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见我?”魏承霖有些意外,没有料到那个关在牢里一年有余, 无论什么人都无法从他口中得到半句话之人, 居然主动要求见自己。
只是, 当他看到对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愤怒时,不禁有几分怔忪。
此人……与自己有过节?
“是,是我要见你,要看看似你这种毫无人伦的畜生,到底何时才能遭受报应!!”男子双目喷火,从牙关里挤出话来。
魏承霖当即沉下了脸,杀气顿现。
“如果你见我只是为了一逞口舌,恕我不奉陪了!”知道自己暂且动不得对方,他唯有将满腹怒气压下。
“背人伦而禽兽行,必不得好死!魏承霖,你不忠不孝, 对生身之母不闻不问,致其枉死家庙当中,午夜梦回之时,便不怕你魏氏列祖列宗来寻你问罪么?!”
魏承霖脸色骤变, 生母之死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靖安伯的斥骂、杨氏的冷漠、堂兄弟们的疏离, 像是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鞭打着,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如眼前之人一般,当面如此直白地痛斥于他。
“如此禽兽之行,纵然是……”
他陡然伸出手去, 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脖子,痛骂声嘎然而止,那人被他掐得涨红了脸,可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却溢满了倔强与愤怒,毫无半分畏惧与求饶之意,也更加激起了他的怒火,手上力度也越来越大。
那人呼吸越来越艰难,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眼看着就要命丧当场,恰好走了进来的执墨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奋力将那人救了下来。
“国公爷,万万不可!”见魏承霖脸上杀气未消,他也顾不上死里逃生、正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的那人,忙劝阻道。
“呵,你、你这是被人说中后的恼羞成怒……”那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见状嘲讽地道。
魏承霖被执墨劝下的怒火再度升起,又听那人厉声道:“你可知她在家庙过的是什么日子?堂堂国公府太夫人,身边只得一个信得过之人侍候,不过只是神智暂且迷失,便连你府中一个家奴也敢言语相欺,而这一切,全是拜你这个好儿子所赐!”
魏承霖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反驳:“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呵,呵呵。”那人一声冷笑,随即音调一转,活脱脱一副趾高气扬的刁奴模样,“下个月是夫人寿辰,国公爷吩咐了要大办,如今府里人人均是忙得脚不沾地,反正太夫人也是整日呆在屋里哪儿也不去,想必也不急,那四季衣裳便暂且晚些再做吧!”
一会儿语调再一变,又道:“太夫人想必也吃不下这般多,这几个菜不如便赏给老奴,也让老奴那孙儿尝尝鲜吧!”
魏承霖纵是再蠢,也听得出他这些话是在学着下人,瞳孔缩了缩,为着这番话中透出的内情。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纵然将她送往了家庙,可她的吃穿用度,也仍是国公太夫人。可是如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你是何人?与先母是何关系?为何又会知道这般多事?”
那人又是一阵冷笑:“我是何人你不必理会,当日我身受重伤,曾隐于你们魏氏家庙当中,对太夫人遭受的一切,自然清清楚楚。”
自七岁那年养父母先后过世,他被生父身前忠仆带走后,方知道自己的身世,自此生存的信念便只有一个,那便是报家族血海深仇!
那一日他身受重伤,不得已逃到了魏氏家庙当中,恰好便隐在那位太夫人屋里,亲眼目睹了她的状况。
他深呼吸一下,眼神锐利:“你们都以为她已经疯魔了,可她纵然疯魔,想的念的也只是你们兄妹!痛的也是亲儿不亲,女儿早亡!”
他记得有数不清多少回,明明那人还是神智不清的模样,更是将自己看成了儿子魏承霖,可唤着‘霖哥儿’的语气,怜惜他身上伤口的动作却是那样的温柔,如同世间上每一位对孩儿充满疼爱的母亲。
“她痛恨自己懦弱无能,无法亲自教养照顾亲儿,心伤亲儿的淡漠疏离,悲痛女儿早夭,再无法尽人母之责。你只会怪她怨她不理解自己,可却从来不曾主动尝试着去理解她,在她最悲痛绝望的时候,只会将她彻底抛弃!”
