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祁此次调理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他再次出现模样已然大变, 虽俊美依旧,却多了几分出尘的气息,超凡脱俗, 犹如云端仙人,温润和煦却又眼神微凉, 让人深感可望而不可即。
在此地度过三个月,现在已是年后, 昨夜一场纷扬大雪将整个城镇都尽数覆盖, 银装素裹,冰雕玉城。萧长清和陆珩过来的时候,容祁正慢条斯理的收集叶尖雪, 风吹雪起, 衣袂飘然,一举一动都优雅入画, 仿若天外来客。
萧长清不由自主的伸出手, 想要抓住那偶入俗世的人,然不过少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慌的把手缩回。
陆珩将萧长清的所有举动都尽数收揽眼底,他唇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问道:“是不是觉得这幅场景很是熟悉?”
萧长清不知道陆珩话中的熟悉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下意识的去思考追寻。
片刻后,萧长清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松气的摇头否定。
陆珩双手环胸, 用最是慵懒的姿态望着不远处的容祁,说道:“以前,阿祁的身边有个人,那人最是擅长用陈雪煮茶,阿祁无事之时也喜欢与那人在雪后一起取雪煮茶,但在一场大战后,那人神形俱灭,阿祁也再没有喝过雪水所煮的茶。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能待在容祁身边的人在容祁心中的分量颇重。
萧长清很清楚,陆珩口中的阿祁并不是长喜长公主,因为长喜公主自幼生在皇城,长在皇城,有金珍无数,有婢仆环身,也有万千宠爱,他甚至不知道战场是何等状况,如何能经历生死大战?
萧长清也很清楚,现在的容祁也不是曾经的长公主,因为曾经的长公主并不能给他心悸的感觉。
萧长清心中微颤,嫉妒来得无由突然,他低垂着眼睑,遮掩住眸中悲切。他忽然觉得,这被冰雪尘封的院子极冷,冷得他瑟瑟发抖,冷得他动弹不得。
陆珩说话做事向来喜欢留一半,即使见萧长清失魂落魄,他也没有丝毫心忧,甚至饶有兴致的整了整衣袍,说道:“咱们现在就过去吧,阿祁的雪水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喝上几杯热腾腾的茶暖身。”
萧长清僵滞半晌,心底浮起几许莫名的悲色,但见陆珩已经走远,又见容祁确实远离积雪树木,他踌躇须臾,还是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容祁的方向走去。
萧长清其实也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容祁一见钟情再见不渝,那仿佛是印刻在他骨子里的执念。他好像一直在等,等一个人为他一次回眸,他愿为这一次的回眸,踏入六道轮回不休。
许是轮回了太多次,他已经记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子了。他在想,若是在以后的轮回中,那人再不出现,他是不是会忘了他曾有如此执念?
萧长清抬眸而望,正好看到冰天雪地中的容祁和陆珩并肩而行,两人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语,交谈间笑意不断。萧长清从未见过容祁笑得如此真切,仿佛他眼中凝沉的冰霜刹那间溶解消散,只余下满目缤纷落英,耀得刺眼。他忽然就升起一股不该上前打扰他们的错觉,但见陆珩的手已经往容祁肩上放了,萧长清还是没有忍住,快步走了上去。
“长清见过殿下。”萧长清在距离容祁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毕恭毕敬的行礼。
容祁颔首道:“礼郡王不必多礼,我和陆珩正准备煮茶,你也一起罢。”
既然能光明正大的守在容祁身边,萧长清自然不会给容祁和陆珩独处的机会,他道:“那长清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长清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阵低沉的戏笑声,他抬眼看去,就见陆珩那俊美非凡的脸上满是似笑非笑,萧长清不惧的与陆珩对视几眼,随即云淡风轻的移开了视线,直接将陆珩无视。
陆珩脸上的笑差点没保持住,不管萧长清是不是那人,单就性子来说,都一样讨厌。
陆珩锱铢必较的性子并不比容祁弱多少,萧长清之前扫了他的面子,接下来的时间他仿佛是故意气萧长清一般,与容祁说了许多,都是修真界的萧长清完全听不懂的话。
萧长清刚开始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见陆珩越说越是过分,后面竟然还扯到了夺舍重生,便冷淡开口:“借尸还魂这种事儿向来不是值得炫耀的,本王劝公子还是莫要四处说得好,免得让人当妖孽捉了去。”
陆珩的喉管被一口茶堵塞,上下不得,将他俊美的脸憋得通红。过了许久,陆珩才缓过气来,瞪着萧长清道:“本公子是实实在在的入六道,步轮回,借尸还魂的是你的公主。”
萧长清立刻静默,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再不看陆珩。
容祁在侧旁观,他自是察觉到了陆珩和萧长清之间的水火,不过他二人中只有怒意而无杀意,他也就懒得从中调解了。
容祁也是顶会煮茶的人,但他总觉得他煮的茶少了点滋味。品茶间,他又想起了上一个轮回的萧景宁,萧景宁煮的茶极好,茶雾氤氲,茶香袅绕,茶水清透,入口甘甜,余味不绝。
容祁沉思片刻,便开口道:“礼郡王可会煮茶?”
