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什么意思?”肖少华退后了一步,审慎地看向她。
“小山告诉你了吧,我们这里是五级感官特训中心。”喻蓉扶了扶眼镜,一排书架从靠门的墙边滑出,她上前拿了份资料出来,越过肖少华,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翻了翻:“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是五级感官?”
肖少华:“你是说……”
“黑暗哨兵。”喻蓉接下他的话,“如你所想,这里是一个为进入黑暗全界的哨兵们所准备的特训中心。”
这间办公室并不大,摆放整齐,线条简洁,一丝不苟,如它的主人。
“五级,不一定就是黑暗哨兵。但五级感官,是最接近黑暗全界的存在。”喻蓉道,“视嗅味触听,全界感知,暗之王者。即使身处黑夜,仍洞若白昼,界域之中,唯我所有。”她念出纸张上的句子, 而后放下文件,“此外便是四级。”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肖少华坐:
“所以一般不建议四级以下的哨兵造访,未到四级之前,这里的训练大多枯燥乏味、无效,且随时有引发终焉的危险。”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肖少华从墙角拖了张带滚轮的椅子,坐下后有些迟疑地表示道。
“他不该来,可他还是来了。事先声明,我们这里不是医疗中心。”喻蓉笑道,“当然,以他目前的感官与精神力状况,去常规的sg医院也没用。你看看吧,”她将文件推给肖少华,“这是一份赵上校的感官特训计划书。”
肖少华接过致谢,注意到封面下角的负责人写着“喻蓉”二字,他翻开,除了第一页是描述黑暗哨兵定义的话语外,此后便是密密麻麻的训练项目列表,与红笔标注的各类数据。
这与他从冯小山那里听来的情况所想,并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他到这里来,”肖少华顿了顿,凝眉抬眼看她,“是因为他想成为黑暗哨兵?”
喻蓉嘴角微勾,颔首。
“——为什么?”肖少华更感忧心疑虑。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喻蓉说着,拨了拨眼镜,定睛看了看什么,拿出对讲机:“三组向导准备,停止增幅器,减缓精神力输出。”她说完,又看向肖少华:“你知道他跟我怎么说的吗?他说,因为他不想要向导。”
肖少华怔住。
“多可笑,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喻蓉一拍桌子,斥道:“他把黑哨当成什么了?”
肖少华却是哑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的确,我们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唯有黑暗哨兵不需要向导。”喻蓉又道,收手合拢,盯着肖少华,“但且不说这样想的蠢货,基本都死在步入五级的路上了,就算是这里,也将近十年,没有出现过真正的黑暗哨兵了。最近的一例,二级便绑定了向导,四级差点不也没挺过去。再往前,麒麟少将。叶君同与方疏影,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肖少华没有出声,静静听她说话。
“黑哨,说到底就是一个鬼门关。趟过去的,海阔天空,趟不过去,就是终焉。但凡有资质有野心的哨兵,都会在开始五级特训前,绑好了向导再来。赵明轩这样的,我第一次见。他的精神力属性很特别,是水属性。这让他的感官比一般同级别单身哨兵更稳定,但同时他精神力运作的外征表现很狂暴,会本能抗拒他人的精神力触接近,这为向导的疏导工作带来了不便。他第一次被送来,就是因为久未疏导,感官失调,很少有向导可以独立疏导他的精神,小绿算是一个。”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小绿,刘美和,你应该见过。”
肖少华点了点头。
“正巧当时我们进了一批信号连通装置,需要测试。可以同时连接三到五名向导的精神力,一起进入一名哨兵的精神图景进行疏导。这是为狂躁症中后期的哨兵患者所准备的急救设备。有一定危险性。不过既然赵明轩撞上门来,自愿当试验志愿者,我们却之不恭。”喻蓉道,“不过他精神图景内的环境极其恶劣……或许不能用恶劣这个词,我的向导对我说,刚进去的时候以为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平原,走近一看才发现藏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飓风陷阱,还会冰裂雪崩……有趣么?”