“魏承霖,死的人不应该是她,而是你!”
魏承霖面容惨白,身体不停地颤抖。
他很想大声喝止对方,让对方闭嘴,想告诉他,他从来便没有想过要将母亲抛弃,他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她,面对一个根本毫不理解自己,却又充满了对自己妻子的仇恨之人。
那人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几乎不顾手脚上的锁链,挣扎上便想上前揍他,还是执墨及时制止住他,吩咐狱卒强行将他带了下去。
魏承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的天牢,怎么回到的国公府。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父亲生前所在的院落里。
他轻轻推门而入,屋内一桌一椅都布置得整整齐齐,自父亲离世后,此处便再不曾有人住过,只是每隔数日便有下人前来打扫。
时隔多年,他已经快要想不起父亲的模样了,只记得那张温和慈爱的脸庞,总是带着笑,望向自己时,连眼睛都像是带着笑。
他坐在书案前,回忆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渐渐地,眼中一片茫然。
若是父亲自己他这样的对待母亲,致使母亲凄苦孤单地离世,是不是……
“国公爷。”执墨的声音在屋里响了起来。
他定定神,将心里那种悲凉的感觉压下,沉声问:“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太夫人生前,除了身边的春柳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外,其他人,初时还能尽着下人的本份,只是时间一久……春柳一个人,总有顾及不上之处。”执墨迟疑着,还是将他所探明之事一一禀来。
魏承霖神情平静,可眸中却蕴着一团风暴。
很好,很好……
却说周莞宁正替做着给一双儿女的小衣,忽见侍女流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夫人,不好了,国公爷要将孙嬷嬷等人杖责赶走……”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周莞宁大惊失色,将手下的绣活放下,一把抓住流霜便问。
孙嬷嬷是她的陪嫁嬷嬷,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在身边侍候了,这些年也亏得有她在身边,替她打理府中杂事,她才能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
这些年,孙嬷嬷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君为何突然对她发难?
“我在外头也听不清楚,只是知道国公爷突然吩咐人带走了孙嬷嬷,连同当年在太夫人身边侍候之人,一律先打三十板子,说是打死不论,不死再作处置!”想到魏承霖下令时脸上的冷酷,流霜不禁打了个寒颤。
周莞宁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太夫人身边侍候之人……难不成此事还与早已过世的婆母有关?还是说孙嬷嬷她私底下做了什么?
她正想去寻魏承霖求情,不管怎样都要想法子把孙嬷嬷保下来,可不曾想还未迈出门,外间又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女子的求饶。
“你们做什么?!”她再也忍不住冲了出去,见不知何时来了一批侍卫,正强行将她院里数名侍女拖走。
“回夫人,属下奉国公爷之命,将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带下去!”为首的侍卫板着一张脸,朝她躬躬身,回道。
“什么叫吃里扒外?什么里什么外?!”
“属下不知,夫人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国公爷,只是这会儿国公爷正忙,怕是一时半刻无暇理会夫人。”
周莞宁还想说什么,可那人朝她躬身行礼,手一扬,身后的侍卫便已经押着那数名侍女离开了。
周莞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恐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夫君为何未经自己的同意便要处置她身边之人?
她身边这些人全是出嫁前父母精心替她挑选的,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丝毫不用她担心。如今一朝被带走,她便是再蠢,也知道她们是一去无回了。
内宅此番大清洗,让府里众人大惑不解,却也无人敢说半句话。
连夫人身边的孙嬷嬷也逃不掉,可见国公爷此回甚是震怒,虽不知她们犯了什么事才惹来这般下场,但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不见国公爷连一向最宠爱的夫人都不肯见了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将阿莞身边得力之人全部遣走,这岂不是折了她的臂膀么?”这日,魏承霖刚下衙,正准备回府,周懋遣人来请,才进了他的书房,便听周懋不满地问。
“那些人目无主子,处置了也是她们应得的。”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什么叫应得的,旁人倒也罢了,只那孙嬷嬷……”
“岳父大人!”魏承霖打断了他未尽之言。
“岳父大人,此乃小婿家事,不劳岳父操心。难不成娶了你周家女儿,我国公府也要一并姓了周不成?”
