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啊啾——!”
大概是被谁在背后念叨名字了。
走到陨坑嵌在边缘那方冰晶旁, 抬手拂去上面的尘土与碎石,正仔细端详其中的暗堕督导队一员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身边, 已经看完并拿到之前所发生一切监控记录,从时之政府的式神(狐之助们)那里回来的同僚嫌弃的向外躲了躲, 像他身上有什么传染病毒似的。
“……”
因同僚这反应感到稍许尴尬和无语,这位暗堕督导队员顿了下手。半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便又低下头去看透明冰晶里栩栩如生的堕魔付丧神——
大概是因为被冰封时,挣扎太过,冰中白发鬼右手举起所持的本体呈前刺状,身体则落在下势力。被黑浓血色浸泡的半张脸,面翠狰狞, f然如锯的獠齿斜弯出唇腔, 可怖可憎的视感足以成为不少人的梦魇。再加上那巨人观化的身体,气肿膨胀的肌肉,污绿色泛黑的皮肤,腐败曲张的静脉, 破肉挤出的森寒白骨。
像是被落了太多核辐, 深度核中毒的肉体不堪入目,即便这世界上有过那样多死去的人,也有各式各样的尸体,可是要找出一个比白发鬼更糟糕的,稍微有点难度。人们看着它就会想要呕吐,太难想象到这种东西是仍然存活着的。
即便见证过太多死亡,收割过太多条暗堕付丧神生命的督导队员也没见过比它更毛骨悚然的凄凉了。隔着皑皑剔透如镜面的冰晶, 督导队员却不自觉去数白发鬼静敛在眼睑的睫毛。真是邪门了——即便这只鬼这样丑陋,曾经的俊美风雅完全殆尽。可是双目紧闭的它,脸上却有种解脱释然的安谧。这份不合时宜的宁静与它被冰封前的挣扎动作截然不同,甚至因矛盾的深刻而突兀出一种诡异。
午后深秋,红树花迎的斜光自上而下的抖落在裹着白发鬼的澄澈冰面上,如英灵殿一束永明的光。地上阴影无常。假使生命有其色泽,或许踏碎这白光之际,死亡与世界的距离便消弭,漫世飘飞了。
“看什么呢?干活了!”
同僚走过来,搡了把他的手臂,从腰间抽出振良快刀。冰晶中沉睡的白发鬼在他眼里与死物无异,人类不会因为器物的损坏而生出怜悯,他们所能给予的只有丢弃。刀动飒杳如流星,他要将这方闪烁寒光的冰晶斩碎,将里面的鬼抓出来——即便结果是零碎尸块也无妨。暗堕的付丧神都是要死的,遑论这个已经堕魔。
只是无论他的刀锋如何锋利,他的剑术如何了得,磅礴的灵力混杂深厚的剑气也无法使得冰晶有哪怕一丝的破碎,裂纹更是不存在的。拔刀的督导队员并不知晓负状态的死气之火所凝结的寒冰坚硬,只得以高能的死气之火才足以将其融化。彭格列家祖传的奥义倘若能这样简单的被破解,未免也太被小看了。
他一刀不成,便两刀,甚至引来其余队员纷纷助阵。一群人齐上阵,使出百种花样也不得撼动那方冰晶分毫,连十二个边最易破坏的棱角都没磕下来。到了最后,除了去救助龙级审神者的那员,和从一开始就高冷地站在另一位当事人(g田纲吉)附近的神级的银发男子外,所有督导队员都去跟那冰晶一决高下了。
身为队长的银发英俊男子只是轻轻瞥过一眼那边,他的注意力全在被刀剑付丧神安抚的褐发少年身上。他的目光停在少年左手指间的华丽戒指上,留在哼唧唧在少年脖颈处拱脑袋似乎想让主人抬起脸来的会飞的小狮子上,盯在狮子火焰般的鬃毛和狮尾一簇火焰般的蓬松毛团。
他静静看着,并不作声。
但在沉默中,他伸出右手手指,隐秘的探到左腕的那挂装饰银质链物上。深褐肤色与低奢的银面相衬。似把玩,无任何深意的一番摆弄,继而又放下手,落回腰间的佩刀上。齐整挺直的黑色军装没有一道褶,诚如他冷肃严谨的性格。
那些暗堕督导队员们现在做什么已经无暇顾及。在他们眼里轻如尘埃的白发鬼,对于此时半跪在褐发人类少年面前,含泪哽咽劝慰自己主公的浅草发色短刀而言,是他一半灵魂的份量。另一半则是伏地恸哭,无力承受死亡的年少审神者。
他同小龙景光、小豆长光两位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流泪的年少审神者分出丁点注意力。年少审神者伴生的那只会飞会冒火的小狮子也不行。刀剑付丧神们对所有糟糕之事皆因神性而怀有种哀而不伤的合宜——这是他们在漫长历史中所诞生出的[天性],又是高天原上八百万神明所特有的[神性]。
如若不如此,他们大概早就活在这世界的资格与勇气了。
是以,粟田口家的毛利藤四郎并不能够完全明白——大典太光世的死亡对于年少审神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是付丧神,虽有一颗刚刚由年少审神者种下,发芽长出的人心。可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无法推己及主公大人的一切。
小龙景光与小豆长光更是如此。
