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 还有一天就能再次见到韩萧了。
“嘀嗒……嘀嗒……”
挂在教室墙上的电子钟方格里的秒数悄悄变动着,一点一滴流向了未知的明天, 从而营造了那一刻仿佛近在咫尺的错觉。
“情绪感应力, 顾名思义,就是对情绪的感应能力, 所以在讲感应力的基础之前,我想先跟大家讲一讲情绪的构成和原理。”讲课的是个男老师,同时也是位经验丰富的已结合向导, “像情绪,主要可以分为三种要素,认知层面上的主观体验、生理层面上的生理唤醒, 和外部表达层面上的行为体现, 比方说表情、动作、姿态。都说人有七情六欲,也就是说这主观的体验上又可以被分为基本的七种……”
讲台上的老师照本宣科地念着, 讲台下的苏红往课本上方的空白处用圆珠笔写下了一个数字, 那是明天的日期,接着瞧了瞧, 又沿着那数字外围画了一个爱心, 把它圈了起来。
“喜怒哀乐惊惧思, 惊是惊慌, 惧是恐惧,思是思念, 不由自主地想着一个人……”老师跟念经似的念过了一页, 苏红便跟着顺势翻过了一页, 她也算是半个情绪方向的,这教科书上涉及大脑皮层、边缘系统的知识写得浅显,老师也没讲出什么新东西,她看了一会儿字,听了一会儿经,就又往课本空白处画了个四五不像的卡通男生头像。
本来觉得自己应该画的是韩萧,奈何实在没这天赋,苏红画完瞄一眼就决定打死不认了。
“六欲一般可分为‘耳目口鼻触意’,即是和哨兵的五感一一对应,好色的欲,好看美色,好听的欲,好听美音赞语,好吃食欲,贪香寻味,愿触舒软,欲生怕死。”老师半文不白地悠悠唠着,“故所谓,由爱生怖,由爱生忧,七情六欲,相辅相成,俱是人性。”
大概他的语气太没什么起伏了,苏红听得昏昏欲睡,撑着眼皮,用课本挡着掏出手机刷了一会儿微博——联不上外网,所以还是两个月前的内容。人们为了天元门刚爆出的直播、演讲与投票热议纷纷,然而这都过了两个月了,当初看得再激动的新闻也没了感觉,最近能从王丽莹那儿打听到的消息是,他们这边的代表团前几日就出发了,也想学个天元门搞全程直播,怎料走半道人全没了,全国人民一起懵比,上面勒令封锁消息,说是防止以谣传谣,引起封建迷信传播。
“我们这边都还算好的了,新闻一出各大平台上各个大v就开始科普,什么‘印度的就去了三天’‘英国的五天就回来了’,‘瑞典还去了一个诺奖评委’,顶多就各路媒体艹一艹流量,蹭个热度,大家就跟着去转发评祈福什么的,”王丽莹也是从别人那儿打听来的,结果说的时候笑得前俯后仰,描述得活灵活现,犹如亲眼目睹,“美国那边可就惨啦,哈哈哈!听说他们还跟我们排的同一天,前后脚的事故,脸书上都炸了,说是可怕的中国巫术,中部的红脖子们天天闹着要他们的牧师神父施展神威救人!”
如果没记错,美国西部十几年前似乎因为有个神父无故被向导杀了,末了还无罪释放,导致多年来那边的向导一直不被教会待见,晋升颇为困难……与中部完全不同,苏红迷迷糊糊地想着:中部的话,不管是天主教的神父,还是基督教的牧师,好像都是向导……
就在她脑袋一点、一点,快要磕着课本睡过去的时候,不知谁的心声倏然跃入脑内:“有大人物来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一滴清凉从心尖泛开,苏红瞬间就清醒了,而后顺着全班的动作朝后望去——教室的后门被推开了。
在看清来人的面目之前,视界先被过于耀眼的白光占满了——恍若天上的明月被蓦地拽到了眼前,那一轮皎洁清辉亮得几乎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苏红无暇注意到,这短短的几秒,她与班上的向导们,动作是如此的整齐划一——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了遮眼睛。
待她适应过来,为首的白发女向导映入了眼帘。这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容,肌肤赛雪,柔美娇妍,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因此与她那银瀑似的一头白发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而她身着警服,身后跟着一只通体洁白、皮毛丰厚的北极狐,高近半米,姿态优雅地踩着与她韵律一致的步伐迈入教室。
此人的气场过于强大,慑得教室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直到那只象征着精神体的北极狐走到其主人即将落座的椅子旁,站定,朝他们歪了歪脑袋。讲台上的老师像是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要从讲台上跑下来,向她鞠躬:“白、白组长……”
“不必。”白湄阻止了他的行礼,兀自入了座,“你们继续。我等只是旁听一节课。”
随着她的话语,她身后又有数名高阶向导鱼贯而入,一只矫健的白头鹰从教室上空盘旋而过,落在了其中一人的手臂上,那人收回自己的精神体,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们一眼,选了白湄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拿出硬皮的记录本,翻开,提着笔,一副随时准备评分的架势。
窸窸窣窣的思绪从精神力网上荡开,带着钦羡或雀跃:
“所以这回是抽到了我们班吗?”
