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咧咧什么,我闺女是念了书的,以后是要进城里当工人的。要不是看在贵子的面上,哼……”叶茂重重哼了一声。
“你还就别看贵子的面,不用给我脸,说,继续说。你家大妞就是精贵人,我家二妞就是赔钱货。叶贵,你自己说,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满红她爹的。没分家呢,你大哥家的闺女咋就不是赔钱货,你闺女咋就是赔钱货,你大哥家的闺女咋就能上学,你闺女咋就不能上学。你大哥家的闺女就是以后要当工人的,你闺女就是活该配给大傻子的。”
王桂花瞪着叶贵,这个女婿,她是越看越觉得糟心,即没本事又愚孝。她倒是宁愿女婿能跟她争上几句,也比不吭声强。
“得了,不就是要分家吗?怎么分。”叶家老头从进门到现在,还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一开口老太太就炸毛一样跳了起来,“分什么分,我不分。”
分了她使唤谁去,家里的活谁干。
王桂花坐着靠背椅,双腿一盘,“不分家你们来干什么,怎么,显摆你们家人多呢。”
“咱家可不,就是人多。”老太太还挺得意,这辈子最值得她骄傲的,就是生了三个儿子。
“那可不,地底下还躺着二个呢。”王桂花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事,若是早知道了,她怎么也不能把闺女嫁过去。
老头儿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你要是想找事,咱家可不怕。”
“难道我就怕了。”王桂花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上咱们小湾村欺负人来了,真拿我们当孤儿寡母了没人撑腰了是吧。”
“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吧。都是自家人,有啥不能好好说的。上嘴唇还容易磕着下嘴唇呢,拌个嘴角不是常有的事吗?新时代了,讲究男女平等,还翻那些老皇历干什么。”
叶家的小叔子,一惯说话好听,柳满红唯一在叶家不讨厌的人,就是叶祥。
这个时候,柳满红也端了碗过来,里头是刚下好的野菜面疙瘩,野菜剁的细细的,和着玉米喳还有面粉一块搅的。面粉给的够,疙瘩软和的很,又汤又水,又饱肚子又舒坦。
老太太不客气的接过碗,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送的太快,咽的翻了白眼,叶贵瞧见了,赶紧过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
吃完东西,所有人的情绪都明显缓和下来。
老头儿又提起分家的事,“家里欠了外债,一百块钱和三十斤粮食,如果要分,就得先把债分了。这个债,也是你们二妞招来的,你们得担一半。”
老太太一听就乐了,心想,就知道老头心里有数。既然吃不了亏,立刻就不作声,当起了老佛爷。
柳满红顿时心虚起来,不停的去瞧女儿。叶悠悠心知要坏,看了姥姥一眼。
王桂花目光朝女儿和外孙女脸上一扫,淡定的吩咐道:“红啊,去把厨房收拾收拾,再把水烧上。”
“诶。”柳满红也知道自己太挂相,跑进了厨房。
老头儿敲了敲烟斗,“这是她和叶贵的大事,咋不叫她听着。”
“我听着是一样。”王桂花瞪着叶贵,“她男人不也听着呢。”
“家里也没条件给他们盖房子,要是想分家,就把现在住的屋子,房门一封,从窗户那儿开个门。以后,就从后头走。”
说完了外债和屋子,再说的就是养老。
“分了家也是我们叶家的儿子儿媳妇,家里有啥事,也得来帮忙。有个三病二痛要花钱的,也得摊销。”
“分不分,要分,就赶紧跟叶贵回去,也省得一家子都不安宁。”老头儿将烟斗别到腰上,站了起来。
王桂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后两条我们没意见,第一条是啥意思,叶贵和满红两个大活人,在叶家挣了十几年工分,一分钱没见着,敢情就都不算了?”
