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青像是完全没听到少年口中那凄惨的哀嚎。
他的手持着酒壶,很稳。他的神色也很平静。
眼看着澄澈的烈酒终于将血污冲刷干净, 露出了少年煞白的皮肤和那向着两边绽开的皮肉, 他的手腕忽而一抖, 迅速地将那金疮药和解毒粉一起撒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之中。
接下来,常小青就当着自己师父与姚小花的面, 做了一个十分骇人的举动——只见他手指在旁边那盏鲸脂灯灯盏中轻轻一沾,一只手指尖搓起一团微黄的鲸脂, 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捏起少年的伤口,将那伤口死死合拢来,再将鲸脂涂在伤口之上。
随后他拿起灯盏,把那火苗对着少年伤口上的油脂, 轻轻一沾。
“啊啊啊啊啊——”
惨叫和一团火光同时在石室之内腾起,伴随而来的, 还有皮肉烧焦时特有的恶臭。
那少年在一声嘶哑的痛楚尖叫中倏然一弹而起,他的身体便像是被拉到极限的弓,向上挺了起来。
林茂没有想到少年竟会在这等时候醒过来,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然后便顺手抽过先前用袖剑割下的布料卷成一卷,飞快地塞入了那少年的口中, 免得他在浑浑噩噩的剧痛中直接咬掉自己的舌头。
可那少年明明都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眼看着那脏污的布团塞过来, 竟然猛然侧过头来, 作势便要往林茂手腕伤咬去。好在林茂眼明手快, 少年不过刚刚张口, 他便已经抬手猛然掐住少年的下巴,强行将那布团塞进了少年的嘴唇之中。
“唔——”
之前的惨叫倏然被堵在了少年的喉咙之中。
他奋力挣扎了一瞬,上挑的眼角隐隐有泪,混着那脸上血污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看着简直就像是流出了两道血泪一般,有种说不出的可怜。林茂看着少年如此情态,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送,依然死死卡住那少年在剧痛中不自觉痉挛的肩头与胸口,沉声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林茂深知以火灼伤的疼痛是多么难以忍耐,当年他行走江湖时,也曾经见过不少号称是豪杰好汉的人因为忍不得剧痛,最后因为伤口溃烂,在漫长难熬的痛苦中活生生被耗死。如今在他怀中的这个少年因为尚未长开,一身骨头支棱着薄薄的皮,卡在胳膊之中,好似一只瘦骨伶仃半大不大的小兽一般。林茂心中不由有些紧绷,害怕这少年会因为忍不得疼痛而勉力挣扎——他身上那几处伤口都又深又长,倘若真的挣扎起来,恐怕刚刚才灼好的伤口又要迸裂开来血流不止。
林茂在大火烧城之时费神费力将这少年救下来,可不是为了让这密道中多一具少年尸体的。
少年依旧勉力挣扎,哪怕那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
“不想流血而死就给我忍着。”
林茂不由地说道,然后腾出手来,用力拍了拍那少年的脸颊。
那少年忽然间便回过了头,睚眦欲裂狠狠瞪向林茂,一双凤目中遍布血丝,目光亮得就像是被软布擦拭过的刀剑,锋锐如刀。
林茂猝不及防对上那少年的目光,一时之间竟然被这一个弱冠少年看得心头微颤。
不过出乎林茂意料的是,那少年明明已经痛得不住颤抖,看到林茂之后眼中却腾然溢出一道水光,萦绕在他身上那受伤小兽一般紧绷尖锐的防备之气也倏然散去。
“唔……唔……”
那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林茂,喉咙中滚落出几声含糊地嘟囔。
又过了片刻,他便当着林茂的面,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林茂不由一愣,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少年先前并未清醒,只不过是因为那剧痛而从昏迷中挣脱出来,然后还来不及恢复意识就又晕了过去。
“这个人……这个人该不是死了吧?”
等常小青依着先前的方法,手法干净利落地将少年身上其他的伤口也如法炮制之后,那少年就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椎骨的兽尸一般,在林茂怀中骤然一软。姚小花之前一直屏气凝神地在一旁帮忙,眼看着少年即便是在昏迷中也蹦得宛若铁板的身体软绵绵地塌了下去,不由得捂着嘴轻声低呼了起来。
林茂一听这话,顿时眼前一黑。他连忙在少年的颈侧轻轻抚了一会儿,感受到了那微弱却平稳的跳动之后,才慢慢地松出了一口气。
“无事,只是彻底脱力了而已。”他对着姚小花道,然后又回过头看着常小青开口加了一句,“辛苦小青了。”
“什么……”常小青愣了一瞬,然后才连忙躬身对林茂开口道,“既是师父的吩咐,便是我的分内之事。不过这人身上受伤颇重,之后的情形却不太好说。”
常小青板着脸,看着就跟往日一样,可心中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言谈举止之间很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林茂不由地有些担忧,忍不住往常小青脸上多看了几眼。
他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那常小青的脸色在明亮的鲸脂灯下,莫名地显出了几分苍白。
“小青?你可是身体不适?”
林茂赶忙将少年放在软榻上,然后绕到常小青面前,抓起他的手小心问道。
“徒儿一切都好,”常小青干巴巴地回应道,“只是……”
“只是?”
