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寂, 无月无星。
四方皆是暗沉天幕, 铺天盖地落下,仿若深渊。
夜色弥漫中,一个女人缓步走回家。
钥匙入扣,轻轻转动, 房门应声而开。
吱呀一声响, 落进寂静异常的房内, 黑暗悄声无息地侵入。
她并未开灯,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脚步声沉重,一声沉过一声。
房门推开, 顶上的灯啪嗒亮起。
柔和的光线映亮了整个房间,夜风忽起, 窗帘被吹得作响。
房内竟已坐着一个人。
那男人低垂着眼, 听到门口的动静, 抬头看了过来。
她对上男人的眼睛,幽暗不见底, 如同深潭一般。
女人背脊一僵,想要后退。
那男人看出了她的举动,忽的开口。
声音冰冷至极:“顾香凝。”
女人的眼底中恐惧初现, 沉沉的绝望当头压下。
她的手脚瞬间失了力量,差点跪在了地上。
顾香凝颤抖着声音:“你是谁?”
多年前,她已经改名换姓,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
漫长的时间流逝,顾香凝以为这件事早已被掩盖。
没想到, 如今她居然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坐在顾香凝面前的男人正是莫清寒。
莫清寒看出了顾香凝的惧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他眼底掠过刺骨寒意:“我是谁并不重要。”
“我只想问你当年发生的一件事。”
顾香凝捏紧了手心,胸口滞闷。
她自然知道莫清寒口中说的是哪件事。
莫清寒的视线从顾香凝脸上掠过,神色平静如水:“你还记得莫苓吗?”
顾香凝浑身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顾香凝艰难地将话从喉咙中挤出:“她是我妓馆的一个姑娘。”
眼前这人已经调查出了她的真名,想必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必要隐瞒了。
莫清寒眼底冷意渐深,微微眯起了眼:“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香凝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并不详细。”
“据我所知,莫苓被一个人破了身。”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当年清楚真相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话音刚落,房中陷入了沉默。
尽管莫清寒不曾开口,但是顾香凝却觉得冷意攀上后背。
良久的沉寂过后,莫清寒才出声。
莫清寒直直地看向顾香凝。
他脸色冰冷:“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当晚的那个男人是谁?”
顾香凝赶紧点头:“当晚过后,事情被全面封锁。”
“我只晓得莫苓在那晚之后,离开了妓馆。”
顾香凝强忍惧意,抬头看了一眼莫清寒。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问自己多年前的一件事。
这时,莫清寒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他动作不急不缓,掀开了盒子。
盒子里放满了大洋,对于顾香凝来说,已经是不可得的富贵了。
莫清寒缓缓侧首:“我要帮我办一件事。”
顾香凝将目光从盒子上收回,凝神听去。
而莫清寒接下来的话却让顾香凝心生恐惧。
“我已经找到了当年的那个男人。”
莫清寒淡淡地说了一句:“至于你……”
“我需要你将这个真相告诉那个人。”
莫清寒神色漠然,眸色暗沉。
顾香凝心中大惊,她知道当年那人权势极大。
自己稍有不慎,很有可能惹怒到他们。
若是他们不满她的作为,那么她根本讨不到什么好处。
顾香凝没有立即应下,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看到顾香凝这副模样,莫清寒似乎早已料到。
他忽的从位子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顾香凝的面前。
顾香凝看着莫清寒穿过房间而来,在她的跟前站定。
顾香凝只觉得肃杀之气迎面而来。
莫清寒望着顾香凝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她膝盖一软,竟跪在了莫清寒的面前。
下一秒,莫清寒拿出了一把枪。
冷峻的枪口直抵着顾香凝的眉心。
而莫清寒的手指则放在了扳机之上,只要指尖稍稍一动,子弹就会立即射出。
莫清寒神情淡漠,仿佛那个拿枪威胁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看来你更适合用这个方式。”
顾香凝身子僵直,难以抑制地打着哆嗦。
要是她不立即应下,她的命就不会留过今晚。
莫清寒漫不经心地看向顾香凝。
顾香凝赶紧回答:“我会照做的。”
莫清寒收起了枪,冰冷的触感立即移除。
顾香凝松了一口气,身子瘫在地上。
莫清寒看也不看顾香凝一眼,随即走出了房间。
而顾香凝却不敢起任何旁的心思,她知道自己难逃这一劫。
夜色深沉,深秋的凉风吹起,冷意难当。
……
南京。
莫清寒拨通了督军府的电话。
陆宗霆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寂静的空气。
半晌,莫清寒开了口,语气极冷:“你还记得,在你当年上任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吗?”