“你!!”周懋脸色大变,不敢相信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登时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是明面上的意思,国公府不养吃里扒外之人,她们既念念不忘旧主,我自成全她们!岳父大人不必担心她们的去向,如今她们正在阿莞陪嫁庄子里,岳父若是仍放心不过,自去将她们带回来便是!”魏承霖迎着他的怒火道。
“你……”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成么?做什么这般脸红脖子粗的。”温氏连忙进来,将盛怒中的夫君劝下,又柔声对魏承霖道,“这会儿天色不早,阿莞想必在等着你回去呢,我也不留你了,路上当心些。”
魏承霖薄唇抿了抿,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话,拱拱手行了礼便离开了。
“你说他这是何意,气煞我也!!”周懋仍是气愤难消。
温氏皱着眉,叹息着道:“只怕女婿心里存了不满,不满孙嬷嬷不时将府里之事告诉咱们。”
周懋冷笑:“谁有那个闲功夫理会他们府里之事,我也只是放心不下女儿罢了。”
魏承霖并没有立即回府,而是遣开随从,独自一人骑着马出了城门,一路往京郊而去。
那边的方向,有魏氏的家庙,他的生身之母,便是亡于那处。
“畜生,放手!!”
“贱人,若不是你,我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放开,你放开我!!”
策马到了山脚下,忽见前方一对男女正争执拉扯着,男子死死抓住女子的手,像是要将她拖走。女子挣扎不休,陡然低下头去,用力往男子手上一咬。
男子一个吃痛,手一扬,狠狠地甩了女子一巴掌,直将女子打倒在地。他还不解气,朝前一步,一手揪着女子的领口,一手又要往女子身上打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巴掌又要落到女子身上,魏承霖脚步一闪,大掌一抓,稳稳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教对方再也动弹不得。
“魏承霖?!”来人大怒,正欲反击,可却在认出他时脸色一变。
“你认得我?”魏承霖皱眉。
他可不记得自己认识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打弱女子之人。
“满京城的权贵,哪个他不认识。”方才被打倒在地的女子爬了起来,冷冷地道。
“算、算你运道!”那男子虚张声势地扔下话,却不敢对上魏承霖的脸,急急忙忙便跑掉了。
魏承霖也无心去追,目光落在女子身上,见她半边脸已经被打得肿了起来,只是神情却是相当的冷漠,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厌恶。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那畜生又打?!”突然,从另一边跑出一个作侍女打扮的女子,径自便跑到受伤的女孩跟前,看到她脸上的伤,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走吧!”女子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淡淡地道。
那侍女擦了一把眼泪,不经意地看见不发一言的魏承霖,神情像是有几分愕然,只是也没有说什么,追着女子而去。
远远的,魏承霖听到她低声问:“……夫人,那位不是老爷生前极力夸赞过的英国公?”
“一个不忠不孝之人,有什么好说的。”女子带着厌恶的声音,纵是隔得老远,魏承霖也能听得出来。
那对主仆越走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皱着浓眉,良久,终于想起对方是何人。
若她真的是黄将军之女,那方才那名男子便是早前欲停妻再娶,却被原配发妻当街痛斥,强行‘休夫’,闹得满城风雨,最终被朝廷罢官革去功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那一位了。
那位引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原配发妻’不是哪一个,正正便是早已过世多年的黄将军唯一的女儿,闺名清姝的女子。
卿本佳人,奈何所嫁非人。
若是黄将军泉下有知,得知他替女儿千挑万选订下的夫婿人选,到头来却毁了他女儿的一生,只怕纵是死了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