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事态变成了这幅样子, 路珩反而镇定下来, 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
曹洁道:“你不去帮他吗?”
乔广澜道:“我还得稍微读一会条。”
曹洁一怔侧头,这才发现乔广澜额角上面都是冷汗,显然之前的伤势还没有恢复, 他一只手平摊着,丝丝缕缕的月华透过树叶的罅隙映在掌心, 氤氲成牛乳般的雾气,把这只白皙的手掌映的如同美玉雕琢而成。
比起路珩的沉稳来说, 乔广澜的性格本来就偏于急躁, 让他在这里眼睁睁观战,他比谁都要不耐烦,但是身体条件不允许, 就算是再急也不能硬来英雄跟逞英雄之间就差了一个字, 却是聪明人与蠢货之间的根本性差异。
虽然暂时失利,但路珩依旧不慌不忙, 站在原地谨慎地寻找着破绽, 一时没有出手,而他站的位置也很微妙,恰好后背冲着窗口,如果婴灵或是于先生任何一者向窗外的大树发动攻击,都要先从他的身上碾过去。
他背后是乔广澜, 就凭着这样一个理由,已经足够他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慌乱退缩了。
随着婴灵的成型,于先生重新从地上一跃而起, 刚才被路珩一鞭子抽出来的伤口奇迹一般地消失了。
路珩看在眼里,非但不惊慌,脸上还带着微笑:“看来这件事果然是你策划出来的,还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局。”
他不急着出手,于先生同样对这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充满了忌惮,他眼珠一转,同样试探着说:“不过我看你好像并没有十分意想不到,倒是露面很及时。”
路珩道:“你的破绽太多了。你装疯卖傻,假装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骗子,但你看到我同伴的面相时那样惊讶,显然通晓望气之术,凭这一点,就已经自相矛盾了。”
头顶上的婴灵虎视眈眈,路珩不慌不忙,侃侃道来:“此外,我当时摸了你的桌子,那桌子是用千年阴柳木制成的,桌面下方刻了《回魂咒》,桌腿上的《普门品》是倒过来写的,这足以说明你肯定在豢养什么邪物。”
于先生没想到当时就被看破了那么多的细节,阴恻恻地道:“你们倒是厉害,好眼光。”
路珩摆摆手:“惭愧。像你这样阴险恶毒的人实在不应该活着,可惜我们当时本来是另有其他的事情,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暂时让你逍遥几天。本来打算过一阵再处理这事,但我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你豢养的邪物正是这婴灵。”
他连这个时候说话都是文质彬彬的,只是话的内容实在不太中听,于先生眼珠一转,冷笑道:“没错,你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婴灵已经成型,我要收拾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路珩手里的冰玄鞭似乎感觉到主人面临危险,发出“嗡”地一声轻鸣。
于先生的眼睛盯紧了路珩手里的鞭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是个宝贝……小子,如果你现在后悔了,及时向我磕头求饶,献上手里的法器,我说不定还愿意收你为徒。”
路珩漫不经心地卷着手里的鞭子,掌心暗暗施力,压制住冰玄鞭的躁动,道:“哦,想不到我还有这样的殊荣。”
于先生走近两步,笑着道:“那是当然。你性格奸诈狡猾,根骨又好,简直就是我辈中人。怎么样?好好想想,你这鞭子可是件好东西,不过再怎么好,都比不上自己的命吧……”
他眼中带着贪婪之色,手已经伸向路珩手里的鞭子,路珩面露迟疑之色,像是在犹豫是否要真的给他。
就在这个时候,于先生的手忽然一抬,同时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号,半空中的婴灵毫无征兆地下扑,双手扼向路珩的咽喉!
与此同时,于先生原本向着鞭子过去的手临时改变方向,倏忽一抬,如法炮制,像对付范志波那样,一刀冲路珩的胸口捅过去。
他大笑道:“你死了,自然什么东西都是我的,我已经将着婴灵收为役鬼,它不灭我不死,凭你是哪里的名门弟子,能奈我何!”
路珩这边两面夹击,险象环生,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冷笑道:“那你就试试!”
正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一个声音:“我心即禅,万化冥合!肮脏邪祟之物,也不看清楚面前是谁就敢放肆吗!”