“哇塞,你们刚刚看到了吗——太太太酷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双s级大大吗?”
“啊啊啊好紧张,我的心脏……”
“事前完全没通知啊!”
“吓死我了,我之前打瞌睡会被抓到吗?”
“完了完了,为什么偏偏挑了这堂课……”
可以说向导之家的大小领导也来了一二,王丽莹兴奋地朝队尾自己的指导员挥了挥手,被后者警告地瞪了一眼,遂偃旗息鼓。苏红则是完全地被白湄吸引了目光——
她见过这个人。
那是她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天元门入侵,引发首都大战,那些以精神力为能源的机甲踏破了她与韩萧所住的小区,高楼建筑纷纷倒塌,他们逃入了地下车库避难。正当隐匿的向导被发现,居民恐慌之际,这个女子,就犹如天神降临,抓走了所有藏身于人群的哨向。
——苏红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姿态,再次见到对方。
或许是她的注视过于直白,白湄淡淡扫了她一眼,开口:“请大家专心听课。”
白湄的声音带着一种涤荡人心的魔力,一刹那,苏红感到近旁那些细碎的思绪都消失了,或者说被他们的主人埋入了心底,不再轻浅地浮在表面上。耳畔回归一片宁静。
难道这就是高阶向导真正的力量?
苏红不由自主地想道。
她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光团——自从觉醒,所认识的s级向导的光团也不过就四立方米,五百来个足球的大小,哪像现在这般,将近要把整个教室都塞满了,还有在不断往外扩的趋势。这清冷的白光将他们笼罩着,像是从冰天雪地里拂来的微风,又像是从高山空谷中那人迹罕至的庙宇,飘来了一缕隐隐的檀香……渐渐地,竟让人感到了一丝宁谧和安祥,像回到了某种名为“家”的港湾。
苏红默默地调转了目光,看向了讲台,心中生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也是同时,她意识到了为什么光一个天元门门主,就能让无数向导跟随效死——等级压制带来的情绪沁染是可怕的,双s级尚且如此,更遑论许天昭。与高阶哨兵对低阶哨兵的那种纯动物性的强者压制不同,有谁会想要背叛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乃至“守护者”呢?
不知是否受到了双s级大佬的精神力影响,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苏红出奇地觉得这老师课讲得比先前好多了,虽然还是那副念经似的腔调,举的例子生动活泼了些,表情姿势丰富了些,看得人没那么想打瞌睡了。
这般到了下课,教室后方的高阶向导们,就跟他们说的一样,真的听完课打了分就走了,走得那叫个干脆利落,压根没给这一屋子的小学生或初中生们堵截问候的机会。
苏红本来也想趁着机会再就近围观下,这下也没观成,那帮人跑的太快了,她只好趁着王丽莹收拾课本,凑上前问话:“你知道……那些人是谁吗?……那个头发全白的年轻妹子。”
“龙组的新组长啊,”王丽莹用一副“你居然不知道吗”的表情看她,接着反应过来,“哦对,你新来的,嗯,之前的龙组组长是个男的,出事了,听说这是他的大徒弟,白化病那个,也是副组长就转正了。”
龙组?这个词倒让苏红一下想起来了,她应该是知道白湄的——
尽管那残存无几的印象基本来源于吴靖峰寥寥几句叙述:“公孙组长过世了,他的身后事与龙组事务,今后均由白组长一应处理。这是她的签字和章,你可以先认一下。过几天,那边会将赵监察先前的数据寄过来。”
苏红看了一眼吴靖峰递来的文件,章是红章,阴刻,字是行书,行云流水的优美中透出冰冷的劲道。
感觉是一位坚忍的女性。苏红心想,答道:“好,我知道了。”
……战后的事杂多繁琐,龙组的组长自然不可能为了递资料这类小事亲自上门,于是地下车库那一面便成了这数月间两人的唯一一面。……没想到,那就是她。苏红努力回顾着对白湄的零星印象,又问:“那你知道……他们今天为什么要来吗?”