陆宗霆皱眉,没有回答。
他隐隐猜到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莫清寒的声音继续响起:“明日你来隆兴酒楼一趟。”
说完后,莫清寒就搁下了电话。
他的眉眼阴冷至极。
莫清寒晓得,陆宗霆一定会来。
陆宗霆放下电话,他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这一趟,他必须要去。
为了揭开当年的真相,也为了让莫清寒知道,他真正的仇人究竟是谁。
……
翌日,隆兴酒楼。
天空刚落过雨,空气极为干净,弥漫着潮湿清冽的气息。
陆宗霆走到约定的房间,推开门,已经有人坐在里面。
那人背对着他,没有转身。
那人的背影静默,周身萦绕着阴冷的气息。
陆宗霆知道,他是莫清寒。
莫清寒听见动静,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抬眼看了过去,声线低哑:“陆督军。”
莫清寒眸底隐着恨意,此时见到陆宗霆,恨意阵阵漫起。
陆宗霆看见莫清寒,心里情绪复杂:“你找我来何事”
莫清寒面无表情地开口:“有一个人,我想让陆督军见见。”
这时,房门被敲响,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老鸨香姐。
香姐进来,低垂着头,不敢看房里的人。
莫清寒开口:“你把当年的事情讲一遍。”
香姐听见这道阴冷的声线,心神一凛。
她垂头开了口:“多年前,我这里有一位清倌,她叫莫苓。”
“有一日晚上,莫苓被一个人破了身……”
香姐细细地把当年的事情道来。
香姐离开后,莫清寒看向陆宗霆:“不知陆督军对这件事情可有印象?”
他紧紧地盯着陆宗霆。
陆宗霆思索了一会,然后,他摇了摇头:“我并不记得这件事。”
“当年我上任的时候,确实有人做了很多手脚。”
“我记得有一日我在督军府,烂醉到下午才醒来,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事情。”
陆宗霆对那晚的记忆是完全模糊的。
莫清寒冷呵了一声:“那我来告诉你,当晚发生的事情。”
他的眼中骤然涌起冰冷的光,光亮很快就被黑暗吞噬,没入暗幕之中。
莫清寒缓缓开口,带着极深的恨意:“那一晚,破了莫苓身子的人,就是你。”
一字一句,蚀骨的寒意袭来。
陆宗霆没有开口。
莫清寒眸色幽沉:“莫苓以为你会给她一个交代,可是那晚之后,你一直没来。”
“几天后,你的人送来一份东西给她。”
陆宗霆知道莫清寒讲的是什么,他没有说话。
莫清寒拿出做妾文书,摆在了陆宗霆的面前。
他眼底掠过锋芒:“这份东西,陆督军一定很熟悉吧。”
光线照了下来,照亮了桌上的文书。
上面写着莫苓和陆宗霆的名字,清晰可见。
陆宗霆扫了几眼:“我从未签过这份东西,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从何而来。”
莫清寒的心沉到了谷底,随即而至的是凛冽的恨意。
他早该料到,这个男人不会承认。
寒意席卷而来,冰冷覆上了莫清寒的周身,他目光所及之处,仿佛都变得阴郁黯淡。
莫清寒怒极:“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承认吗?”
“你毁了莫苓的一生,心里没有任何愧疚吗?”