“咱家是少了他们吃还是少了他们喝,这些都不要钱的?”老头咄咄逼人,半点不让。
王桂花正准备好好跟他们算这笔帐,柳满红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我同意了,分。”
“你同意?你有五十块钱和十五斤粮食还债?”王桂花看着女儿没出息的样,气的直上火。
“这个……”柳满红又看向了女儿。
叶悠悠在心里叹了口气,“到了年底算工分的时候再还呗。”
柳满红赶紧点头,“对,到年底再还。”
“那还得算上利息。”老太太凉凉的加上一句,气的王桂花又再瞪了一眼女儿。
“气死了,赶紧走,现在就跟他们回去。”王桂花一搂外孙女,“你们先回去,我留二妞再住几天。”
叶家人谈好了条件,转身就走。叶贵留下来,准备跟柳满红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去。
至于二妞,柳满红觉得,在娘家留几天也好,等他们收拾好了,再来接。
柳满红拉了叶贵去屋里说话,叶悠悠知道姥姥气坏了,让她回屋,自己去还板凳。
院子一角的小屋里,走出一个人,“我帮你搬。”
“小辛哥哥,我刚才看到你了。”叶悠悠刚才看到他了,叶家人来了不久,他就回了,一直就站在院子里的屋檐下,等叶家人走了,才进的屋。
辛墨浓想,他不是故意偷听的,可是这话要怎么解释呢。
“谢谢你。”
“呃。”辛墨浓低头,正好撞上她笑的如同弯月一样的眼睛。
“我知道,小辛哥哥是怕打起来,我姥姥会吃亏,所以才一直守在门口的,你在保护我们。”
叶悠悠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她只是没有想到,被誉为工作机器的辛墨浓,也曾有这么体贴的年月。
“谁叫小辛哥哥吃了你的奶糖呢。”辛墨浓将两条扁担一样的长凳扛到肩上,“我去就行,快回屋吧。”
叶悠悠知道姥姥正在生气呢,也没跟他客气,“谢谢小辛哥哥。”
回了屋,王桂花一把搂住自己的外孙女,“我竟然到今天才发现,你妈有多糊涂。”
“没关系的,姥姥。”至少柳满红是爱她这个女儿的,她也没指望一个在农村生活几十年的妇女,忽然就有了见过大世面的魄力和能力。
可是,越是这样对比,就越发现,她姥姥的见识和格局,绝不像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叶悠悠不敢问,只将这个疑惑放在心里。
但有一件事她却是极想问的,“姥姥,您刚才说地下还躺了二个是什么意思啊。”
王桂花轻哼一声,满脸不屑道:“你奶除了这三个儿子,还生过三个闺女。二个一出生就被她溺死了,还有一个没来及下手,被人花了十颗鸡蛋买下来,抱走了。”
叶悠悠瞠目结舌,自己的亲闺女啊,虎毒还不食子呢,骂她一句黑心烂肝的都嫌轻了。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这些事,也是女儿嫁过去之后,才慢慢知道的。再想后悔,也是晚了。
“这些年,因为没生出儿子,你妈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和委屈。嘴里说的再硬,其实心里已经顺从了,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处,处处直不起腰来。”说得形像一点,就是外强中干。
“姥姥,我明白的,我会照顾妈妈,让妈妈和姥姥都过上好日子,让叶家的人嫉妒去吧。”
叶悠悠觉得,她的运气已经不算差了。
别说这个年代,就是她生活的年代,有多少生下女儿受了婆家的委屈,不敢反抗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敢反抗婆家,反而转去虐打自己的女儿,恨不得掐死再生一个的亲妈,也不鲜见。
“好,我家二妞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姥姥等着享你的福。”王桂花搂着外孙女跟自己一张床上睡下,心里不住的叹气。
多伶俐的孩子,都怪自己被儿子的事闹的好几年半死不活,全然没顾上外孙女。这么好的孩子,若是不念书识字,岂不是白糟蹋了天份。
怀着心事没有睡塌实的王桂花,早起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她忍不住叮嘱女儿,“那一百块钱和粮食的事,你可不能说,跟女婿都不能吱声。”
“知道了,我有那么笨吗?说出来就得还回去,二妞说了喂猪喂狗都不还。”
柳满红蒸了白面馒头,拿了两个出去给叶贵。还有一碗青菜汤,就一碟子小咸菜。
“娘,不然还是叫二妞跟我们回去吧。”叶贵不见女儿,知道她还在屋里睡着,试探着问丈母娘。
“你们回去怎么吃,怎么住,怎么封门怎么搭厨房,一年还有几个月,你们得从家里分多少粮食出来,灶台厨具筷子碗。这些你们心里有成算没有,弄清楚了没,就敢开口带二妞回去。”
王桂花瞪了叶贵一眼,叶贵一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了。
这话倒是给柳满红提了醒,一拍大腿,哪里还坐得住,“我们昨天晚上就该回去的,赶紧吃,咱们马上回去。”
生怕晚一步,婆婆把东西都给藏起来,她就什么都分不到了。
王桂花摇头,一点也不看好他们夫妻的战斗力。她老了,掺和不动那么多事了,唯有这个外孙女,她不能叫叶家给祸害了。
“二妞,你想读书吗?”等外孙女醒了,看着她吃白面馒头,王桂花摇着扇子问她。
“想。”必须想啊,叶悠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再想不通,再不愿意,也已经来到了这个年代,成为了叶二妞。但她肯定不会永远留在这儿,更不会甘于当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
只是,怎么走,说起来容易,实则并不容易。
这个年代的人不管去哪儿都得开介绍信,去外地得介绍信,买车票得介绍信,住店也要介绍信。你想去任何地方都要介绍信。她怎么离开?谁给她一个孩子开介绍信。
离开又能干什么?吃饭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不管买什么都需要票据。也不允许私下交易,做小买卖的叫投机倒把,是犯法的事,被抓到是要判刑的。
而且这个年代,似乎运动还未结束,就是让她走,她也不敢走。
她暂时只能窝在这里等侍契机,而最合适的契机就是一九七七年的恢复高考。
还有五年时间,她不着急自己考不考得上,而是着急别人眼里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土妞,到时候要用什么理由说服村里给她开介绍信,让她去参加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