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知道自己应该直接开口, 向常小青问清楚那骸骨上乾坤无定十三手的痕迹究竟是怎么来的。就好像多年来他一直都是那般信任常小青一般, 这一次也应当如此。

可是,莫名的……他三番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却始终没有勇气将问话问出口, 就好像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冥冥之中阻止他一样。

那之后,寒彻入骨的大风不停歇地刮了好几日。

小楼被风刮得嘎吱作响,摇摆不定, 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寒风吹得四散开来。

好在当初常青建造小楼时正是与林茂浓情蜜意之时,不说用的当时最好的能工巧匠鲁家班, 建造小楼用的紫竹更是号称能够六十甲子不腐不裂,敲击时有金石之声,乃是举世无双的珍品。在这等狂风摧残之下,小楼虽然看上去摇摇欲坠, 实际上却十分牢固,最后倒也撑了下来, 庇护着三人度过严寒。

只是如此一来,林茂与常小青被困于小楼之内, 不得不日夜相对刘别无它事可做, 反倒是让常小青将那寸骨功学了个大半:纵然他是做不到那南疆毒门女子般缩小身形宛若孩童,却也能咔咔几声骨响, 将肩膀胸膛等处缩成原来一半宽,这样一来, 通过那冰洞却是没有什么障碍了。

“等到风停的话, 便可以下山了。”

等到常小青又试了几次, 确认他确实可以熟练地运用寸骨功那一日,他转过头来这样对林茂说道。

“嗯……”

林茂听到这话,便抬起脸来,强行笑了笑。

之后,小楼内静了片刻。

常小青深深地凝视着林茂,却并不做声。

这些日子常小青那寸骨功总算有了进展,林茂本应当高兴才对,可事实却恰恰相反,林茂愈发沉默了下来——他控制不不住地在无数个间隙中观察着自己心爱的小徒弟的脸。

林茂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越是观察,他就越是觉得常小青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越来越陌生。从表面上看,常小青也只是头发变白面容消瘦而神情疲惫,但若是细细打量,却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有越来越多让林茂感到困惑的东西。

如果说过去的常小青乌黑的瞳孔宛若被凝冻成冰的深泉,现在的常小青,眼睛里却有着吞没了无数血肉生灵的漆黑泥沼。那些黑暗而血腥的气息总是被掩饰的很好,偶尔泄露出来的那一丝一毫,也会被常小青飞快地掩饰掉。

若不是林茂自己心中有异,恐怕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会觉得常小青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吧——而就是这样的认知,让林茂心中无法控制地升腾起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林茂并非是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很快的,常小青似乎也从林茂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林茂甚至都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常小青直率的,甚至可以说是不知礼数地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林茂记忆中,这样单刀直入的方式才是常小青的风格。可是让林茂感到越来越坐立难安的事情是,一直到最后,常小青都没有开口询问林茂任何事情。

一时之间,冰冷而黑沉的房间里,林茂和常小青之间竟似乎有暗流涌动,那絮絮扰扰万般心事无形无体,一层一层笼罩下来,渐渐地压得林茂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然而常小青依旧沉默,温顺体贴,一如既往。只是他身上气息便也如同那林茂一般变得阴沉起来。

小楼内外气氛都是一样的惨淡凝重,唯独那姚小花连接得了好几块用来避寒用的上好皮毛,像是个乡下傻妞一般,依旧终日嘻嘻哈哈又围着林茂转圈讨他欢心,总算是给了小楼一点生气。

十日后,终于风停。

小楼外白雪已至及腰,而枯树在之前的风中皆数倒伏无一幸免,骤然望去,只觉得天地旷野之中竟是一片雪白别无他物。

林茂掀开窗口的皮毛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想去小院看看。”

“什么?”

常小青这时候正准备出门,从他身上的装备来看的话,这时候正是打算出门狩猎。听到林茂这句话,他皱了皱眉头。、

“那地方现在恐怕已被积雪所埋,师父你为何想要去?

他轻声问道。

林茂一怔,片刻后他调转视线往望向窗外,慢吞吞地开口道:“嗯,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他一边貌似平静地这样说道,一边在脑中拼命搜刮往年昏昏沉沉的记忆。

至少……编出一个至少能从表面上说得过去的借口,林茂心中对自己说道。

“……曾有人给过我个东西。”林茂的手指无意识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他曾许过我三个要求,只要我提出来,这世上之事只要是他能办到的,他无一不应。而那东西就是信物。”

常小青目光一暗,开口平平说道:“口气倒是挺大的,听起来,倒是与那‘三应书生’有些像了。”

林茂的手指在袖口一顿。

“嗯,就是他……许了我三个要求。”

常小青猛然听到这番话,瞳孔微缩,即便是冷峻如他,听到林茂这般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人名号,神色也是一震。