林茂还从来没有在常小青身上看到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心中的那份不安顿时变得更加难以掩饰。
“只是有些疑惑这等精妙密道究竟是何人所建而已。”半晌,常小青忽然开口,看得出他刻意做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以林茂对他的认识,哪里又可能分辨不出自家徒儿在这一瞬间显现出来的紧绷。
不等林茂开口,常小青继续说道:“我见此处所藏事物,除了那必要有的清水食物意外,竟还有游记与玩具,倒与师父的喜好相符。”
恐怕就连常小青自己也没有察觉,末尾的这句话中多多少少竟也带上了些许试探之意。
听到常小青的问话,林茂一愣,心中滋味莫名复杂。
“唔,这密道……”林茂偏过头,望着墙边那一排矮柜,失神轻轻开口道,“是你父亲当年所建。当年江湖与朝廷一样,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常师兄担心我的安全,便在交城下建造了此处密道,密道中不仅有陷阱,也有像是我们如今所在之处这样的小室。为的是万一有人在外追杀,躲在此处凭借着储藏在此的清水干粮,也能平安无恙地呆上一些时日。”
“想得好生周到。”
林茂话音一落,从旁便传来了姚小花一声适时低喃。
结果因为这时候林茂与常小青都陷入了莫名沉默,因此少女的嗓音在石室之内倒显得格外响亮。
姚小花显然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以手捂嘴,不太好意思地冲着林茂娇俏地眨了眨眼睛。
“没事……”林茂对她点了点头,轻声安抚道,结果就这样错过了身侧常小青骤然又白了一层的脸色。林茂一回头,就发觉常小青神色古怪。
他将常小青一手带大,深知自己的徒儿一身盖世武功磊落性格,却独独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与师父之间的那番爱恨纠葛颇为在意。
“其实他这个人生性大大咧咧,行事也常常没有章法。那点细心有时候也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不信你去看他给我备下的那些闲书玩具,定然都是些我不喜欢的。”
林茂却不知道,自己在说出这句话时,眼角眉梢却都漾着一层浅浅的笑意。
常小青正凝望着他,看着林茂神色间那无意间流泻出来的亲昵,面色愈发冰冷。
片刻后,就连林茂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不对,他的话语忽然止住,神色怔怔。
没错,常青其实不是不细心,他只是不懂那些而已……
那个人不通文墨,不懂风雅,爱华服,爱美酒,爱金银珠宝山珍海味。就算是要给林茂买解闷用的闲书,也只会挑那书铺子里卖得最好的那几本,至于其中内容,却从未挑拣过。这样的常师兄在当年行走江湖时,自然也曾经因为内里的粗鄙底子而受过不少讥讽冷笑。
相比起来,常小青虽无父无母在忘忧谷中长大,林茂却一点都不敢在他的诗词文墨上懈怠。便是常小青初闯江湖与那武林高门中弟子同寝同食,也从来不曾露出半点短处。外人对忘忧谷有再多非议,看到常小青,依旧不得不夸一声钟灵毓秀。
年少时,林茂也曾因为常师兄偶尔露出的不讲究而与他拌嘴过——只是现在想想,依常青早年的遭遇,那金灿灿硬邦邦的金银珠宝,果然还就是这世上最牢靠,最能傍身的东西。
只可惜当林茂终于明白这点的时候,那人却早已不在。
就在林茂心中百味掺杂,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先前晕厥过去的少年在矮榻之上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林茂一惊,连忙上前看向那少年,后者面如金纸,双眸微微睁开。与之前那次因为剧痛而迷迷糊糊醒来不一样的是,这一刻少年的目光极为清澈,显然神智早已清明。
【这少年看着倒像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没想到骨头倒是挺硬。】
看到那少年,林茂不由地在心中暗暗想道。
能够让常青备在这给林茂逃命用的密室之类的药物,自然都是灵验非凡,如今常小青给那少年上了药粉,又用火封住了伤口,少年能够就此清醒倒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真正罕见的是少年醒来之后,依然能这般气息匀净,神志清醒。
那少年默不作声地移动着目光,从常小青一直看到姚小花,然后目光便停在了林茂的脸上。
直到此刻,林茂才深刻地感觉到先前那位曲统领为何能面不改色杀了那样多人,却独独在少年面前心生怯懦,最后被人寻了机会反杀而死。
这少年身上,确实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威势。
明明此时的少年身受重伤,可被他看了片刻,林茂也觉得背心微微发汗,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然而下一刻,他便眼睁睁见着那少年原本白如绢纸的脸上一点点染上胭脂红——原来他竟是看林茂看得有些痴了。
“我……我这是死了吗?”
半晌后,那少年才傻傻开口。
他这么一说话,先前凝神看人时候那种威严便宛若幻梦一般骤然消逝,徒留下一团年少傻楞的呆气。
随后林茂便见着他伸出手来,战战兢兢地在林茂垂在两侧的手背上一滑。
“好奇怪,原来天上的仙人摸起来竟是这般柔滑……”
林茂随后便听到那少年呆呆低语道。
因为他年纪尚幼,五官也生得俊秀端正,因此这寻常人做出来多少有些登徒子气的举动落在他身上,倒只有让人忍俊不禁地好笑。
“我,我姓章……叫章琼……这厢给仙人见礼……哎哟……”
那自称作章琼的少年想要给林茂行礼,结果才稍稍一动弹,便又跌倒软榻之上,满头冷汗动弹不得。
林茂赶紧按在他的肩头,无奈道:“小兄弟,你没死,我也不是什么神仙。只是先前我与我的这两位家人被困交城大火,想要另寻出路离城,却恰好在那宅院里见到你晕倒在地,便将你救了下来。”
林茂这番话说得真真假假含糊不清,轻描淡写就将之前与常小青姚小花一起在树丛后见到的对峙掩了过去。
果然,听到林茂这般说话,那章琼眉头一扬,一派天真地开口道:“是吗?我竟然是被人救了……能够在这等危机时候救人,你们还真是好人。”
在林茂身后的常小青一听章琼这般说话,眼神骤然便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