声音重重落下,空气仿佛都冻结了一样。
莫清寒的心比这严寒冬日更为冰冷。
到了现在,陆宗霆还在装模作样。
莫清寒真想撕下陆宗霆伪装的面容,让他也体会一下,自己多年来经历的痛苦。
陆宗霆沉眸,缓缓开口:“你作为一个特工,应该明白,字迹是最容易被模仿的。”
“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真的。”
陆宗霆的话暗藏深意。
莫清寒心里一震。
但是此刻,恨意充斥着他的心里,凉意层层漫起,淹没了所有的光亮。
莫清寒并不相信陆宗霆的话,他嘴角冷意骤深:“你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坠入地狱。”
文书被叶家藏了起来,莫苓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为了谋生,只能重新接客。
她的身子越来越差,最后缠绵病榻。
莫清寒眸底深处涌动着重重黑暗。
光亮似乎从未抵达他的眼底,他永远被暗色笼罩。
莫清寒的声音低了几分:“那晚以后,她后来生了一个儿子,但却病死他乡。”
莫清寒的目光越过陆宗霆,眼底隐着沉痛。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冰雪漫天的冬夜,母亲逐渐失了生气。
他从未体验过家人团聚的温暖,那一夜,他更是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一幕幕过往交织而过,莫清寒心里一寸寸凝结成冰。
莫清寒声线冰冷彻骨:“莫苓一辈子都得不到你的承认。”
他的神色愈加沉了:“而我要的只是一个真相。”
母亲这辈子过得那样悲惨,到死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每次想到这里,他对陆家的恨意就会愈加重了几分。
这时,门外走进了一个人,他沉沉开口:“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相。”
声音落进沉滞的空气。
进来的人是陆世贤。
陆世贤的视线,看向莫清寒。
他已经知道了莫清寒的事,眼底眸光深浅不明。
陆世贤开口:“当年的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
莫清寒不答,认为这只是陆家的借口。
陆世贤继续说道:“那一晚,我和陆宗霆约在酒楼见面,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
“当时我察觉到不对劲,便让人在全上海搜寻。”
陆世贤视线飘远,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他的声音继续响起,低了几分:“我在一家妓馆里找到了陆宗霆。”
“那时他被下了迷药,人事不省。”
陆世贤看向莫清寒,声线愈加沉了:“莫苓在他的身边,她也被喂了药,陷入了昏迷。”
当时他极为愤怒,晓得是有人设局要陷害陆宗霆。
幸好他来得及时,处理了这件事情,并且封锁了全部消息。
而陆宗霆对此事并不知情,他也是最近才和陆宗霆提起此事的。
莫清寒一震。
陆世贤所说的,与他调查的完全不同。
莫清寒握紧了拳,为何会这样?
陆世贤看了莫清寒一眼:“这件事刚好发生在陆宗霆上任前夕。”
“事情这样巧合,你没想过里头有什么蹊跷吗?”
陆世贤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有人故意陷害陆宗霆,想在陆宗霆上任前夕,毁坏他的名誉。
莫清寒眼眸微紧,心里似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
他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巧合。
可如果此事是真的,那意味着这么多年来,他相信的东西全是假象,都将崩塌尽毁。
他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全是无谓的坚持。
但也并不排除,这是陆家为了隐瞒当年真相,串通好的说辞。
莫清寒仿佛坠入了越来越深的黑暗,那里荒芜苍凉,只有看不到底的绝望。
他只想给母亲正名,给她一个公道。
可当事情展现开来,背后却萦绕着更为深重的迷雾。
真相隐在背后,愈加看不真切。
恨意、怀疑、愤怒……交织在一起,他的心情极为复杂。
莫清寒用力握着拳,愈发紧了。
半晌,他倏地松了手。
心里只剩下虚无的暗色。
莫清寒面上没有显露半分,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们同是陆家人,我怎么知道,你们这番话是不是串通好的?”
陆世贤叹了一声:“我没有必要骗你,你如果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莫清寒漠然站起身,往外走去。
莫清寒的手覆在门上,正要开门。
身后忽然响起陆世贤的声音:“你也姓莫,你与莫苓是什么关系?”