“来听课啊。”王丽莹收拾好了,将书包放桌上,“每年都有的。你之前上班没经历过什么领导年前视察之类?哦对,你做学术研究的,可能跟我们不一样。……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啦,就是要过年啦,慰问一下我们这些回不了家的向导,顺便警告一下,让我们安分守己一点,过年这几天别搞搞阵。”
苏红留意到了这语句里的敌意:“……什么意思?龙组……对你们不好吗?”
王丽莹不屑地嗤笑道:“好!——对普通人当然好啦,就差没跟守护神一样了,对我们……哈,那就算了吧!牢头……”苏红听到她小小“呸”了一声,“刽子手还差不多。”
这个形容令苏红心中咯噔一跳,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刚想解释:“并不是这样,外面的普通人也是对龙组又敬又怕……”王丽莹拉了拉她衣袖,提示她:“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找你?”
苏红顺着她所指,看到教室门边站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向导,当即就色变了。
——那是她所谓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苏世湛,看到她望来,还微笑着扬手挥了挥。
在苏世湛进来前,苏红挎上自己的单肩包先一步出了教室。
并非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对方,而是不想与此人在教室里闹得太难看。
可苏世湛对此浑然不觉般,更未理解苏红此举出自于对他的全然排斥,笑容亲切地跟在快步行走的苏红身后:“囡囡,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和你叔叔准备了一些你可能喜欢的馅料,到时候我们就一边看春晚,一边包饺子……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也算过一个团圆年了……”
又道:“你耽搁了这么久,都拖到大龄了,不能再耽搁了,幸好这会儿你已经觉醒了,你叔叔手底下还有不少优秀的未结合哨兵,我打了申请,应该年后就能开始帮你匹配……”
在对方唠唠叨叨、叽叽呱呱得苏红脑袋要爆炸前,她及时找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防火门,一个反手“嘭”地把人挡在了门外。
“我不会去的。”
她用背抵着防火门,对门外的人冷冷道:
“也不会跟任何哨兵绑定。趁早死了这份心吧,你们!你跟你的姘头,最好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囡囡!”苏世湛生气地拍了下门。
“我不知道你脸皮有多厚才能叫出这个名字,”苏红毫不客气道,“‘囡囡’……每次听到你那么叫我,我都想吐。”
“……”向导显是被伤到了,门外沉默了几秒。
苏红心中一阵快意,静静等待对方识趣离开。
哪想几秒后,有人的脚步声接近,“苏医生?”来人问,是个陌生的男性声音,“今天怎么突然下来了?……任务?带新人?”苏红背靠的门被推了推,没推开,“诶,这门坏了?”
苏世湛苦笑着解释:“我女儿在里面跟我赌气呢。”
“噢,”来人恍悟,“就是那位两个月前刚觉醒的苏小向导吧?”安慰道,“父女亲情,血缘天性,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呢,你们好好说说,把话说开就好了。”
苏世湛应道:“是、是,何老师说的是。”
这两人对话听得苏红心头火起,尤其那位教的不知哪门课的何老师转头就一副熟人姿态教训她:“你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苏小向导听我一句,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你现在这样伤你爸的心,若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待……”
对此,苏红就一个字:“滚!”
被打断的何老师悻悻:“你女儿脾气还真挺差的。”
苏世湛十分歉意:“……都是我疏于管教。”
苏红气到极处反而要被逗笑了,她看了下这楼梯间的构造,悄悄反锁了门把手松开,决定趁着那俩极品聊得正欢,她直接从这里下一楼再乘电梯绕回宿舍。
结果没走两步,就听到苏世湛声音从门缝里漏过来:“囡囡,我知道你恨我……当年对你母亲,我确实有处置不妥的地方,所以不论你有多恨我,都是正常的……我可以理解……”
那道貌岸然的腔调,听得她一阵反胃,不由加快了脚步。
“只是……当年那件事,你的母亲……对我,也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他兀自说着,却不知“耻辱”二字一出,苏红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这些年,除了你叔叔,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个男人,她的亲生父亲,他说她的妈妈……认识她的妈妈……是他的耻辱?
