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能可笑到什么程度呢?
大约就是, 当你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达顶点,却有人将你脚下的所有东西尽数抽去, 叫你狠狠落下。
这还不够。
坚韧的心智,彻骨的仇恨支撑着你站起来, 从深渊中一步步爬起, 终于大仇得报, 误会解除。
可那个永远珍视你,爱护你, 作为你生命中唯一一道光的那个人。
却被你亲手折磨死了。
大雨霹雳扒拉的下着。
萧梧桐将自己塞进齐琛怀中, 拽着对方的手臂将自己环抱起来。
他躺在地上,干净整齐的发丝被泥水污染,白净的脸庞溅上泥点。
可他无动于衷。
只是看着齐琛。
从离开岚沧大陆开始, 他就已有许久没有这样仔仔细细的打量对方了。
齐琛瘦了许多。
他的脸庞依然英俊,却像是一张皮包裹着骨头,那英俊之上只有死气, 不见半点活人的血色。
手指触摸上去, 只有一片粗糙。
修真者的肌肤从来都是莹润的细腻的,怎么会这样粗糙的呢。
他反复的抚摸着男人的脸庞, 指尖勾勒着轮廓。
目光迷离。
“师兄一定在恶作剧。”
“师兄才不会抛下梧桐自己走的。”
“好了好了,梧桐不生气了,梧桐原谅师兄了。”
“师兄不要装睡了。”
他纵容的说着, 将自己塞进男人怀里,闭上眼睛。
大雨终要停止,太阳的光芒将大地的水分蒸干, 齐琛也没有醒来。
浓烈的腐烂气息传入萧梧桐的鼻腔,他终于动了动身体,站了起来,将齐琛背在背上。
“这里脏的很。”
“师兄,我带你离开。”
他哼着歌,一步步走过满地尸骸,走过着被劫雷凌虐过的死寂土地。
背上的重量一点点变轻,尸骸上的腐肉慢慢消失,露出累累白骨。
机缘这东西是如此玄妙,仙魔一战以萧梧桐的渡劫为终结,岚沧大陆所有修士尽陨落于此,而魔修也被劫雷的余波劈得一个不剩。
无论仙魔,竟皆因萧梧桐而灭绝。
可人类修道之心仍未灭绝,总有会幸运的人寻到遗落在世间的功法宝藏,踏上修炼之道。
有那么一天,萧梧桐久违的,再度见到了一个修真者。
那孩子稚嫩极了,修为也不过刚刚进入练气期。
萧梧桐将背上白骨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一同看着那孩子修炼。
“师兄,那是个修仙者。”
“看来岚沧大陆,终于是缓了过来。”
他拉着白骨的手,眯着眼睛遥遥看着那孩子。
忽的,那孩子放下手中东西,兴高采烈的朝着一旁的茅屋扑过去。
“师父!”
萧梧桐顺势看去,之间一个穿着白衫男人从那房子里走出来,低头将孩子抱起。
他浑身僵硬。
这修士竟与齐琛的身形有九分相似。
“等等!”
萧梧桐叫起来,试图将那修士喊住,可对方听到他的声音,扭头看过来,脸上却流露出极端的恐惧。
修士起身就跑。
萧梧桐放出一抹魔气,硬生生将人拉了回来。
靠的近了,才发现这人与齐琛长得并不相似,可身形却分外相近。
“你是谁。”
他大脑空白,只听自己这般说着。
那修士也不顾自己的徒弟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萧盟主!饶过我吧!我也是被逼无奈!”
萧梧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揪着领子一字一句的问。
“你做了什么。”
那双棕色的眼眸中,发出鹰隼般锋利的光。
修士浑身颤抖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就算不说,萧梧桐也已然明了。
斩仙台上,他看到的根本就不是齐琛。
他的伤害和怨恨根本没有半点理由!
一切都是他的错。
修士仍在求饶,少年面无表情的将他掷了出去,血肉的身体被魔气撕扯成碎片,葬送了最后一个漏网之鱼。
可萧梧桐却没有半点安慰。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的想着那日的情景,想着被自己亲手废去一切的齐琛。
都是他的错。
造成这样的后果,都是他的错!
他从未探求过那天的事实,从不知道出现在斩仙台,与他断绝关系的,究竟是不是齐琛。
懦夫!懦夫!