随着话音,一道白光如同疾雷破空而来,乔广澜从窗外一跃而入,手中剑光耀眼,眼也不眨地将婴灵劈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路珩已经卡住了于先生的手腕,一捏一拧,匕首已经落地,被他一脚踢飞,于先生只觉得胸口好像被锤子重重击打了一下,整个人就向后飞出,摔倒在地。
刚才被雷霆一剑劈成两半的婴灵重新聚拢,但身上的怨气霎时间比刚才减弱了不少,乔广澜被怨力反激,向后滑出两步,跟着剑尖在地上一戳,稳住身子,并肩站在路珩身边。
路珩扶了他的腰一下,环在腰上的手臂有力而可靠,表情上却一点也没有得到救援的欣喜,反而沉声道:“不是让你不要出来吗?对付他们我一个人就够了!”
不管平时再怎么从容自若,风度出众,但最起码在这一刻,看见乔广澜额头的冷汗和略显苍白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态,因为对方的这副模样,总是与他噩梦中那些冷冰冰的场景重叠。
他也是会做噩梦的。
对于曾经失去的恐惧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翻涌而上,那是即使如今再多的幸福也无法消除的阴影,如果可以,路珩宁愿自己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不想乔广澜再冒半点风险了。
因为心中的疼痛,要远远比肉体的痛苦强烈百倍。
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鞭柄,骨节发出“咯嘣”一声轻响。
乔广澜察觉到了路珩话中的怒气,却头一次没有因为他语气不加而感到不满。
曾经那么多相处的岁月,他对路珩的心事一无所知,他莫名其妙的愤怒与酸意,他隐藏在讥讽和不快下的关心,这些乔广澜统统没有半点察觉,现在回想,两个人之间似乎因为那些误会与骄傲,错过了很多原本应该快乐的光阴。
路珩那句话冲口而出,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也明白自己唯一的弱点就是乔广澜,所以每次在他面前都很难把握好情绪,也造成了两个人一直争执不断,现在嚷了对方这么一句之后,立刻又心疼又后悔,连忙就想道歉。
但还没等他说话,乔广澜已经好脾气地回答道:“不用担心。我已经读条完毕,现在是满血复活状态。路少掌门,你总是一个人耍帅,我可看不下去了。”
路珩可能是被虐习惯了,难得得到个好脸色,心头倏地一软,竟然觉得十分感动,他把那句“对不起”咽回去,柔声道:“千万小心。”
乔广澜哼笑了一声,唇边弧度还没褪去,眼神已经凌厉,倒转剑柄,头也不回地一剑向着身后捅了过去:“该小心的可不是咱们!”
原本趁着他们说话想从身后偷袭的于先生险些被捅个对穿,吓了一跳,连忙躲闪,但还是被乔广澜的剑锋在胸口划了一道血口。
于先生惨叫一声,但就在转瞬之间,那道血口就如同他刚才被路珩打出来的伤势一样,迅速地愈合了。
果然正如他自己刚才所说,一旦使怨气强大的婴灵成为自己的役鬼,只要路珩那边封不住婴灵,那么于先生就不会死亡。
乔广澜看见这种情况,反而笑了:“太好了。我还想着要给英民报仇的话,杀你一遍太不解气,现在不错,你可千万别太快玩完啊!”
他虽然在笑着,话却说的咬牙切齿,显然已经对面前这个造成好友惨死的罪魁祸首深恶痛绝,起手就把长剑扔了出去:“万法定乾坤,归命不动明王,万魔共伏!起!”
他的剑跟路珩的长鞭一样,都是各自门派的法器,乔广澜催动法力,长剑感受到周围的血腥与煞气,顿时散发出正气与之碰撞,刹那间金光迸射,随着乔广澜的动作四下飞溅,远远望去如同一场梦幻金雨。
乔广澜出身名门,不光是擅长法术符篆,这种硬本事也是每天起早贪黑练出来的。他满腔怒火,丝毫不留余地,随着他的操纵,长剑飞驰横扫,顷刻间弥漫在整个空间的煞气收敛过半。
于先生顿时有些招架不住,婴灵发出嘶嚎,嘴里喷出黑气,想从后面偷袭,结果半路上被路珩用鞭子一卷,直接挡了回去。
于先生身上几处见血,婴灵暴怒,如同一个黑球一样,发疯般乱撞,竟然把路珩的鞭子给撞飞了。
路珩不慌不忙,修长的五指飞快动作,摆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先结说法印,再由施无畏印转为禅定印,重重叠叠的法印生生不息,一层层向婴灵压去,直接把它从半空中一路压到了地面上。
婴灵挣扎着想要冲出法印,恰好这个时候,在乔广澜那边,于先生也跌跌撞撞地向着这个方向扑来,路珩和乔广澜不约而同地伸指点在他们中间,同时喝道:“破!”