声音清晰地响起,落在莫清寒耳中,他却觉得极为讽刺。
莫清寒的脚步轻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他的神色冰冷彻骨。
莫清寒嗤笑一声。
他的一生都被仇恨所操控,早就置身于深渊之下,再也无法逃离。
那里笼罩着深沉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寒风寂寂,铺天盖地尽是凛冽的冰霜。
莫清寒没有回答,空气沉寂无声。
他迈着步子,径直离开了。
莫清寒脚步带着决然,没有回头。
房门合上,空气极为静默。
陆宗霆和陆世贤默然不语。
陆世贤沉思,当年那件事情发生后,他补偿了莫苓,给了她一笔费用,希望她有一个好归宿。
谁料到,后来董鸿昌竟还没歇下心思,给了莫苓一份做妾文书。
事情兜兜转转,竟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陆世贤眼底弥漫着深沉的愤怒。
董鸿昌心思歹毒,设计了这些东西,让莫清寒恨上陆家,把陆家当做仇人。
莫清寒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为董鸿昌做了很多坏事。
董鸿昌让陆家的孩子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利刃,狠狠刺向他们。
悲剧已经造成,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再改变。
空气极为沉闷,冷风侵袭而至,带着不可阻挡的凛冽寒意。
陆世贤眉头紧皱。
他只希望莫清寒今天之后,能够看清真相,不要一错再错。
……
夜幕昏昏沉沉,带着风雨欲来之势。
一辆黑色汽车驶进了深沉的夜色。
莫清寒仿若看不见头顶阴沉天空,骤然加快了车速。
汽车朝着固城的方向而去,那里承载了他背负多年的痛苦和希望。
方才的一切定是陆家人的骗局。
他们曾害了母亲,现下又要让自己堕入深渊。
莫清寒的眼中阴寒至极。
他忽的记起了,先前他和董鸿昌的计划。
董鸿昌要拿到上海,而他的母亲莫苓则会恢复应有的身份。
在这场复仇中,陆叶两家人会尽数死亡。
一个念头闪过莫清寒的脑子。
在莫苓死后,为什么董鸿昌会出现在固城?
那么,他母亲的死因呢?
在一场悉心铺算的计谋中,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都绝对不是偶然。
莫清寒成为特工多年,不可能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为什么那份做妾文书会在万仪慧那里?
而万仪慧偏偏是叶家的人。
莫清寒握紧了方向盘,大雨已经猛地砸向了车窗。
他知道董鸿昌和叶家有仇,而在这个巧合中,他也对叶家有了怨怒。
难道说当年母亲和万仪慧的相遇,也不是巧合吗?
莫清寒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一个曾经他不敢去想象的真相。
在方才那场对质中,头一次被人揭露。
董鸿昌千算万算,不过是在计较他和陆叶两家的仇恨。
而在董鸿昌用多年时间铺设的这场棋局中,自己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随着暴雨而来的,还有呼啸的风声。
汽车外面已经被重重雨幕所包围。
莫清寒的指节发白,背脊升起寒意。
董鸿昌先设计了陆宗霆和莫苓,没有想到这一步棋被陆世贤所破。
而他没有放弃,又给了莫苓做妾文书,让她去南京寻陆宗霆。
在董鸿昌得知莫苓有孕后,又设计了下一个巧合。
在去南京的火车上,万仪慧和莫苓的行李箱掉包。
莫苓没了做妾文书,流落到固城,而她的那个孩子则在欺凌中长大。
莫苓的死,则是击垮那个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他的人生失去全部希望的时候,董鸿昌出现了。
董鸿昌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学会杀人,并指引他去猜测那个真相。
多年来,他将会在仇恨中成长,最终被仇恨蒙蔽住他的眼睛。
……
时至今日,莫清寒才明白了董鸿昌对他的态度。
董鸿昌从未信过他。
他和母亲一样,在董鸿昌眼中,只不过是一颗棋子。
董鸿昌的目标是上海。
但董鸿昌却要让陆宗霆看到,毁掉他庇护之处的那个人,是陆家血脉。
陆家的血脉流落在外。
他却在董鸿昌的教导下,已然成为了刽子手。
而这个失了人性的杀人机器。
会不惜以一切代价,替董鸿昌扫清障碍。
仇恨早已融于他的肌骨,成为了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真相揭露,莫清寒却坠入了更深的黑夜。
在漆黑冰冷的雨夜,莫清寒又回到了固城。
他下了车,滂沱大雨仍然在下。
莫清寒站在那间宅子前。
荒芜冰冷,无人居住。
在那里,他曾经度过了漫长而黑暗的童年。
那也是他被人操控的一生。
为了复仇,他手染鲜血。
只是为了寻一个公道。
而他眼中的公道,他赖以为生的仇恨。
全部都是假的。
甚至于……
他的出生,也是别人设计好的。
莫清寒站在雨中。
暴雨砸下来,头顶是又黑又沉的夜。
他仿佛看见了满目的鲜血,铺天盖地淹没了这个世界。
那些曾经死在他手下的冤魂。
他们的恐惧和绝望,历历在目。
朝他涌来的,是入骨的冰冷寒意。
但大雨也冲刷不掉,那些看不见的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300章发红包。
到3月16日中午12:00前的所有2分评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