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你要是死了, 我……我又该怎么办?)
这句话,白若林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他在龚宁紫面前, 便是那点痴心妄想燃得再热烈, 心中也始终存着一份警醒,最后那句话都已经到了舌尖,被他活生生截断, 换成了“皇上”两个字。
龚宁紫先前听到百姓与持正府,面上并未有什么动容, 然而听得到白若林提到了“皇上”,那因为哀痛而变得幽深的眼瞳里,却骤然掠过一道锋利的寒光。
“皇上……”
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从怀中掏出手帕, 慢条斯理地将脸上与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皇上怎么会死呢。”他转过头来,冲着白若林眨了眨眼, 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瞳孔里, 像是凝上了一小块薄而锋利的冰, “你不是已经使了法子,让凌空寺的那只怪物下了山吗?既然有他在……我们的云皇陛下, 应当还是能活上很长……很长一段的时间的。”
伴随着龚宁紫的轻声细语,白若林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彻底褪去, 他看着龚宁紫, 嘴唇颤抖, 半晌才虚弱地应了一声
“师父,若林错了。”
他不自觉地让自己的话语里带上了些许颤巍巍的哽咽之音,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那般……当然,也许他是真的想哭,又或者只是想要让自己如今的模样变得更加惹人怜惜一些。
——便是在龚宁紫身边待了再长的时间,用了再多严厉的法子脱去身上的靡烂习气,那段过往终究还是在白若林的身上打下了印记。
“若林只是想……只是想为师父分忧。”白若林眼睛里荡漾着薄薄的水光,那般恭顺地跪在龚宁紫的膝前,“这些年,云皇对您的猜忌愈来愈深。之前他身体康健之时,自忖能以皇家威势压制您,您的境况才稍稍好些,可如今他身染重病,性情也愈发的古怪偏执……”
“所以,你便要主动跳出来,在皇上面前做出与我相争的假象,好保全我今后的安稳?比起让其他人来做皇上手上的刀,倒不如让你自己来,至少这样,行事时候你心中自有分寸,便是真的对我有所损伤,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伤及我的性命。”
龚宁紫忽而笑意盈盈地替白若林说完了剩下的话。
然而龚宁紫愈是和蔼可亲,白若林的脸色就愈是惨淡,再听得龚宁紫这句话,他呼吸一滞,全身俱是酸软,猛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师父,若林绝无二心!请师父明鉴!”
白若林凄声叫道,再抬头的时候,已是多了一块红痕。
龚宁紫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地轻轻“呵”了一声。
那白若林眼眶一红,仰着头,面上却反而多了一抹倔强之色。
“便是师父不信若林……事到如今,若林也只能继续下去。云皇如今昏庸无能,刚愎多疑,便是没有若林,也有其他人愿意做皇上手上那向着师父捅过来的刀!师父为国为民操劳这么多年,朝中结仇无数,一旦有了机会,那些人定然会想法设法置您于死地。然而若林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保全师父安稳富贵,才能不负师父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这样仰着头,额角鬓发往后一搭,不经意地便露出了额角上一小块通红的疤痕。
当年他身在火坑,因为性子倔强而得罪了某个权贵,那人恼怒之下竟然命人在白若林的额头上刺上了自家牲畜用的刺青以儆效尤。而白若林眼见着额上多了这个刺青,竟然性子暴烈到直接从炉火中捡了热炭按在刺青之上,活生生将那块皮肉烫掉。从那之后,他的头上便一直带上了这么一块狰狞作呕的疤痕。
好在当年他的年纪尚小,恢复力强,之后不久又被龚宁紫所救。这额头上的疤痕用了许多那等生肌去疤的灵丹妙药,日久天长之下,颜色变已经很淡了,平时用头发稍稍遮掩一番,不仔细看确实很难看出。不过这一刻白若林心情激动,血行加快,那疤痕充了血之后,又比平时要显眼了一些,红彤彤地印在白若林那张姣好的面容之上,很有些怵目惊心。
龚宁紫先前面对白若林的表衷心,神色还很是淡漠,可这一刻忽然见到了白若林额上的疤痕,目光却微微一颤,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那冰冷幽暗的眼底莫名多了一丝淡淡的暖意。