余先生和婴灵各自被向后掀出去,距离再次拉大,路珩和乔广澜各自收手,对视了一眼。
其实除了之前梦境中的仓促攻击,这可以算作是路珩和乔广澜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联手,他们平时很少一起行动,一方面是由于关系不好,更重要的一点是以两人各自的实力,单打独斗已经足够了。但这一回他们却惊奇地发现,对方实在可以算是一个非常有默契的好搭档。
路珩脸上露出笑意:“解气吗?”
乔广澜回手一剑,将挣扎着想爬起身来的于先生一剑钉在了地上:“痛快极了!”
婴灵还没有消灭,于先生即使被捅个对穿也死不了,乔广澜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冷冰冰地道:“就为了炼制鬼婴,你害了这么多条人命,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重重地两拳砸在于先生脸上,下手极狠,连对方的鼻梁都打歪了。
在乔广澜泄愤的时候,路珩连变了好几个法印,消磨婴灵身上的煞气,原本已经能够感觉出来煞气正在渐渐减弱,但突然之间,他的手底下传来一股很强的抗力。
路珩一怔,第一时间转头看向乔广澜的方向,赫然发觉在长剑将于先生捅穿的伤口处,正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阿澜,过来!”
路珩拽住乔广澜不顾一切地向后一扯,两个人刚刚倒退几步,前方就传来一声轻爆,乔广澜那把长剑横飞了出去。
路珩连忙冲过去接住剑,在他接剑的同时,于先生发出癫狂的大笑,一股煞气如同有形有质的刀锋,飞速向着路珩胸口刺出。
乔广澜吓了一跳,双指一并,从侧面点中刀面,借着伸指一弹,路珩也正好后退,煞气擦着他的衣襟刺空了。
长剑已经变回了佛珠,路珩拉过乔广澜的手,把它带到乔广澜的手腕上。
乔广澜挣脱他,毫不客气地搡了路珩一下:“你疯了,为了把剑命都不要了吗?”
路珩道:“别闹。这是你护身的东西,怎么能丢。”
两个人匆匆对了这两句话的功夫,半空之中已经出现了一团黑色的漩涡,打着转汇聚到了于先生的伤口中,伤口顷刻复原的同时,婴灵身上的煞气暴涨,它发出一声怒吼,地面震动,路珩的几重法印应声而碎。
这叫声仿佛是某种召唤,如同之前在范志波的梦境中一样,无数奇形怪状的鬼魅凭空出现,将两个人围在中间。
于先生狂笑道:“你们以为这样就算是赢了?天真!和我作对的结果就只有死!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他胸口重重叠叠的黑气同婴灵相互勾连,呼吸共融,生命连通,路珩抛出一枚银色的令牌,轻喝道:“我令既出,鬼祟避退!”
令牌的底端深深插/入泥土之中,整个对面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暂时挡住了那些鬼魅。
看到面前的场景,乔广澜一下子醒悟:“坏了。我刚才还奇怪为什么咱们发出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人咱们现在并没有在教室里,是在阴阳地!”
随着他喝破了“阴阳地”这三个字,周围的空间一下子撕裂扭曲,天地倒置,日月同辉,光明不渡,草木未生,正是阴间与阳世中相隔的那片诡异空间。
路珩道:“人入阴阳地,不死亦不生。果然,这个地方就像幻境一样,所有的东西怪诞扭曲,要离开除非将空间打破。”
乔广澜道:“这倒是不难,但是我懒得费劲。他怎么还不诅咒咱们,真烦。”
路珩会意一笑:“这是他的必杀技,当然要压轴才行不过我觉得也是马上了吧。”
令牌轻轻晃了晃,像是有点顶不住了。
于先生道:“别白费力气了,你那东西挡不了多久。我劝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别动,不要再愚蠢地试图反抗我。”
乔广澜伸了个懒腰:“如果我偏动呢?”