这两人口中的那三应书生,却并非是寻常江湖中人——他乃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当朝首辅龚宁紫。据说此人乃是当世第一等惊才绝艳之人,有卧龙凤雏之才,宋玉潘安之态。多年前伪王权倾朝野中宫不稳,短短十年间竟有灭国之兆。而当时云太子为避伪王,自求流放到到苦禅寺出家为僧,入山途中偶遇一落魄书生。有说这书生拦在云太子车驾前,大笑道许了云太子三个要求。而只要云太子开口,只要是他能办到的,便一定会办到。彼时云太子只当时路遇癫狂之人,却也禁不住心中忧愤,求了书生三个许愿——这三个许愿,第一个是求伪王速死,第二个是重夺江山……而第三个要求,世人却无从得知。只知道前两个许愿,龚宁紫竟然都在短短几年间轻而易举地云太子做到了,而第三个要求,却并未办成——也是因为这样,这龚宁紫几十年来一直留在朝中甘为当年的云太子,如今的云皇驱使。龚宁紫这段事迹是在玄妙,流传至市井后,他竟有了个“三应书生”的别号。

云皇因早年经历,极为信任龚宁紫,甚至还将手中本应由皇帝掌管的三只暗卫“听风”“随云”“追月”都一并交给龚宁紫掌管。因此若说这世上有人真的能说得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话,也只有这龚宁紫一人而已。

这样说来,这龚宁紫的信物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价值连城,倘若真有消息流传到武林之中,怕是要引起一番惊天动地的腥风血雨来。

偏偏林茂这时候说起来他来,神色却十分沉静。

“……那信物是玄铁所铸,想来应当不会毁于大火。有了它,回到江湖中之后再去寻找你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踪迹,应该会轻松许多。”

林茂轻轻说道。

“这般贵重的东西,师父为何不早说?”

常小青停了停,终究忍不住问道。

林茂叹了一口气,避开常小青的眼光,道:“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倒也不知道他最后会不会认呢。”

龚宁紫——

多年以后说起这个名字,林茂只觉得本就烦闷的心中愈发沉重。

好在有龚宁紫那信物做幌子,林茂回小院拿东西的理由倒是真说得过去。

只不过如今积雪太厚,林茂要回那小院,却只能由常小青背着——而姚小花却只能被点了穴,老老实实地跟灰驴白驴一道待在驴棚之内,留在小楼这处。

这常小青是如何借着一身轻功险险带着林茂掠过山道回那小院的过程便不多提,只说林茂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见到的那小院却只有原先的一半——依旧是因为大雪的缘故。积雪堆在原先废墟所在的地方,腰往下的部分全是白雪,若说要找东西,真是大海捞针一般难上加难。

好在林茂之所以来到这地方,为的原本也不是那所谓的信物。他按照记忆,随意地在小院中一处地方指了指,便指使起常小青卖力挖坑了。

“可是,那信物究竟是何颜色,何形状,何大小?”常小青大概也察觉到了林茂这般敷衍姿态,忍不住开口问道。

林茂目光闪了闪,顿了顿才开口回答道:“那信物……是一根铁钗,颜色大概……已经锈成黑色了吧,一头尖,一头是鸳鸯衔缠枝莲花的样式……”

“鸳鸯衔缠枝莲花?”

常小青忽然打断了林茂的话,眼神锐利如针般朝着林茂刺过来。

林茂愈发显得有些不太自在,讷讷点了点头。

常小青脸色渐渐阴沉下去。林茂这样一说,他倒还真的想起来自己在林茂屋内,确实见到过这样一根铁钗了——虽说是玄铁所制,但是那铁钗却真心说不上是上等货色。成色和锻造手艺都极为差劲,恐怕都不是首饰铺子里出来的东西,而是哪个铁匠铺里有人截了那锻剑炼刀用的玄铁石偷偷打出来的。

往前数几十年,世道飘摇民生凋零,这种铁钗竟很是流行过一阵子——便是样子再粗糙再丑,刚锻出来的时候,用那细砂将铁钗来回打磨均匀了,看上去多少也是光滑锃亮,与那银钗有三分相似。寻常百姓家生计困难,小娘子爱俏,即便是有一只铁钗也是心满意足了。因此便常常有那汉子借着锻刀的功夫,求铁匠人顺道打一只钗给自己心爱之人。

常小青原先还以为,那铁钗是有他人遗落在林茂这处的。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那只铁钗的内侧分明还铸着一行细细的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字迹银钩铁画,哪怕落在那等贫贱的铁钗之上,也能无端端让铁钗也生出几分雅趣来。而从那诗句来看,这送钗之人,分明也是将铁钗当个寄情信物留给心爱之人的才对。

然而现在常小青听林茂语焉不详提起这只铁钗,才发现原来铁钗竟然原本就是那龚宁紫留给林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