“你啊……”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在白若林肩头轻轻一拍,叹道。“你不要小看那人。”
龚宁紫微笑着指了指天空,继续道:“纵然你如今见他,是昏庸无能,刚愎自用,可是这世上,但凡能够在那个位置上坐稳的人,都不是蠢货……不然当年,我也不会找上他。”
白若林从听到龚宁紫语气放松时候,一颗心便像是从三九天的冰洞里捞出来浸在温水之中,心魂都已经快要酥软。如今听得龚宁紫的教训,他面色一肃,连忙开口应道:“这是自然。若林当然会小心应对……”他停了一会,咬了咬嘴唇,然后忽然压低了声音,轻轻补充道,“不管‘那一位’当年如何,可是如今眼看着他已有些病入膏肓之态,只要师父能撑上些许时日,那个人……也不会有多少时日来折腾了。”
白若林的这番话并非信口开河。便像是他说的那般,如今在位的这位云皇年纪倒是与龚宁紫大抵相仿,可是身体却已经近乎灯枯油尽。原来早年伪王篡权夺位,为了斩草除根,竟然在先皇留下的皇子皇女的饮食中下了几味无解的慢性毒药。哪怕之后伪王在云皇与龚宁紫的夹击之下身死魂灭,早些年下下来的剧毒,却一直没能找到解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皇自登基之后便流水一般吃着各色灵丹妙药,只求解毒,可是即便是这样,云皇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衰败了下去。可偏偏除了这毒药之外,此刻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正是云皇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好时日,他又哪里舍得就这样死去。于是便下令全国各地寻访仙药奇人入京,不管是多荒谬的事物,只要说是能延年益寿,云皇便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要去尝试。皇帝这般胡闹,底下自然也是一派鸡飞狗跳,也好在朝中事物如今基本上由龚宁紫一人所控,大面上倒是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可也就是这样,这龚宁紫一人,便越发地成为了如今云皇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前的那点君臣情谊,如今也不过是披在相互猜忌斗法之上的一层光鲜薄皮,私下里云皇与龚宁紫之间,已经隐隐有势同水火之态。
这倒也难怪白若林只是稍稍在云皇那边表了个态,持正府中竟然能让皇上的人插进来,暗流涌动地引发了一场隐秘的内斗——想来云皇是极为乐意看到龚宁紫被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掰倒在地的。
龚宁紫听完白若林的话,伸手将中指与拇指围了一个圈,在那风姿绰约的青年额上轻轻一弹,无奈说道了一句“多嘴。”
“好痛……”
白若林脸上一红,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刻意地哀哀叫了一声,做了个委屈的姿态出来。
这师徒两人之间之前的气氛是那般紧绷尖锐,可到了这个时候,却显得喜乐融融,显出一股说不出的和睦。
然而这两人之间纵然自有默契,若是此刻有任何一旁人在此,恐怕都要吓到两股战战,寒毛倒立才对——只因为这两人言谈之中提起的某人,乃是天下至尊,可是他们说起这位云皇来,竟然毫无一丝尊崇敬畏的意思。这一点,倒是与江湖与百姓中那君臣相得的佳话截然迥异。
“若林还有一事想要禀告……前几日我入宫之时,云皇陛下一眼已无法视物,身上隐有恶臭,神智更是不稳,有疯癫之态。”等龚宁紫默认将白若林之前所做之事就此揭过之后,白若林又极为温顺地开口,将之前未曾知会给龚宁紫的一些具体事项一一道来,“先前我许诺他说,凌空寺中那位摩罗转世之人身有秘法,可让人百毒不侵,延年益寿,陛下还很是高兴,说道要专心致志等伽若大师入京。可是那一日我再去时,陛下对我的态度又冷淡了许多,后来才得了消息,是有人将忘忧谷之事透露了出去,那长生不老药之说虽是无稽之谈,可是陛下却不知为何深信不疑。想来师父也应当得到了消息,随云,追月,听风三部之中,已有人被派往玉峰处理长生不老药之事。”
龚宁紫一言不发,目光却是骤然一暗。
他多年来混迹官场,早已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奈何白若林因早年经历,那察言观色的功夫直接维系性命,修炼得十分专精,再加上他的一腔真心早已全然灌注在龚宁紫身上,这时候龚宁紫不过是目光微变,他便若有所觉,连忙道:“师父……可是生气了?”