她笑。
肖少华却笑不出来。
他还记得大一时候精神系老师们对他们说过的,哨向的精神图景状况将往往被动地反映了他们一部分的内心,可有时候喜欢在图景内设下陷阱的人,并非意味着那就是个邪恶的人,而是其不安的具象化体现。
“留下他的原因并非仅此。赵明轩是个很有天赋的哨兵。礼记有曰,龙凤麟龟,龙为四灵之首。”喻蓉说着,双目发亮,透出一丝期待地望向对面的青年。“你见过吧?他的精神体,那条青龙。”
肖少华:“呃……”
喻蓉便立时反应过来,“抱歉,忘了你是普通人。”她眼中的神色一敛而过,“只要见过他精神体的人,不论是谁都会明白,这乃是一名天生的黑暗哨兵。进入黑暗全界只是迟早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他绑定了一名向导。”
她说着,去看肖少华,后者眼神却依然不偏不避,与她对视。片刻,喻蓉先移开目光,抬手在眼镜框旁虚点了一下。肖少华便看到他旁边的墙面下拉了一幅投影,“这是……”
——“再来!”
投影视频里,蒙着全黑眼罩的哨兵在一室四处流窜飞舞的尖锐金属体中动作敏捷地闪躲着,被其中一簇击中,摔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他很快站起继续,直到再被击飞出去。紧身衣上道道血痕。
“听觉。”喻蓉话落,手指虚点。画面已换。
——夜视拍摄模式里,哨兵戴着耳套,目光警惕地四周张望,丛林中一道黑影刹那而过,他侧身避开,同时又一道从另一边而来,金属子弹自空中划过一道微亮曲线。哨兵偏头,顺轨迹一个跃身而起,没能逃过后方的袭击,狼狈地趴倒在地。
“视觉。”喻蓉说,画面又换。
——半空中,漂浮着各色粉末。哨兵被蒙住眼睛,谨慎穿行其中。一个不慎沾到,衣料上瞬间灼烧出一孔。
“嗅觉。”
——长桌上,是一整排标记着剧毒物品的瓶罐状如清水般的透明液体。
“味觉。”
——水中,微微湍动的波纹里,唯有近看才能发现波光粼粼中散乱游动着如毛般纤细的银针。哨兵背着氧气瓶与层层负重,眼与耳均被遮盖。几乎行走举步维艰。一根针针尖划过面颊,渗出一缕鲜血。
“触觉。”喻蓉道,轻点眼镜,暂停影像。她看向肖少华,面无表情,“这就是五级感官特训中最简单的一部分。”
肖少华望着视频中的哨兵,一动不动。
“赵明轩的控感项目主要涉及视听嗅,味触做辅助预备。其后部分涉及精神力,你看不了,先不放了。”喻蓉道。肖少华轻声地说了句“多谢”。
喻蓉收回目光,“不过说实话,我们也没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
而后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动作微顿,画面一个切换,是赵明轩从巨大的水箱里被人捞起来,他身上连着各种管子,紧闭双眼,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肖少华一个站起,失控似地几个大步上前,伸出手,只摸到了冰冷墙面。
他的目光贪婪地在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容上逡巡,而后向下,蓦地顿住。“这是什么?”他问。
哨兵赤|裸的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形状狰狞,从肩膀斜划到下腹,近乎将人截成两半。
“他没告诉你?”喻蓉眼睛一眯,“数月前,sg那场空难的打捞任务中,他们遭遇几名火凤成员,一场短兵相接,赵上校殿后,这就是对方留在他身上的纪念品。”
“……他什么都没说。”肖少华的声音微颤。
“……这也算是感官神游的后遗症了,否则以他的能力,即使无法对敌,全身而退绰绰有余。”喻蓉解释道,神情稍缓,“不过那次任务中他使用感官过度,导致失调情况加重,狂躁症进入中期一阶,上头给他批了四个月的假,强制他在家休息。也算……疗养吧。”
“……这些,他也没说。”肖少华轻笑一声。
喻蓉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她点开墙边书架,又从中抽出一份文件递给肖少华,“不管如何,你也是做科研的,我们用数据说话。”
“好。”肖少华接过翻开,神色平静。
“这是一份,赵上校从进入中心至今,精神力与感官的各项测定数据记录。”喻蓉指给他看,“这里是稳定系数比。虽然有个别单项趋向平缓……但是整体曲线……”
她手指划过的地方,先是弧度光滑,而后逐渐出现震荡错落的迹象……越近,两处紧挨峰值间落差越大。
而起伏细碎。
肖少华闭上眼,做出了一个对方想让他做出的结论。
“……他……在崩溃。”
他的思绪飘远。
……那也是一个午后。
阳光明媚。
那时,他与赵明轩刚确认关系不久,赵明轩开着车带他去一个小城镇玩耍,当晚因为房间隔音效果太差,外头过节喧嚣吵闹,出现了听觉的感官过载。不过那是第一次,也是五年来的唯一一次,肖少华亲眼所见的赵明轩感官过载。
虽然赵明轩吃了几片向导素喝了水,第二天就没事了,肖少华仍旧不放心,拽着哨兵摸去了小镇上唯一一间sg诊所。
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医生笑着摇头给他们又开了两盒向导素和感官稳定剂,并叮嘱:“不要吃多了,平时要注意休息,别太依赖向导素。”
肖少华在一旁惴惴不安地问:“那要是我这朋友一直找不到向导,感官神游症狂躁症的话怎么办?”