他们都不明白,年少审神者由大典太光世的死亡,正被一种堪称恶劣冷酷的方式逼迫成长,还要强制付出额外的代价。代价远甚切肤削骨的锉磨,比年少审神者过去十五年来,所经历的任何艰难痛苦都要来的绝望。
然于g田纲吉,这跟他无力阻止尤尼的牺牲是完全不一样的。
尤尼是为了阻止十年后白兰·杰索的野心而选择了死亡的未来,这是她自身的意志,即令是她所爱的伽马都无法撼动的。g田纲吉痛苦尤尼的死亡,愤恨将世界扰乱迫使尤尼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的白兰·杰索。
可是大典太光世呢?他的意志是什么呢?
是以付丧神的身份维持自身尊严的活下去。
即便年少审神者在这之前,一直懵懵懂懂的努力适应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他认为刀剑付丧神们是神明,认为他们应该是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是站在神坛上接受供奉,无法沟通,甚至有些可怕的——但这些全部都是借口。是g田纲吉低头不肯正视这些刀剑付丧神们,只想赶紧逃避这个世界所给自己找到的借口。
他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
但他不断地催眠自己是不知情的,告诉自己是不可信的,他与刀剑付丧神彼此只是利用关系。他甚至不敢用[合作]这种字眼,因为所站立场与位置的不对等。
g田纲吉习惯性的看低自己,他不觉得很厉害,这让他对于周遭一切的行动全是被动。他说他做不了审神者,锻刀不行,将付丧神显世不行,连斩杀人形的时间溯洄军都不行。
这个世界没有reborn狠狠踢他一脚,以平静语气说恐怖之话威胁他行动,更不会粗暴的给他来一发死气之弹。所以他一直逃避,一直抱怨着不行。一次又一次的说要为了回家努力,可是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做好,只是、只是一切看起来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而已——这种假象也让他沾沾自喜,甚至隐秘得意起来了。
如果不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狠狠戳在他心口,撕开他蒙住自己眼睛所编造的理由。让他知道有些事情,如果他不去做,他总是逃避的话,迟早会引发祸端。可现下他知道了,又该拿什么来补救呢?
他的祸端是什么呢?是大典太光世的死亡。
——别开玩笑了!
那明明是大典太光世选择了他才被牵连的祸事。
杀人并不有趣,因为生命太够沉重,g田纲吉瘦弱的肩膀也扛不起。可现在他的脑袋昏沉,理智如麻。g田纲吉认为是他谋害了三池家天下五剑的生,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罪恶感招摇如藤将他束缚在愧疚懊悔的痛苦深渊。他拿大典太光世的死亡不断惩罚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仿佛这样他能好过一些。
然而这样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没有reborn在他身边,他连自己搞糟了所有事情的自知之明都因过度惶惶而不具备了。明明他能做好很多事情,明明他可以想到最佳的解决方法的。只要振作起来,只要不选择直面一切,多些勇敢勇气,g田纲吉就可以做得很好。
我真希望有什么比‘对不起’要更合适的话。
即使有,我估计也得要比那更好。
曾经说过的话该怎么样才能让他回想起。
g田纲吉把自己困在牢狱中,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本没有这般无用的,也没有这么脆弱——所有一切陌生让他成了这个样子……在这里,如果他自己不肯站起来的话,他就无法前进。更别提脱胎换骨,脱茧成蝶了。
刀剑付丧神不懂的事情,g田纲吉身边的两位人类——另一位审神者,百里睦和暗堕督导队的长官,银发神级男子很清楚。但他们一个不知道该怎么讲,一个并不觉得有讲出来的义务,没有人走过去拉扯这个独自离家的少年一把。
暗堕督导队那边要做的事情都完毕(冰晶实在无法处理,他们便放弃了),调查口供一应俱全,人证物证也毫发无损(用这种字眼难免太过无情了)。搞清楚来龙去脉的督导队员们向性格冷淡的银发长官汇报——
“重伤的女性审神者是雨宫天家的,是礼人先生的孪生姊姊。虽无性命之忧……但恐怕今后不能再继续习武了。已经联络了总部那边,等等会有更专业的来接手。还有……那块冰晶里的鬼,我们劈不开那冰,是要直接拖走还是您再试试?”
