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眉头一皱, 随即便在十七娘背后看到一方小小的石碑, 那石碑直插在地上,上面写着毫不起眼的几个字“持正府 交城分舵”。
而以那石碑为界, 葱茏的草地上有一根细细的铜线镶嵌其中, 作为分界。
这样看来,如今林茂,十七娘与叶年所在之处, 倒还尚未真正进入持正府的地界,而那铜线之后才是持正府的范围。
那十七娘顺着林茂的视线往自己身后望了一眼, 原本就已经十分难看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一分。
“请卸下身上的武器……”
她神色变幻莫测地盯着那界碑,与界碑后面的仙景,心不在焉地又重复了一句。
“我并未携武器而来。”
林茂道,注意力也没有放在十七娘身上——到了这个时候, 眼看着这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十七娘与那怯懦的叶年的反应,足以能够猜到, 这山谷内的美景背后定然有什么极为不妥的隐患在,才让这两人做出这般反应。
林茂如今身无武功, 又有昏迷不醒的常小青与那猎户家的小姑娘姚小花作为拖累, 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心中忐忑——他倒还真不怕那伽若伤了他性命, 却怕万一他有个好歹,那一弱一残的两人久等他不回, 该如何是好。
那十七娘也完全没注意到林茂这时的忧心忡忡, 她正准备就这样带着林茂入内, 忽而心中又生出一个想法,随后便又道:“那就再请公子卸下帷帽,便可随我入内了。”
林茂一怔,道:“为何要卸下帷帽?”
十七娘目光在林茂帷帽垂帘上一扫,开口道:“自然是因为规矩如此。”
林茂的动作顿时迟疑了起来。
“为何我从来不知持正府中竟然有这等规矩。”
他是看着龚宁紫在他身侧将那持正府的密则一字一句写在纸上的,自然知道持正府从未有过这等规矩——毕竟持正府中豢养着众多奇人怪侠,这些人身上或有怪癖,或有恩仇,用各种手法掩饰形迹乃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而十七娘这时候忽然说着要他卸帽,背后的意思倒是有些可疑。
偏生这个时候,那十七娘却表现得像是有猛虎环伺在侧一般,神色中的焦虑急迫之情愈盛,再看林茂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眼神立刻就变得尖锐起来。
“还请公子卸下帷帽……持正府之内从来都容不得藏头盖脚,行踪鬼祟之人。”
她这句话倒是实在说得有些难听了,顿了顿之后,她又强行掩饰道:“……想来,能够拿出铁钗令的人,自然也不会是这种人。在持正府界内,事事公明,并没有什么好需要顾忌的,还请公子放心卸下帷帽就是了……”
林茂听着她这番意有所指地话语,躲在垂帘之后,苦笑不已。他如今这幅绝美容姿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身份背景更是决不能提,哪里又敢在持正府的鱼龙令主面前大喇喇卸下帷帽露出真容。
失策,失策,为何没有坚持弄些黄泥灰尘掩在面上……
他忍不住想道,同时对着十七娘微微摇头,道:“还请令主见谅,只是我实在有难言的苦衷,这帽子是定然不能卸下的……”
他这样一说,愈发惹得十七娘好生不耐烦。
只见那女童恨恨一瞪眼,厉声低喝了一声:“那倒是容不得你在这里犹犹豫豫了,你既然想要见人,便把帷帽给我卸下来吧——”
说话间,便已经袖口一抖,一双惨白的双手势如闪电,朝着林茂的帽子抓来——
她虽然生得童稚幼小,然而这一动手,便显出身法异常鬼魅凌厉,而且这时候她是忽然发难,离林茂距离更是十分近,便是林茂未曾失去武功之时,想要避开这一抓也是困难之极。
林茂一惊,转瞬间便往后一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十七娘的白手已经直接探到了他的面前。林茂只觉得面上一凉,视野中那帷帽的垂帘霍然飘动——不过是一瞬之间,那十七娘便已经将林茂的帷帽就这样扯了下来。
“唔——”
林茂一声闷哼,下意识便猛然垂下头去,想要掩去自己的容貌。
帷帽的垂帘飘动着往下落去,而也就是同时,十七娘嘴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林茂的样子,整个人便已经远远得飞了出去,撞到了远处的一处山石之上。
只听到那山石咔啦咔啦几声脆响,竟然是被十七娘撞得山石崩裂,碎屑直落。
“啊啊啊啊——”
跟那山石脆裂之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叶年的一声惨叫。
林茂诧异地一抬眼帘,正好看到叶年鼻孔嘴唇与耳朵里同时迸出血线,整个人直直摔倒在地的模样。
而在这些发生的同时,这山谷之中蓦地腾起一股怪物似的狂风,透明的风卷起无数树叶与鲜花,将那鲜红粉白的花瓣与青葱的草尖树叶吹得扶摇直上,一切都在往上升腾……林茂尚未来得及反应,已是双目难睁,眼前一片飞花走石,视野一片昏暗。花与叶组成的漩涡包裹着他的身体,直吹得他摇摇欲坠,连发髻都完全散开来,一头漆黑的长发在狂风中舞动,而林茂整个人更是被那狂风携裹着不由自主都往某处踉跄跌去。
林茂大骇,连忙以手掩头,将发丝牢牢束在手中,接着留他半弓下身子,在一片混乱中东倒西歪地退了好几步,随后背心才贴上一处坚实之物,或许是棵大树亦或者是石壁吧,总算是让他稳住了身形。
“呼……”
林茂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而也就是这一瞬之间,那疾风竟然骤然停下,似乎有一瞬间极为凝滞的寂然,将花,叶与风都冻结在了原处……
……
“怦怦——”
不知道为何,林茂在这一刻,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敲了一下胸口。
随后,先前已经被卷在半空之中的鲜花绿草与树叶才忽然之间又纷纷扬扬地打着卷儿慢慢落了下来。
一股很淡很淡的,清净的白檀香气,伴随着这阵花雨悄无声息地沁入空气之中。
“你来了。”
略微沙哑,咬字怪异的声音从林茂身后传出来。
接着林茂便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一抹微不可觉的冰冷触摸——
“谁?!”