片刻后,他连忙又接着说道:“师父如今心脉受损,身体有恙,应当保重身体才是,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若林便可为您处理妥当。”
龚宁紫暗暗将喉咙中一口腥甜咽下,神色冰凉,轻轻摇头道:“不用,此事为师自有计较。”
然而一想到忘忧谷,难免又想起林茂故去之事,这句话说完,他终究是伏身又呕了一口红中带黑的心血出来。
“师父!”
白若林还待过来扶他,龚宁紫却已经按着胸口,兀自起身。
“无事,莫担心。在猫儿入得京城来之前,为师尚且还死不了——我定然是要等他的。他既然已经死了,便也再没法从我身边逃开半寸。”
他越说语气便越是悲凉,可是细观他神色,那哀戚之间,反而有种让人背后生寒的怪异欢欣来。
白若林见龚宁紫起身,自己便也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过跪得太久,膝盖一阵酸软,起身时差点摔倒在地。那龚宁紫依旧曾经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宛然未觉,而白若林又听到他最后那句话,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便攒成了拳头,连关节处都泛出了白色。
不过他的那点儿微妙心思,却实在不敢在龚宁紫面前泄露出半分。不仅如此,龚宁紫之后抓着他,将那林茂尸体运送入京的一路安排又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个遍,白若林还得强颜欢笑,把那点细致周到的细节翻来覆去同龚宁紫汇报留一次。自年幼时候得救脱身,白若林来到龚宁紫身边已有数年,平日里见到的师父都是气定神闲,高深莫测的模样,却是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等婆婆妈妈的啰嗦样子。
而越是这样,白若林就越是觉得心如刀绞,痛彻心扉。
等到他好不容易才从龚宁紫处脱身出来,出得书院侧门,他才恍然察觉到自己的手掌一痛。他举起手来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指甲深深地刻出一道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那人已经死了。
白若林怔怔地看着手中血痕,在自己的心中对自己说道。
而活人终究是要比死人好的——不管怎么龚宁紫是怎么为了那个人的逝去而吐血伤心,不管他之后会如何怀念那人的音容笑貌,今后的岁月里,能够陪伴在龚宁紫身边,为其出谋划策,为其排忧解难的人,终究只能是他白若林一人。
想到这里,白若林情不自禁又伸手碰了碰自己额上的伤痕,心中微定。
要比狠……没有人能够比他更狠,因为他不仅可以对其他人狠,还可以对自己更狠……就好比当年他不愿意自己的额头落上那个又丑又肥的猪猡的刺青,他便能忍着剧痛将额上皮肉烫掉。
而如今他只希望能长留龚宁紫身边,他自然也能做到。
白若林孤身一人,在偌大相府中快步穿行,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府邸中去处理那繁杂的事项。
可就在他路过后花园时,从干枯萧条的花木背后,传出了一个让他恶心到全身发麻的甜润女声。
“哎呀,这不是我那夫君的好徒儿若林吗?”
一听到那个声音,白若林脸色一变,脚步骤然加快便想离开。可是尚未跨出两步,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钻出四个面色淡漠,身形高大的仆妇——从身法来看,这四位仆妇的武功显然已是十分高深。
不过是一瞬间,那仆妇就将白若林的去路全部堵住。
“怎么了?若林为何一见到师娘就想要走啊……”
永彤公主懒洋洋的声音越来越近,白若林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再回过头时,神色眼神早已波澜不惊,与平日并无两样。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说话间,白若林已经先行作揖行礼,态度十分恭敬——只是说话间,却始终不曾提到“师娘”两个字。
身披锦衣,头戴璎珞凤冠的女人慢慢走上前来,高大健壮的仆妇们悄无声息向两边一滑,径自跪下。
白若林没等到永彤公主的那一句“起身”,便也只能那群仆妇们一样跪在地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永通公主那缀着金珠奢华糜烂的百褶裙摆。
“唔,若林最近的礼数,倒是学得越来越好了……”
傲慢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他低头不语,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之前养的那几条毒蛇,那丝丝作响的做派,实在与这位“师娘”十分相似。
“这样下去,可能都没有人能认出来,你竟然是个从相公馆子里被人救出来的贱货了呢。”
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抵着白若林的下巴,迫使青年慢慢地抬起头。
永彤公主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了,盖了药粉之后又涂了珍珠膏,这时候脸上只有几条很浅很浅的粉色印子。