那个温柔脆弱,含辛茹苦将她抚养长大的女人……他竟然说,她的存在,对他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苏红的耳畔在嗡嗡作响。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这么恶毒的人?!
苏世湛:“在我刚认识你母亲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心中真正所爱的,其实一直另有他人……即使在婚后,对那个男人……她也……”
苏红:“住口!”她忍无可忍,大叫出声,“你说她是耻辱,你还诬蔑她——出轨?我的妈妈已经死了啊——苏世湛,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到底要往她身上泼多少盆脏水才甘心?!”
“并不是‘脏水’,”与她的愤怒相比,苏世湛显得异常的冷静,“如果你认为,现在向你承认‘她从未爱过我’这件事,是对她的诬蔑,那么我有证据。”
因他的冷静,苏红强压下了怒火:“好啊,证据呢?”就算此时气急,她也仍然清楚地记得,妈妈是如何孤身一人将她抚养长大,再未与任何一男子发展出男女关系,她倒要听听苏世湛如何编排,“你说啊!”控制不住地拔高了嗓音。
苏世湛:“你母亲的房间里,如果我没记错,应该藏了满满一柜子某某的杂志与周边。”他说了一个演艺双栖的男明星名字,在当年的娱乐圈红极一时,“那才是你母亲真正爱的人。”
苏红简直要气炸了:“荒唐!”她真的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出轨证据,苏世湛到底是有多揪不出她母亲的错处,竟要连这都拿出来说?“不就是追星吗?难道一个女人结了婚,就连收集自己偶像周边的权利都没有了吗?现在外面哪个男明星没有庞大的女粉丝群体,我妈妈从来没去三次元骚扰过那个男明星,现实中的接触也就两张签名合影,还是她们粉丝群组织的集体合影,一张单人的都没有!她完美遵守了一个粉丝与偶像应有的距离,”她气得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如果这也算出轨的话,那是不是每一个男明星的女粉丝,只要不是单身的,在你看来,都是在出轨?大清已经亡了啊!”
“嘭”的一声,如果不是隔着一道防火门,苏红的单肩包现在怕是已砸到苏世湛脸上了。
而苏世湛的回应则冷漠得像在描述他人的事:“我不知道别人。我只知道,当初选择与她一起,是因为我被她的热忱与善良打动了。我从未见过有人在看着我时,眼神能那么的明亮……就仿佛我是……天上的一颗星星。”
苏世湛对着紧闭的防火门道,何老师早走了,学生们都上课了,他背后的走廊空荡荡的。
“直到她怀上了你,趁着她熟睡,我没忍住,偷偷读了她的想法,才知道,她的心里每一天、每一刻想的都是那个男人,与我一起,对我好,也是因为我身上几分像她所爱的偶像……在她的眼中,我只是一个,”他的声音颤了颤,“摘不到星星,所以选择迁就的替身。”
苏世湛的话语犹如一盆冰水,在苏红怒火快到顶端时骤然浇下,一下令她噎回了即将脱口的词句。
“呵,追星嘛,”苏世湛嘲道,“你也说了是追星而已。只是你母亲藏得太好,好到让我以为……我就是那颗星星了。而在那之前,我的确是打算,就这么隐匿一辈子,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好好地跟你母亲过日子。就算那每晚、每晚,被外界的情绪洪流冲击得头痛难忍,精神壁垒濒临崩溃,只要感受着你母亲的愉悦情绪,我就觉得,这些或许都是值得的。”
他说着顿了顿,放松了点语调,“说来也好笑,那会儿还没有哨兵素,市面上隐导们建议用来稳定情绪的大多是治疗抑郁症的,为了不致你母亲担心,我将它们伪装成了维生素片,你母亲也就傻乎乎地信了。她是个很单纯的人,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读她的心,直到那一天,我实在撑不住了,就想读一读她的满腔爱意,再给我一点支撑。”
话语截然而止,防火门内的苏红未能看到,这个被她骂为“无耻、恶毒,不是人”的男子,站在防火门外,面无表情地流下了两行泪水,他眼中的神色冰冷,近似恨意。
这静默持续了约两分钟,他方再次开口:
“你说我图她什么呢?”他问苏红,“图她的钱?离婚时,我分文未取,净身出户。图她为我生孩子?塔里那么多女哨兵,我何必选一个普通人?若是我真的这么在意子嗣,这么多年,又为何能对你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言至此,对方仿佛终于撕下了虚伪的慈父面具,露出了冷酷的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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