萧长清微楞,显然是没有想到容祁竟会询问他这个问题,他犹豫少时,颔首道:“会一些,恐不及殿下谙于此道。”
容祁道:“我之前取下的雪水还有些余,茶也还有,能否麻烦礼郡王煮上一壶?”
萧长清应承下来,便准备好器具,开始煮茶。
容祁看着萧长清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不由得又想起了初次见萧景宁的时候,彼时他也着一身青色长衫,跪坐于榻前,姿态自如的煮茶,明明是普通的茶普通的水,从他手中出来,便是极品。
此时的萧长清,竟与萧景宁有几分重叠。
容祁将心中的繁杂的情绪尽数扫去,原本若有似无的打算却变得明晰,也许……他确实不该得过且过。
被他遗忘的人事不管是孽还是缘,终归是他的曾经,合该寻回。
容祁暗自吐出一口浊气,只是这小世界的轮回,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修真者之所以被称作半仙,因为大多已经超脱六道轮回,无须历经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心在尘外,不惹尘埃。可一旦入了世,便再无法作过路人。百载时光于修者而言不过须臾,可于凡人来说,却是由生入死波折不断的一生。
陆珩懒散的靠在石桌旁,单手托着下巴,兴致盎然的盯着萧长清煮茶。阿祁向来不轻易让人为他煮茶,现如今主动开口,是也察觉到萧长清的不同了么?
片刻后,陆珩又有些不安的将视线往优雅端坐的容祁身上挪去,阿祁本是修真界最为超然出尘的修者,是下一任仙君的不二人选,他本该站在云端之巅俯仰天地,将他拉入尘世真的好吗?
茶水声响,陆珩甚是心忧,他烦乱的起身,几个跳跃便化作一到血色流光消失在院子里。
容祁只转头看了几眼陆珩消失的方向,随即又静等萧长清煮的茶水。
待萧长清的茶煮好,天边隐约出现了几丝明光,虽藏在雾白的天幕后,却有着刺破白雾洒入大地的气势,院子中的银装也因着这些许光芒而变得越发明润剔透。
萧长清斟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容祁,一杯放在他自己的面前。见容祁不紧不慢的品茶,一向对自己茶艺颇有自信的萧长清也难免紧张起来,忐忑不安的等着容祁宣布结果。
许是出生和成长的差异,萧长清和萧景宁的茶艺都很好,但个中区别还是能瞬间分辨,萧长清煮的茶比萧景宁煮的茶多了几分浓厚苦涩,却是同样的余味无穷。
容祁慢条斯理的喝完一杯茶,见萧长清还未有动作,只拿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着他手边的茶杯,眼中溢着焦急,像是在询问他结果。
萧长清的表情成功取乐了容祁,他眼中掠过几丝笑意,故作严肃道:“礼郡王所煮茶水……”容祁坏心眼的停顿少时,见萧长清已经用眼神催促,他才轻咳两声道:“本宫用着,甚好。”
萧长清心中悬着石头顷刻间落了地,他脸上划过浓郁喜色,用手将备好的茶水端起一饮而入,许是过喜而哀,入口茶水不上不下不入不出,呛得萧长清连连咳嗽。
容祁:“……”
接下来的几天,萧长清也天天往容祁暂住的院子跑,要不为容祁煮茶,要不陪容祁下棋。容祁看书的时候他也安静拿书看,容祁整理药材的时候萧长清就手足无措了,明明是被教过好几次的药材,偏生他还是记不住。
这一点,与萧景宁倒是别无二致。
在上一个轮回中,萧景宁也对医理表现出了天大的兴趣,奈何他的天赋支撑不起他的兴趣,注定得有心无力。
初春间日短夜长,昼夜交接不歇,陆珩再次出现在容祁和萧长清面前已经是半月之后了,彼时容祁的身体已经大好,正在考虑返回皇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