报告的暗堕队员在队长面前保持语调的平稳,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即便伤了筋骨,全身粉碎性骨折,连能不能再站起来的女性审神者是曾共作战的同僚的亲姐姐也无动于衷。他谨记队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处世态度。
“直接拖走,交给总部研究。”
银发男子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挥了挥手,准备收队撤人。把话传给同僚的这位督导队员转过身,连忙又问长官剩下的问题。
“草壁队长!那这个少年也要带走吗?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扯着嗓子高喊,惹得旁边已经走过来的同僚给了他一肘子,压低声音以窃窃私语的方式提醒他——“你不要命了!不知道泷太队长他最烦吵闹吗!?”
“……那我怎么做啊!”
“万一事情没做好,泷太队长他生气了怎么办!”
被怼了一肘子的督导队员也很无辜。非常委屈。督导队虽然全员都挺傲的,但最傲的人绝对是他们的长官草壁泷太——导致队内有严重的个人崇拜现象。不过这些在别的审神者看来凶神恶煞的队员们并不敢直呼长官的名字,都是当面恭恭敬敬的[草壁队长],背后带着迷弟的隐晦亲昵和恭敬称作[泷太队长]的。
但话又说回来,没人能看着队长那张貌美如花(不是)的脸直接喊名字的。以迷弟的身份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没那个福气。
“傻逼,你问问他本丸的编号,事后能找到人就行了啊!泷太队长没说抓人,就是放过了,而且那少年哭的那么惨,你有没有人性啊!”
“就你有行了吧科科。”
莫名其妙被骂没人性,负责汇报工作,在队内兼任秘书的队员向同僚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按照对方的主意,那么去做了。他拔腿朝被围着的褐发少年而去。他已经看过视频了,挺可怜这个少年的,虽然他声称自己接手的就是一座暗堕本丸——这件事情还需要更多的调查才能拍案定论,因此他的本丸编号是必不可少的。
然对于簇拥着自家审神者的刀剑付丧神们来说,他的到来并不受欢迎。尤其是将之前他们说要把冰晶里的一期一振拖走的话全听在耳中的毛利藤四郎。
浅草发色的粟田口短刀知道自己一个人不可能阻止这种事情,他的力量太微薄,他又太弱小了。他无法保护主公大人,也无法保护兄长,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明知做不到就必须要放弃的!明明主公大人都没有放弃兄长!
俯身,靠着蛮力将自己伏地不起的主公从地上粗暴的整个掀起来,(小龙景光和小豆长光吓了一跳)使得年少审神者露出一张凄惨湿漉漉的脸,明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泪水却哗啦啦的直掉。毛利藤四郎心疼,但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了,就算冒犯主公事后被惩罚斥责也没关系!毛利拽着年少审神者,强迫他直起上身。
如果大典太光世的死亡便让年少审神者这样痛苦,那么失去一期尼更是雪上加霜!等年少审神者清醒过来,又是一道无药的创伤!他不能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他自己也不想要一期尼被带走——毛利藤四郎抬手将腮边的泪水狠狠擦去,浅紫色的眼瞳里添上抹凶悍。
因此尽管自己的主公大人已经非常痛苦,他也要把他喊醒!娇小的浅草发色短刀摊出冰凉的双手,捧住年少审神者的脸,逼迫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瞳。待到对方无处可逃时,这位模样身高俱是小孩子形态的付丧神非常大声的叫喊道。
“主公大人!一期尼要被暗堕督导队带走了!!!”
声音震耳,惊走了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演练场里重新飞回来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