萧梧桐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少年抱着白森森的骨架,跌跌撞撞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有多远。
可那□□着的双脚,却连半点破损都没有。
终于,他走不动了。
抱着那愈发沉重的白骨,寻了块大石坐下。
左手抓着左手骨,右手抓着右手骨,身体钻进胸膛。
如以往的每一次,让齐琛的气息包裹着自己。
“师兄……”
久未使用的嗓子干涩难耐,轻灵如黄鹂的嗓音也难听至极。
唇瓣张开又闭合,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他只是紧紧的抓着那手骨,让自己更深的埋进白骨怀中。
太阳落下又升起,夕阳的余晖几度洒落在这片土地,直到树叶泛黄飘落,白雪凝结又化去,迎春花绽放又衰败,大地染上苍翠的颜色。
天空响起雷声,乌云覆满天空,大雨倾盆而下,冲刷走夏季的酷热。
少年的身体才微微的、微微的动了一下,那干瘪的唇瓣中吐出蚊蝇般的声响。
“梧桐,想你了。”
他眨眨眼。
雨水砸在脸上,与温热的泪水交缠在一起,分不出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少年的身体因抽泣而颤抖,他大声的哭泣着,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师兄,我好想你啊!”
“好想好想啊!”
雨声都掩不住那死心裂缝的哭泣。
再没有人会在下雨天关心他的衣服,再没有人会在他受欺负的时候悄悄报复回去,再没有人会一面接受硌头的压岁钱枕头一面小心眼的报复回去,再没有人会每年每年记着他的生日,送上一份热腾腾的美味长寿面。
这世界只剩下他了。
孤零零的,一个人。
就算是哭泣,也没有人询问他原因,没有人尽力放柔声音来安慰他了。
他是真真正正一个人了。
萧梧桐紧紧抓着手骨,坚硬的骨骼硬生生硌在肉体上,他浑然不觉。
往后数千年乃至数万年的时光里,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宠爱着他并被他如此信任了。
乌云的中心透出一道明亮的光来,那光芒正正落在痛哭的少年身上,他茫然的抬起头,脸上涕泪交流。
那是飞升的光芒。
那已是整个岚沧大陆,千年未见的景观。
温暖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将他不可抗拒的向上拉扯,萧梧桐手忙脚乱的回身,将白骨死死抱在怀中。
去哪里都好,去做什么都好。
只要师兄在就好。
他眼中唯有白骨,就连那飞升的光芒也分不出他的半点注意力。
到了魔界会怎么样,那时又要如何生存。
这与他何干呢。
只要有师兄就足够了。
这不过是最渺小,最简单的愿望。
可天道却并不想让这背负着深重罪孽的人得偿所愿。
飞升的光芒没有将萧梧桐接往上层魔界,他被那温暖又安全的光芒抛入了一个漆黑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危险的空间裂缝随时出现又消失,空间乱流足以将任何存在撕扯声碎片,就连声音与光芒也无法逃离这恐怖的环境。
这里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裂缝。
没有任何物质能在这里存留,除了无尽的乱流与裂痕,不存在任何东西。
岚沧大陆曾有过传说,世上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时空裂缝。
萧梧桐终于从自我的世界中回过神来。
而此时裂缝与乱流已经找上他,在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痛的克制不住尖叫,却不管不顾的将全部力量护在白骨之上。
师兄……师兄……
大脑既清晰又混沌,他一遍遍在心底叫着,心中不觉已尽是白骨。
可在空间裂缝,就连保护自己都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谁又能保护的了一具白骨呢?
无论萧梧桐做些什么,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数不清的裂痕在白骨之上显现。
构筑多少的障壁也没用,使用多少灵力也没用。
先是手指脚趾,然后胳膊腿部,代表着齐琛最后存在的白骨,一点点化为虚无。
乱流在萧梧桐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可怖伤寒,他浑然不觉。
只有那逐渐消失的白骨,像是最钝的刀刃,一下下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拼尽全力,却无能为力。
白骨越来越小,越来越少,最终只余头颅在少年掌中。
他以双臂紧紧的将之抱在怀中,蜷缩着身体来保护这头骨。
没有用的。
就连这最后的存在也在他疯狂又绝望的目光里,化为细小沙砾,从掌心溜走,融入虚无。
“师兄啊啊啊啊啊啊!!!”
无人听到他的哀鸣。
师兄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梧桐不再构造防护罩,他放松了四肢,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裂缝之前。
空间乱流毫不留情的切割着他,很快,这具完整的肉体便破破烂烂的,看不出人形了。
关于空间裂缝的传说依然没有被打破。
少年将与所有误入这里的人一般,身体被撕碎,灵魂被碾压,永远的消散在三千世界。
只是在意识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他颤了颤唇瓣,低低的、低低的问。
师兄,你还在等我吗?
声音方出口,便被撕碎在混乱的宇宙之中,与他破碎的尸体搅合在一起,归于虚无。
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