老医生笑道:“哪有外头讲的那么可怕,向导钌伲也坏较虻嫉纳诒闼悖咳盟嵌既ニ缆穑慷ザ嗷嵊械愕闱樾鞑晃榷ǎ砘嵊衅渌病m闼担一谷鲜读礁錾诒欢缘模悴略趺囱俊
肖少华忙问:“请问他们怎么样了?”
“三十几年啦,屁事没有,这两人好的还穿一条裤子呢。”老医生手一挥,“前几日一起失了感,领了退休金返屋话我知要开个淘宝店,夫夫档。”
肖少华听得汗颜,正想再问些什么,就被赵明轩拖了出去,哨兵咬着耳朵跟他说,“早跟你说了没事的,你忘了咱外婆还是普通人呢。要真这么忧心忡忡,回头我帮你问问外公?”
肖少华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把一袋子药招呼上去,“你找死啊,不许问!”
哨兵笑嘻嘻地对他张开双臂拥上去,“好啦好啦,不问就不问嘛。”
肖少华措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又被亲了一口,回过神感到大街上的人都在看自己,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忆及最初,肖少华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犯了重罪的犯人,在等待一个判决。
是缓刑还是无期,是死刑还是有期,不过如此罢了。
只是,当他以为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直到白发苍苍,携手耄耋。
……却没想到,而今仿佛,一眼望到了尽头。
耳边,喻蓉的声音仍在继续:
“实际上,药物治疗与训练的确取得了一定的缓解作用,但sg神经类药物的副作用你也知道,抗药性增长,药效降低……唯一能够完全治愈的办法就是找到一名匹配的向导,绑定后彻底疏导清理他的精神力网与图景。才能够长效稳定感官,继续前行。以赵明轩上校这样的资质,有意绑定的未结合向导早就排成了长龙,只要他愿意,剩下不过是共鸣度的问题。我们测过他的精神相容区间,虽然窄了点,但重叠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塔给出的基因测定列表里也至少……不下十人。”
她看向肖少华无动于衷的侧脸,感到无由来的一阵厌恶。
“我明白你想问,有的哨兵一生都未曾和一个向导结合,他们的对象是普通人,甚至或者哨兵,为何仍可以安全无忧?”喻蓉拿笔敲了敲桌子,见肖少华看过来,才继续道,“可你有没有去询问过他们的感官等级?一级、二级,顶多二级!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神游症长什么模样!”
说着,她的嗓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感官的等级越低,感官越稳定。反之,赵明轩上校已经四级了,这种不稳失调的躁郁叠加级别,不是一加一加一这么简单,它是一个成指数幂的跳跃式增长!”
肖少华微微睁大眼。喻蓉按下心底升起的些许不忍,口气愈发强硬道:
“我听闻你曾经觉醒,很遗憾失败了。虽然残酷了一点,但现在,请恕我直言——不是向导的你,对作为哨兵的赵明轩上校而言,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