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在那红梅之下任积雪落满肩头的美貌青年,自然就是白若林了。

那只“雪鸟”显然是负伤而来, 提起交城大火, 满心怅然, 纵然受了那样严苛的训练本应心硬如铁,此时也禁不住泄露出一丝悲恸。

“……府中兄弟, 死伤过半,因而搜寻琼太子之事, 还请公子多宽限几日。”

他还待再说几句,只见白若林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挥,“雪鸟”便立即噤声,再不敢多发一言。

“我知道了, 此事我自然会禀告龚大人。”

白若林垂下眼帘,轻声细语徐徐说道。

而就在此时, 雪地里忽然又有一声轻微的“簌簌”之声,听上去,不过是冻僵的小雀无意间从枝头掉落, 又或者是有微风吹过树梢,抖落了枝头积雪。

可是在听到那一声细响的瞬间,白若林与那“雪鸟”都齐齐往声音传来地方向望过去, 表情凝重。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寒冷的空气中弥漫而来。

“你先退下吧。”

白若林了挑了挑眉,忽然对“雪鸟”说道。

雪鸟瞳孔微微一缩, 而后不发一言, 身形轻轻一动, 便以异常高明的轻功从白若林眼前掠走。

当然, 只有“雪鸟”自己知道,在闻到血腥味的瞬间,心头已有疑惑顿生。

从那响动可以听出来,来人与他一样,是府中“小鸟”,可“雪鸟”与“鸟群”中众人一同受训,对同僚气息记得清清楚楚,刚才那只“小鸟”于他来说却莫名十分陌生。

难道持正府中还有其他“鸟群”?又或者是……

“雪鸟”忽然背后生寒,不敢再想下去。

而依旧是在那一株红梅之下,白若林在面对面前的另外一只“小鸟”时候,神色再不复“雪鸟”面前的淡定自若。

“你说……你说这是……什么……”

白若林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望向那人呈上来的事物,半晌都没有伸手。

来人与先前“雪鸟”一样,一身白衣遮住了头脸,布料中间露出一条细缝,露出了眼睛。骤然看过去,整个人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不过在肩头正别着一只小小的银雪鹞扣子,算是表明了身份。

那“雪鹞”大概身上有伤,呼吸颇重,双手之中正端着一枚长条形的盒子,盒子上了封着漆,漆上烙着鱼龙环,环中是一枚小旗,旗子上点着十二只精细的虎头印。

白若林作为龚宁紫的徒儿,又在龚宁紫重病之时主持持正府内工作良久,当然不会错认那火漆上信息。

鱼龙环代表着那是鱼龙令一支,旗子上的虎头印代表着发信人乃是一旗旗长。

“鱼龙令第十二旗的旗长……”

白若林默不作声在口中狠咬了舌尖一口,凭着那剧痛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记得那人唤作叶年?”

白若林幽幽说道,说话间咬着牙将那盒子取了过来放在自己手心,却并不打开,而是不住地在盒子表面轻轻摩挲——就好像这盒子中装着的是蛊虫毒蛇,不能掉以轻心一般。

“回禀白公子,送信人确是鱼龙令十二旗旗长叶年。据他所言,鱼龙令令主十三娘已毙命于罪僧伽若之手,因此此物由他代为送出。”

“雪鹞”平平应道。

“我记得罪僧伽若脱逃的消息是三日前送来,既然此物如你所说,实在是至关重要,为何当时不一起送来,反倒要到三日后才这般姗姗来迟地递上来?”

白若林道。

在最开始的惊慌之后,他收拢心神,这番问话语调平稳,听起来倒是并无异样。但只有白若林自己知道,此时的他内心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慢慢地打开了盒子——在木盒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支满是锈迹的铁钗。

在看到那异常熟悉的鸳鸯衔缠枝莲花纹样的一瞬间,焦躁和惊恐混合着不安化为了某种黑暗的野兽,在白若林的胸口一跃而起,啃噬着他的心魂。

“回公子话,罪僧伽若逃脱之事由看守他的白雀令发觉,而彼时鱼龙令下叶年受伤极重,虽有白雀令救治,却一直昏迷不醒,直到昨日叶年临死前回光返照,才得知铁钗令现世之事……”

“雪鹞”未曾有一字一句的隐瞒,将叶年濒死前诉说的铁钗令现世前后事项全部都一五一十转述给了白若林。

等听到那叶年是在靠近玉峰山下的交城中得到铁钗时,白若林心跳骤然加速,眼前更是腾起了一层红雾。

“这绝非铁钗令。”

生硬如石的声音响起来,是白若林突兀地打断了“雪鹞”的回话。

“……”

雪地之中,那名“雪鹞”一怔,虽未发一言,却难掩愕然之色。毕竟铁钗令于持正府中人来说实在非比寻常,这只铁钗既然能让人这样快马加鞭连夜送到白若林手上,自然已经过了数道手续层层检查,确认了铁钗真伪才是。