路珩:“……”
于先生把手里攥着的一个小瓶子重重砸碎在地上,狞笑道:“那你就去死吧!”
“嗒、嗒、嗒”三声轻响,仿佛是什么金属相互敲击的声音,乔广澜和路珩同时感觉左肩一沉,身上已经各自多了两条锁链。
无数呜咽之声凭空响起,阴凉之感蔓延整片空间,一个声音沉沉喝道:“大胆阴魂,竟敢擅自逃离合大地狱,速与吾回大火普焰之中受罪!”
乔广澜把锁链一抻,扔到地上,懒洋洋地提了提嗓音:“忤官王,好久不见,阁下的官威真是越来越盛了。现在是打算换换口味,连老朋友都想烤着吃吗?”
“……”
一片寂静过后,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人带领两列鬼差飘然而至,身穿王袍,头戴金冠,只是身材瘦长,眼窝深陷,形如骷髅。
看见这个人,婴灵一下子停止了咆哮,被路珩令牌挡住的万千鬼魅瞬间消失。这原本是个霸气侧漏的出场方式,但他看见乔广澜和路珩时那副见鬼般的表情完全破坏了自身逼格。
路珩在旁边冲他一笑,同样轻描淡写地把锁链取下来,彬彬有礼地向那个年轻人递过去,道:“忤官王的东西好像放错了位置,锁错了人,原物奉还。”
于先生目瞪口呆。
忤官王的额角流下一滴冷汗,干巴巴地笑了笑:“路少掌门,乔少门主,二位,这这这,还真是……”
这还真是天大的误会,怎么会抓了这两个人啊!
他说不下去了,抬手凭空一抓,两条锁链消失,锁链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两名浑身发抖的鬼差,在忤官王的瞪视下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
阳世与阴间是两个对等的世界,虽然说阴间一向因为比较神秘而被人们所敬畏,但事实上其地位并非凌驾于阳世之上,阳间法术高超的人士不在少数,如果无法跟他们处好关系,也同样会给阴间带来很多的麻烦。最起码对于像忤官王这样的十殿阎罗来说,就很忌惮身为术士中下一代掌舵者的乔广澜和路珩。
上一任的忤官王投胎转世去了,现在来的是继任,跟乔广澜和路珩打过不少交道,可以说是老熟人了。
他心里清楚,面前这两个人都是难缠的祖宗,绑了一个就够他头疼的,更何况还是俩凑在了一块。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关系不好,在一致对外之前有可能自己先打起来,还让他可以有点缓气的功夫。
他瞪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鬼差,对路珩和乔广澜说:“这一定是误会,前两天合大地狱里逃出去两只恶鬼,据说附在了活人身上,小神派他们两个出去追回,也不知道这两个不中用的东西怎么就这么眼瞎,居然抓到了你们二位头上。这……见谅啊。”
乔广澜道:“忤官王,你太客气了,咱们可是好哥们,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你。不过说起来,这合大地狱关的全都是不敬天地神明的人,我和路珩倒也符合。”
他说自己也就算了,还非要捎带着把路珩也搭上,凭着忤官王对两个人的了解,路珩接着肯定又要和乔广澜杠上了,结果没想到等了一下,路珩非但没有反驳,还笑吟吟地在旁边点头附和:“所以或许没抓错人也不一定,那没办法,咱们两个只能去合大地狱走一遭了。”
这……这个路珩今天是怎么了?磕着脑袋了吗?
忤官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才道:“两位玩笑了……你们两个吞吞吐吐的干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他后面的话是冲着鬼差说的,但其实前因后果路珩和乔广澜早在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这就是于先生那所谓的“诅咒”。
合大地狱里面跑出来的两只恶鬼被于先生抓取炼他的鬼婴了,而恶鬼身上带有的逃犯标志则在他的示意下,被范志波放在了乔广澜和路珩身上,想让他们两个被顶包成恶鬼逃犯。
这样一来,只要烧一些金银箔纸对鬼差加以打点,这种又能完成任务又有钱赚的好事他们当然也不会拒绝,如果不是路珩和乔广澜对合大地狱和忤官王十分熟悉,可能这回还真的被套路进去了。