋子里谁都不敢说话。虞清雅心中一动,虞老君才刚死了,虞二媪就从佛堂出来,此后虞二媪就是虞家辈分最高的人。虞清雅虽然族谱上是大房的人,可是毕竟是虞文竣的亲生女儿,从血缘上说一样是虞二媪的亲孙女。若是她嘴甜些,将虞二媪哄好了,以后用处多得是。
想好之后,虞清雅对虞二媪温柔一笑,细声细气道:“二叔祖母,您误会了,六妹聪明伶俐,我们疼她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说她呢?我们方才在说六妹妹留下守孝的事,六妹住在外面不合常理,多有不便,您既然还俗,想来也是渴望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不如让六妹从外面搬回来,以后我和六妹一起在您身边尽孝,岂不是正好?”
虞二媪看了虞清雅一眼,不冷不淡地说:“我可没你这样的孙女。长房嫡孙的女儿,在我这个旁系老媪跟前尽什么孝?”
虞清雅呛了一下,脸上顿时尴尬得通红,而虞二媪理都不理,回头对虞清嘉说:“你现在和四郎住在外面?”
“是。”虞清嘉落落大方地应下,回道,“之前父亲走时,曾让丫鬟去佛堂请您,您说佛祖面前走不开,就不和我们一起出去了。父亲惦念了好几回,说要接您一同住。”
“呵。”虞二媪冷笑了一声,看样子对虞文竣也颇有微词。然而她对虞文竣态度不好,对虞清嘉倒是和善:“父母尚在,都没有分家便另外置府别居,是不妥当。虞家日后毕竟是长房的,我们继续住下去,难免让长房多想,今天正好当着婆母的面,我便主动些,将家分了吧。”
虞清嘉惊讶,其他人也吃惊地叫了一声:“分家?”
“对。”虞二媪声音沙哑低沉,脸上带着轻蔑的冷笑,“父母俱都过世,我们和大房这对亲兄弟,也该分开算账了。六娘你不必搬回来了,我如今侍奉佛祖,身上除了一尊佛像几卷佛经别无长物,等过了她的头七,我将东西收好便能走了。”
虞清嘉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走上前扶住虞二媪的胳膊,声音轻但坚定:“好。”
她现在虽然和虞文竣住在别院,但还是打着借着朋友家的名头,而一旦分家,那就意味着和大房彻底没有关系了。曾经虞老君在的时候没人能拿她怎么样,现在虞老君已死,虞二媪身为二房祖母,提出分家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她和虞清雅,和李氏,终于能彻底划开界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