在她不发疯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的……当然,即便她就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在白若林眼里,她也并不比那猪圈里的老母猪好上哪里去。
这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初三应书生龚宁紫迎娶这位永彤大公主,实在是在皇权逼迫下的无奈之举。
这位公主青春之时便对龚宁紫一见钟情,然而彼时龚宁紫早已放言心有所属却无法与爱恋之人相守相知,因此决定终身不娶,以示忠贞。
云皇当年三下圣旨给龚宁紫赐婚,都被他拒绝。
哪怕是稍稍要一点脸面的女子,这时都自觉羞愧,再不应有任何纠缠举动。
然而这位永彤公主,却恰恰相反,明明知道龚宁紫心中已有极爱之人,却做出了最下三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举——在龚宁紫第三次拒绝赐婚之后,她持剑爬上了皇城中最高的望星塔,当着文武百官,皇帝与龚宁紫本人的面割发明志,扬言若是龚宁紫不愿意娶自己,她便要直接从塔上跳下去……
百般无奈之下,龚宁紫终究是抵不过云皇泣血恳求,应下了这道婚约。
当然,白若林当了龚宁紫的弟子这么多年,知道的又比普通人多上了那么一些。当年真正让龚宁紫同意婚约的,却并不是永彤公主跳塔的举动,而是……当年的这个女人,以某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才让龚宁紫不得不咬牙认命。
不过这样一想,倒也难怪永彤公主自知道那人死讯之后,便愈发的丑态毕露——毕竟,三应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已经就此消失了。
从今以后,这可恶可憎的女人,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要挟龚宁紫了。
白若林目光微垂,轻声回道:“谢公主夸奖,若林天性愚笨,出身更是卑贱,幸好有师父这些年来的循循善诱贴身教导,才有了若林今日模样。想来如今我白若林走出去,是不会给师父他老人家丢脸的。”
“啪——”
话音一落,便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白若林身体一斜,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
“谢公主殿下的赏。”
白若林依旧垂眸敛目,像是浑然不觉颊上疼痛一般,低声说道。
“你……你以为龚郎真的是怜惜你吗?”
永彤公主被白若林这般一激,精神愈发显得癫狂怪异,她忽然用双手捧住白若林的脸,大拇指在白若林的颧骨上轻轻一抹,嘻嘻笑出了声音。
白若林不语。
永彤公主又道:“你知道吗?你只是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与他相似罢了,只有那么一点点。”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指用力地戳向了白若林额上那块伤疤,口中道:“就是这一点!他当初便是看到你这个地方,才忍不住将你带回来的……你以为你能够成为那个人的替身吗?呵呵,本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不过是在痴心妄想而已,我家龚郎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真正地看到你。”
白若林肩头微颤,一字一句,慢慢开口道:“还请公主慎言……”
永彤公主却并没有让白若林将剩下的话说完,她忽然凑到了他的耳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你说,如果龚郎知道,其实压根没有什么尸体,那群蠢货在漓水下有了截到的那具尸体不过是你伪造出来的……猜猜看,龚郎心中会怎么想呢?”
之前还疯疯癫癫的女人,在这一刻却显得格外的冷静,每一个字从她的嘴里吐出来,都像是淬了致命的毒。
白若林身上的冷静就像是之前那块玉雕一样,一瞬之间,怦然碎裂。
“殿下请勿胡言乱语!”
他猛然往后一避,失声叫道,声音隐隐有些嘶哑。
“噗嗤……”
永彤公主以手掩面,微微地笑着,眼角眉梢,无一处不得意。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中自然知晓。当然……暂时你还不用担心,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龚郎,毕竟有的人死了还是要比活着好,不然我家那位死心眼的夫君心中总还是留了个念想。不过,白若林,你给本宫记好了,你最好把你的那点龌龊的心思牢牢的,死死的,给本宫咽回你那污糟的心底去。龚郎是本宫的……也只会是本宫一人的!”
在这段话之后,永彤公主并未再多说一个字,而是冲着白若林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转身离开。
那几个仆妇也像是来时一样,转瞬间便没入干枯的树丛花木之中消失不见。
冬日里的后花园空荡荡的,冰冷潮湿,地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若不是白若林脸颊上依旧残留着永彤公主留给他的火辣辣的巴掌印,即便是他这样冷静的人,也难免会有某种错觉,觉得之前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