可是如今白若林却这样毫不犹豫地开口断言这并非铁钗令,哪怕“雪鹞”原本就是白若林一派的嫡系人马,如今也禁不住泄露出些许不自在。

想来白若林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番作态有些生硬,他猛然将那只锈迹斑斑地铁钗紧握在手中,在脑海中将“雪鹞”先前的回话在自己脑袋里翻来覆去过了好几遍,然后才慢慢开口道:“你乃是我心腹之人,事到如今,有些事情确实也应当告诉你了——这世上铁钗令令主其实早有确切的一人。”白若林道,“那人就是前些日子刚刚过世的忘忧谷谷主林茂林老先生。”

白若林盯着“雪鹞”那张被白布覆盖的面孔,说话间,他那混乱的心神竟然就这样渐渐变得安定了下来。

没错,既然那人已死,便是有再大的问题,也不过如此。

“我师父早些年同那位老先生有旧日,铁钗令便是两人之间情谊相约的信物而已。而除非那位老先生亲自手持铁钗令前来——其他人拿出来的铁钗令,定然都是仿制的。现在林茂老谷主早已仙去,膝下弟子又各自伤亡失踪,怎么可能会有叶年所说的那等年轻男子前来以铁钗令相求?而且,那人如果都能拿出铁钗令,所求之事竟然只是让罪僧出手救人?”

说到这里,白若林轻轻一笑,面露坦然之色。到了这时,恐怕就连他自己都要觉得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铁钗,不过是个仿制得极为精妙的伪造品了。

“想来此事应当是与那逃走的罪僧伽若相关——如今倒是需要吩咐下去,将那叶年所描述的男子细细切查一番,说不定,便能以此找到罪僧的下落……”

“属下明白。”

到了这时,铁钗令之事便已经轻描淡写被白若林推向了凌空寺罪僧伽若忽然离去的事情上。

说起来,罪僧伽若在交城中忽然消失之事虽也棘手,可反应最大的却不是皇宫那边,而是送出伽若的凌空寺——这些天来,持正府中为了应付那帮秃驴已经耗费了精神。

然而说到底,最后持正府中人也实在没有明白,那凌空寺为何要对一名和尚的离去如此大惊小怪。要知道,那等摩罗转世之说对于持正府中众人,实在是有些无稽之谈。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双方之间争端愈多,极耗心神。

“雪鹞”离开了。

当然,白若林也不知道那人是否真的相信了他巧舌如簧的那番说辞。

不过,便是那人不信也是无碍。

白若林凝视着院中皑皑白雪,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倒是可怜那“雪鹞”了。

白若林想。

虽说那人是他心腹,但谁要他亲手带来了那该死的铁钗令呢?

短短一瞬,白若林便已经做出了决断——接下来那雪鹞会接到一个极严苛的任务,定然会有去无回。而随后,白若林会备好一支仿品以应对龚宁紫的问询。

那叶年从交城中送上来的这一支铁钗不过是个赝品——也只能是赝品!

已经死掉的人,就不应该再影响活人的生活了。

白若林松开手掌,并不起眼的铁钗映衬着他雪白秀美的掌心,愈发显得粗陋简朴。虽说先前白若林信誓旦旦表示这支铁钗不过是个仿品,可他既然是龚宁紫唯一的弟子,自然就不会弄错铁钗令正真的模样。

这……这就是铁钗令。

那忘忧谷谷主林茂的铁钗令!

“为什么你都死了,还要来麻烦我呢……”

白若林喃喃低语道。

姣好的面容上,透着一丝他自己并不知晓的怨毒与愤恨。

“叮——”

一声轻微地铜钟声响。

白若林脸上表情顿时一变,转头朝着远处的院墙望去。

这一声铜钟是从龚宁紫的小院中传来,代表龚宁紫此时终于愿意见他。

一想到自己的师父,白若林冻得惨白的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晕,然后便快步朝着小院走去。

不过刚行了两步,他忽然又脚步一顿。

手中那只黑黝黝的铁钗似乎忽然间变得极为沉重了起来……

白若林垂眸帘目,只停了一瞬,步伐忽然又轻快了许多。

只不过先前他是直对着龚宁紫所在书房走去,这回他却像是改变了主意,稍稍绕了绕路,从府侧一处荒芜偏僻的院落中经过。

那院落里只有一口枯井,已是许久没有用过。据白若林所知,开春之后,这口枯井便要被填平了。

白若林在枯井旁立了片刻,探头往其中一看,只见到井底黑黝黝一汪浑浊污水,不见天日。

他袖口一抖,先前那枚铁钗便已经“噗通”一声落入了井中,见不到踪影。

与那金钗不同,铁钗最不耐水浸,尤其是这种浑浊恶臭的污水——恐怕过不了多少时日,铁钗便会在井底锈蚀成泥,再聚不起形状了吧。

枯井边上也有梅树,不过这棵梅树显然并非人力刻意栽植,而是野生野长,因此生得十分瘦弱纤细,枝头梅花更像是血色不足一般,是一种淡淡的粉色。不过那花蕾半开半闭,却比之前那棵红梅要香上许多。

那白若林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井边回过身来看着那颗粉梅,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紧接着他便小心翼翼运掌为锋看,将那棵梅树上将开未开的一枝梅花砍下来搂在怀里,神采奕奕飞快地踏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