这一刻林茂寒毛倒竖,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往前一跃,随后才转过头往后望去。
在那缤纷落下的花瓣之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静静地立在那。
那人一黑一蓝的怪异的双色眼眸,正专注地凝在林茂的身上。
“是你?!”
林茂忍不住低喃了一句。
“是我。”
伽若和尚的一只手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指尖还捻着一小片枯叶。想到刚才自己脖子上的感觉,林茂这才察觉到这人刚才不过是将落在他头发上的一片枯叶取了下来——而且他刚才背心靠住的,显然也不是什么大树或是石壁,而是这怪和尚的胸口。
林茂脸上顿时一热,正待开口,伽若却抢先出声道:“我真高兴。”
“什么?”
“见到你,我真高兴。”
伽若又道。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语,直白宛若稚童,就连语气也是那般真诚率直。
而且伽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更是完全没有从林茂身上移开过——那目光就如同某种无形却冰冷的手指,缓缓地划过了林茂的全身。
林茂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明明他之前来的目的便是要见这个和尚,可是真的见到他,林茂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感。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随后便脱口而出地问道:“刚才那阵风是你弄的?”
话音落下,林茂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异常虚弱的痛苦呻吟——这却是那十七娘被击到石壁上后骨头尽碎,痛苦不堪地醒来后发出的声音。
“刚才……十七娘与叶年,也是你下的手?”
林茂又问。
刚才那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得是在太快,而那怪风更是匪夷所思,以至于到了这一刻,林茂总算是回想起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伽若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便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人,再加上这样拈花一笑真是有种说不出的俊美。可偏偏就是这笑容,倒惹得林茂愈发心惊胆战——不过也是一瞬之间,这和尚竟然能将堂堂一个鱼龙令主外加一个叶家弟子击得毫无反手之力。而且他明明是个和尚,对待十七娘这幼童身形的女子,出售却异常狠辣。那叶年七窍流血,呜咽哀嚎的血腥残忍至极。
可是即便是在一刻之前对人施以这般辣手,伽若面对林茂时候,却依旧能笑得宛若明月清风,一派清净出尘的模样。
他越是这样,就越是让林茂觉得可惧可怖。
“是我。”
接着,他便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他这么一走,先前还不明显的“咔啦咔啦”的锁链碰撞之声,便又传了出来。
原来他的手腕与脚腕上,依旧与那天夜里一样,束着极为粗壮的铁链。
林茂见他往前,心中那种怪异的恐惧之情便愈盛,他下意识想后退——可是双腿竟然在惊惧之下酸软如泥,全然不能动弹半步。
林茂呼吸一滞,心跳愈快,不知这伽若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又想起十七娘与那叶年之前面对芳草树木时的怪异反应,心中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
既然伽若能那般笑意盈盈地凌虐他人,那么自然也能如同对待他们那般对待自己。
林茂心思纷乱,又惊又骇。
而伽若也在这短短片刻到了林茂面前。
他定定地看着林茂,目光炙热到近乎痴狂,随后才慢慢地伸出手来,伸出一根冰冷得宛若死人一般的手指,往林茂脸上探过来。
林茂心道“不好”,随后便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伽若却是用一种异常小心翼翼地姿态,将林茂之前因为狂风而散乱的长发捋到了耳后。
察觉到这个动作之后,林茂睁开眼,困惑地朝着伽若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